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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家略一沉思,说;“用的着的人,你就找嘛,早与你说过,要找几个伙计,这么一大摊子,不是咱俩就能干好的。……我们去看看。”
一个穿蓝布扎染白色梅花偏襟镶枣红边夹袄,黑色粗麻布散腿裤,头上缠黑色生丝帕的姑娘坐在礓礤上,低着头正抠鞋子上的泥巴,旁边摆了十七八个大坛小罐,还有一个老大的包袱。见主人出来,慌忙站起来要磕头,柳笛儿拉住她,说:“先生不让人家给他磕头,你就别惹他不高兴了。”
仇家指着坛坛罐罐,问姑娘:“拿了些啥子?”
姑娘看看主人,不知咋得,忽然一扫满脸腼腆,露出几分顽皮。她抿着嘴笑了,说:“你别管,明天就知道了。……现在别打听。”
仇家咧咧嘴,冲柳笛儿说:“你安排好她。哎,你叫啥名字?”
柳笛儿抢着说:“她叫柳眉儿。柳树的柳,眉毛的眉。”
“你给起的名?咋就随了你的姓呢?”
“我是姓柳,自小就叫柳眉儿。跟笛儿大哥,没得关系。”
仇家不相信地看了看俩人,没说话,走了。
现在,仇家想得是十天前清晨那一幕,心里觉得特别歉然,觉着特别对不住巧月,他绝不是有意吓唬她。
那天,几个仆人把他抬进前院耳房,连捶背带窝腿,又灌红糖姜汤水,折腾好一气,他才悠悠地“醒”过来。大伙儿问他是干啥的,咋个昏倒的,咋个昏倒在这里。他只说了句,我是个郎中,就又“睡”过去。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兆老爷就坐在身边。仇家挣扎着想坐起来,兆老爷赶忙拦住,说:“……简慢了,先生。多多包涵吧。一上午我都没在家,也是刚刚才听下人们说起。”
仇家还是挣扎着坐起,故做懵懂地问:“我咋得了?……我这是在哪里?”
“得知”自己昏倒在兆府大门外,是小姐发现的,才被抬进来。仇家硬是爬起,给兆老爷磕了头,还张罗着给小姐磕头,给下人磕头。
“先生千万不要客气。鄙人准备了一杯薄酒,为先生压惊洗尘,如果身体能行,还望赏光……”话说得谦恭,手下却一点不客气,没等说完,硬是拉起仇家就走。
先是进大伙房彻彻底底洗了个澡,重新打了辫子,换了兆老爷才刚给自己做的新衣服,然后随着兆老爷进中院,过月亮门,到了东跨院。只见满院盛开的石榴花掩映着五间正房,东西各四间厢房和一口小巧的鱼塘,南墙下一丛箭竹绿得正新,榴花映衬中满眼的碧色仿佛正在流淌,一座竹亭立在鱼塘一侧,围着竹亭摆满瓷盆,大朵大朵的牡丹将放未放,漾出一派富丽之色。
进得正房,仇家看见,堂屋和两间东里屋打通成一气,满架满架的书卷,壁上挤挤挨挨的字画,一张楠木条案摆得满满当当,砚台摆了四块,笔架摆了四个,可是四个笔架上只挂一支毛笔。地上散乱地扔着鼎、瓶、罐、瓠、觞,铜器、石器、磁器、角器,坐椅上蒙了一张老虎皮。整个布置凌乱拥挤,做作不堪。仇家搭眼一看就想笑,不知这是兆老爷的书房,还是疏于整理,懒怠归置的库房。
俩人在西里间落座。酒过三巡,兆老爷开口说:“还没请教先生尊姓大名,台甫表字,仙乡何处?”
“小人贱姓仇,单名一个家字,因为是草民,没有表字。祖籍更是个小地方,江西抚州人。”
“咋就流落到这儿来了呢?”
“唉,一言难尽呀!不怕兆老爷笑话,我已经讨了三个月饭。”
仇家的“故事”早就编好。他家祖孙三代行医,救人无数,活人无数,到了他这一代,兄弟三人各个小有名气。谁知战乱一起,全家失散,三千里投亲不遇,却落入土匪手中。三个月前几股土匪火拼,他趁机逃了出来。钱没了,药没了,一身还象点样子的衣服也被扒去,只得讨饭度日。前几天他病了,时而冷时而热,几天没讨到一口吃的。至于怎么昏倒在兆府大门口,自己也弄不清。
兆老爷几次想打断插话,使劲忍着,使劲憋着,才没失礼。好容易告一段落,赶紧抢了话茬,问:“先生行医多年,有一种病可治得?”
仇家笑笑,故意卖关子似地闷了一会儿,说:“……兆老爷可曾听说过,有名的病好治,没名的病不好治?只要患的病有名,在下就敢夸口,说句大话——能治。”
“快,快,快叫你家小姐!快叫你家小姐!”兆老爷迫不及待地喊叫。
清晨昏倒在台阶底下的巧月,被抬回房间就醒了。醒是醒了,就是不说话,不理人,任丫鬟仆妇围着又叫又唤。她面朝墙壁躺着,满心烦躁,想撵人又懒怠开口,想发怒知道也无用,她闭了眼睛,装做沉睡,慢慢地“打”起噗鼾。丫鬟仆妇见小姐睡着了,一个个悄悄退去。巧月心里失火一样,乱糟糟没个头绪,明明做了很好的梦,咋个大清早就遭遇个路倒儿?不该这么晦气嘛,自己的命就这么苦?她默默地哭着,越哭越伤心,哭着,哭着,竟嘤嘤有声,哭湿了枕头,哭湿了被头。哭着,哭着,她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多长时间,丫鬟翠儿冒冒失失闯进来,大喘着气叫道“小姐,小姐……是个郎中,……是个郎中……”巧月一下子坐起来,楞楞瞌瞌看着她,说不出话。
梦真的应验了?郎中!清晨救起的竟是个郎中?是她虔心礼佛感动菩萨,菩萨给她送来救星?是她一心向善打动上苍,上苍给她派来郎中?她疑疑惑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是楞楞怔怔坐在床上发呆,直到老爷派人来叫,说是要给她看病。
巧月欲走还停,想要打扮一番。拿起衣服又去洗脸,脸还没洗又去匀面,想了想还是先给菩萨上柱香吧,不小心又碰翻供盘,真真是小庙着火,慌了神,乱了套。……要是这个郎中真的有本事,真能治好自己的病,是给他五百石租谷的地呢,还是嫁给他呢?要是嫁给他,他长得什么样呢?弯腰驼背?连咳嗽带喘?一脸毛胡子?……巧月想,当时真的是鬼使神差,要不好端端得咋就跌倒了呢?仔细看上一眼该多好。她磨磨蹭蹭,磨磨蹭蹭,直到兆老爷二次派人来叫。
见小姐进来,仇家连忙站起,撩衣曲膝就要跪下去,谢出手相救之恩。兆老爷赶紧拦住,拉他坐下,说:“仇先生千万别多礼,你是先生,小女是你的病人,该她拜你才是。”
“没有小姐相救,我可能真成了路倒儿,救命之恩焉有不谢之理?兆老爷你不要拦挡。”
趁着俩人正在撕扯,巧月款款道了万福,涨红着脸说:“谢先生不辞简慢,为小女子把脉疗疾……”
被强按在椅子上的仇家只得放弃挣扎,端端坐好,平静心态,喘一口气,说:“请小姐伸出手,让小可一观。”
尽管听柳笛儿说过,自己也有所猜测,但还是吃了一惊,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咋得了这种病,仇家甚至有点可怜她。他擒脉,闭着眼,晃着腿,嘴里絮絮叨叨,念念有词。良久,站起来,一拱到底,说:“恭喜老爷,恭喜小姐……”
说完,坐下,端起酒杯,一口酒,一口菜,自斟自酌,自搛自吃,再也不说话。
兆老爷惴惴地问:“……先生是说,小女的病可治?先生可以措手?”
“刚才在下就说过,有名的病好治,无名的病难治。小姐的病有名,所以说好治,我能治,能治好,能去根。……不过……不过……”
“先生有什么话尽管直说,我兆某决不会亏待人。我曾经说过,不管山野樵夫,贩夫走卒……”
“兆老爷你误会了,我不是讲价钱,是想向你打饥荒,借十两银子。我现在身无分文,没有药,咋个治病?”
“应该,应该。即便先生不开口,我也想到了。你先拿五十两去用,不够再来取。”
当场商量好,由管家梁栋出面帮着租房,置办家具,买磨,买锅,买豆,打造榨箱,先把豆腐坊开起来。仇家自己雇佣伙计,购买药料,添置石臼、铁臼、药碾子配制丸、散、膏、丹。至于说为什么先开豆腐坊,仇家笑着不解释,说以后老爷小姐自然明白。十二天后是个黄道吉日,诸事皆宜,遂定了这天开业。
还有两天就要开业了,兆府有什么事呢,仇家一边走一边嘀咕。
管家梁栋正在大门口,赶忙迎上来,笑嘻嘻地说:“小姐在老爷的书房等着呢。刚才还问先生到了没有。快里面请……”
书房里一盏西式玻璃罩南瓜盏美人腰的洋油灯照得亮瓦瓦的,巧月捧一本书似看非看,非看似看,不时溜眼张望着门外,见仇家进来,慌慌张张站起,扔了书,又急忙回身扶住差点带翻的椅子,涨红着脸说:“……这么晚了还劳动先生,真不好意思。翠儿,准备好了吗?端上来呀!”
丫鬟翠儿将四碟小菜,一壶酒,一副杯碟碗筷摆好,退了下去。巧月又重新抹过碟儿筷儿,提壶斟酒,双手捧杯,说:“薄酒淡菜,不成敬意,请先生满饮此杯。”
仇家接过,一饮而尽,刚想开口请小姐坐下同饮,又赶紧咽了回去。他自嘲地差点笑出来,一个千金小姐陪你坐坐就不错了,俗眉俗眼的臭男人,还敢请人家同席共饮?巧月又斟上酒,欲说还罢,吞吞吐吐地问:
“……我这病……真的能治好?……先生真的有把握?”
“小姐的病是由肝气不舒引起的,忧郁伤肝,外邪内侵,肝伤脾,脾伤胃,导致足阳明胃经受损,见于手足,这病有名,叫做鹅掌风。我和兆老爷说过,只要有名,病就好治。不怕小姐笑话我说话太满,我真的有把握,有十足的把握。”
“那么,先生为什么要先开家豆腐坊呢?该不是行医的本事不大,得靠卖豆腐才能勉强糊口,凑合着喝口稀粥吧?”
仇家笑了,有点不情愿地说:“按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小姐,有些药料要从豆腐里找。”
“后天能按时开业?”
“能。后天辰时末巳时初,请小姐准时赶到,我会把一切都准备好的。”
一时无话,沉默了好久。沉默中巧月似乎又想起什么,张张嘴,没说出来,脸“腾”地红了,油灯下看得请清楚楚。一阵熏风从窗外吹来,带着榴花的甜香,软绵绵柔腻腻地弥漫在室内,缭绕在室内,油灯在跳,墙上的人影在晃。
良久,巧月悠悠地说:“先生独身在外,还该找个丫鬟仆妇什么的,帮着打理起居……不行的话,先收…收…收用…用个丫鬟……也还方便些……”
仇家啥子也没说,这样的话题让他咋个接茬呢。
回家的时候,已近亥时末刻。还没进门,仇家就听到院子里热闹成一锅粥,仿佛是乱糟糟的集市搬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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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仇家 (3)
( 一 )
春天,很难遇上这样一个好天儿。多少日子没得邂逅的太阳,终于挤破云层,一扫接连数月的阴霾淫雨,露出灿烂的面庞,刚刚起床的少妇模样,眉开眼笑,满脸红润,略带羞涩,慵慵懒懒依在山头,晴朗得让人心醉,让人心痒。还没到中午就热起,棉袍穿不住了,毡帽戴不住了,热得人们只想往树荫凉里钻。乌蒙山麓的天气就是这样,天阴下雨赛严冬,太阳一出甑子蒸,也不管是春是夏,是秋是冬。
屈指算算,昨天才过的惊蛰,刚一说热,咋就一下子热成这样?仇家甩一把汗,脱掉棉袍,夹在腋下,加快了脚步。上顿饭还是头天早上吃得呢,早饿了,得快点进城踅摸点果腹的东西。
远远地瞭见北门了,就连城门楼子上的“迎恩”二字都看得隐隐约约。路边坡上三三两两的农夫背粪,耘草,刨坑,点种,忙忙碌碌种洋芋,溪边水里三三五五的儿娃子光胴胴的赤着屁股戏水,也有七七八八的姑娘媳妇溪边洗涮,热风裹着叽叽嘎嘎的笑声,不时飘过来。
走着走着,仇家吓了一跳。道旁僵卧着一具路倒儿,浑身上下湿淋淋得蜷在车道沟里,一动不动,差点绊他一个跟头。仇家蹲下去,搬过脑壳看看,脏脏的小脸上惨白中透出黢青,嘴唇一片青紫,只是鼻子似乎还在微微煽动,拿起手腕,三个指头搭上去。嗯?脉搏还在,人没有死,有救。仇家索性一屁股坐下,盘起腿,仔仔细细摸起脉来。
指下的感觉如紧绷蹦的绳索,被人用了大力气胡乱拨动着,左一下右一下,随心所欲,没个准头,这是紧脉无疑了。《素问》有曰,紧乃热为寒所束。《脉经》上说,诸紧为寒为痛,人迎紧盛伤于寒,气口紧盛伤于食,尺紧痛居其腹。中恶浮紧,咳嗽沉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