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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清帮的头头现在吃的猪肉是从附近的农村征收来的,喝的酒也是这么来的。
王举志借口“肚子不好”,没有动筷子。“那么,应当吃什么呢?”他再一次考虑这个问题。
有很好的食物。——那就是鸦片船。不过,这条大鱼很难钓上来。对方是武装起来的,经常保持高度的警惕。王举志曾经多次试过,只有两次成功。袭击墨慈鸦片船那次,实际上是借助了圣诞节的好机会。
可是,抢劫沿岸农家的办法,王举志不能干。如果这样做,那就失去了他走上这条道路的意义。
“他妈的!对面还在喝酒闹腾!”安清帮的一个头头这么骂道。
从他们的屋子的窗户,可以看到对面的大宅院。那里灯火辉煌,乐声不绝。
“闹了三天三夜了!”
“那全部是咱们的捐税钱!”
“当官的强盗!”
王举志听着这些咒骂声,眼瞪着对面宅院里的灯光。“这些舞弊的河吏!”他鄙弃地说。
在道光年代,政府每年要支出五百万两到六百万两的银子作为运河的修浚费。据说实际用于施工的费用还不到其中的十分之一。
修浚河道的官吏,把大部分经费浪费在“饮食衣服、车马玩好”上。某个河道总督为了吃一盘猪肉而宰了五十头猪;他只要猪背上的肉,而把其他部位的肉都扔掉;他为了吃驼峰而杀死好几头骆驼。当时的情况是:“一席之宴,常历三昼夜而不毕。”“元旦至除夕,非大忌之日,无日不演戏。”
在对面的宅院里,河吏们今天晚上又在大吃大喝了。
“那里有比鸦片船更肥的食物。应当吃它!……”王举志咬紧嘴唇小声说道。
4
王举志回到住处,给招纲忠写了一封密书。他要求会见林巡抚。
第二天早晨,他离开邵伯,向南而去。
在邵伯与高邮之间有“归海四坝”。坝是向海里溢洪的水道。从南向北数,有昭关、车逻、五里、南关各坝。
可是,花了大量的修河费,由于河吏的舞弊,溢洪道没有很好地修浚,日益变浅,一旦涨水,即成大灾。厉同勋的《湖河异涨行》中说:
湖水怒下江怒上,两水相争波泱漭。
河臣仓皇四坝开,下游百姓其鱼哉!?
广大的地区浸在水里,无数的生命财产付诸东流。 电子书 分享网站
舞弊(5)
在阿美士德号北航的前一年——道光十一年(一八三一)六月,发生特大洪水,四条溢洪道都打开了,当时出现了一片凄惨的地狱般的景象,林则徐急忙前去救灾。道光皇帝的上谕中也说:“各处一片汪洋,仅存屋脊。……”《湖河异涨行》中哀怜村民“不死于水,而死于火”。官吏要放水溢洪,数千农民爬到坝上,躺在那儿,阻止放水,河卒就朝他们开枪。农民们为了保护家人的生命财产免遭洪水淹没,他们未被水淹死,反而被枪火击毙了。
王举志看着河中静静的流水,肩头哆嗦了一下。他在常州收到林则徐的回信。信上说:“为避人耳目,劳驾虎丘一榭园。”
苏州西郊的虎丘是吴王阖闾的陵址,其金棺奉安的遗址称作剑池。巨岩上刻着书圣颜真卿的“虎丘剑池”四个大字。颜真卿雄浑的字体与此地十分相称。
林则徐和王举志在一榭园的小亭中会见。他们俩自从在常熟的燕园分别以来,已有四年没有见过面了。
“我早就想见您。”林则徐说。
“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委托过我任何一件具体的任务。”王举志仍和四年前一样,十分爽朗,只是眉间有一点阴影。他说:“我白拿那笔钱,您说由我随便花,但我总觉得是应该归还的。”
“那为什么呢?”
“我要调动人。要调动人就要养活人。照目前这样是养活不了的。除了从民众中征收外,还要……”
“以前外面都传说,两年前在舟山袭击英国船的是王举志的手下人。这……”
“鸦片船不那么容易上钩。不过,已经发现了不次于鸦片船的肥食。”
“那很好。请问这肥食是……?”
“能够养活几千万人。”林则徐没有反问,王举志继续说,“皇城的官库里有多得快要腐烂的肥食。让它烂掉不是太可惜了吗!河吏们正在大肆挥霍哩。”
“您注意到的肥食是可怕的。”
“如果不从农民那儿夺取,那就一定要着眼于别的地方。您期待于我的事,……我总觉得有点不合情理。”
衰世感!必须要想点什么解决的办法。——凡是有识之士,谁都会这么想的。必须要为这个可悲的封闭的时代,打开一个突破口。龚定庵根据其诗人的直觉,寄希望于“山中之民”。林则徐以正直的政治家的眼力,看破了统治阶层的读书人对这种衰世负有责任,认为这种阶层没有资格来打开突破口,这一工作必须由根本不同的阶层来做。他期待于王举志的就是要他团结这种力量。可是,这必然会成为反政府的运动。——王举志是这么认定的。
“您是得出了结论而来见我的吗?”林则徐问道。
“是这样的。从您那里拿的钱,我想最近就归还您。您是政府的大官,用您的钱来干我要干的事,于良心有愧。”
“不需要您还。”林则徐平静地说,“我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这绝不是我判断错误。”
王举志盯着林则徐的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暂时憋住不吐出来,面颊胀得微微地发红。他慢慢地吐出憋住的气,说道: “说实在的,我想也会是这样的。”
两人不觉相互微微地一笑。
“能见到您就很高兴。”林则徐说,“我最近要调动工作,看来要离开此地了。”
“哦,上哪儿去?”
“还未最后决定,可能是武昌吧。”
“那是湖广总督啰。……我向您恭贺啦!”
从巡抚变为总督,当然是晋升。名义上的职称也将由侍郎升为尚书。
“您不应该说恭贺吧。”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舞弊(6)
“不,这……”王举志苦笑了笑。
“我也想上什么地方去一去啊!”王举志说。
“是吗,上别的地方去看看,将是很好的学习。尤其是您,跟我们当官的还不一样,您可以自由地行动。”
“是呀,老是在一个地方,会变成井底之蛙。不过,我上什么地方去好呢?”
“我要是您的话,我就去广东。”
“广东……”王举志点了点头。
“我的朋友龚定庵说现在的社会是衰世。确实是衰世。之所以变成这样,有着种种的原因。当然,当政者不能解决好这个问题,他们的罪过更大。不过,您也考虑过产生衰世的原因吗?”
“最大的原因是,”王举志回答说,“占国民大多数的汉族处于满族的统治之下。我经常说‘羞愧’,就是指这一点。实际上不是很羞愧吗?”
林则徐是异族政权的高官。他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其次的原因呢?”林则徐问道。
“其次是人口增长太快。人太多了,农村越来越养不活这么多的人,溢出来的人变为游民。这也是自然的趋势吧。”
“嗯,这是个原因。不过,我总觉得外国的影响今后将越来越大。遗憾的是,外国的技术看来要比我们前进一步,人民的生活今后可能会发生很大的变化。浅近的例子就是船。他们的船已经多次叫我们吃了苦头。现在政府已经决定,准备把官粮的运输由过去的河运改为海运。这些船在不久的将来恐怕都要改为洋式的。这么一来,目前靠运河吃饭的数十万人的生活将会怎样呢?洋船的效率高,一部分人员虽可吸收进海运,但不可能是全部。民生恐怕必然会发生动摇。今后如不注意外国的动向,就不可能了解社会。”
“您劝我去广东就是这个原因吗?”
“是的,就是这个原因。”
两人互相点了点头。
5
数千农民躺卧在坝上,阻止溢洪放水,却遭到枪击而伤亡。——这类事情在正史上并无记载,只有通过前面引用的厉同勋的《湖河异涨行》(收入《栖尘集》)才能了解。
夏实晋的《冬生草堂诗录》中有一首《避水词》:
一夜符(命令书)飞五坝开,朝来屋上已牵船;
田舍漂沉已可哀,中流往往见残骸。
还说:
御黄不闭惜工材,骤值狂飙降此灾;
省却金钱四百万,惨使民命换取来。
徐兆英的《梧竹轩诗钞》中也有这样凄惨的诗句:
沟渠何忍视,白骨乱如麻。
还说:
骷髅乱犬啮,见之肺肠酸。
这些情况或者是不向中央报告,或者是报告了也不载于正史。
道光十六年底,在邵伯发生了袭击河吏仓库的事件。这件事也不见于官方记载。在该地漂泊的文人陈孝平的诗中,偶然谈到这次事件不能向中央报告的原因:
盗掠绢绸八十匹,工具完存不敢报。
盗贼侵入收藏修河工具器材的仓库,抢走了绢绸八十匹,而修河工具器材却一件也没拿。
修河工程的仓库里装进了绢绸。这件事本身就不妥当,当然不能向中央报告。这些东西显然是河吏们贪污了修河费后购买的,准备送回家。
仓库的前面有一个哨所,昼夜有六名官兵轮流在那里站岗放哨。
那些装土的旧麻袋、沾着泥巴的锹镐和木夯,当然谁也不会去抢劫。他们这样严密警戒,无疑是为了保护河吏的绢绸。
那是一个没有月色的黑夜。
两个汉子拉着车,来到仓库的前面。
“干什么的?”官兵举起灯笼,进行盘问。
“这是郑老爷给治河大人送来的东西。”一个汉子弯着腰回答说。
舞弊(7)
“送来了什么?”官兵狠声狠气地问道。
“说是酒。”
“嗯,可是,怎么弄得这么晚呀?”
“半路上车轮出了问题,因此弄晚了。我们先送到治河大人那儿,大人吩咐送到仓库这里来。嘻嘻!”
“是么。宿舍里有的是酒,喝不完。不过,没有跟我们这边联系呀。”一个官兵一边这么说,一边拿出钥匙,喀嚓一下打开了仓库门上的锁。尽管没有人来联系,可是要把白送来的东西推回去,说不定以后还会遭到上级的叱责哩。
官兵们都只注意着仓库的门。当门打开时,只听官兵“啊哟”、“啊哟”地接连发出叫声。六条汉子——恰好和官兵的人数相等——从暗处蹑手蹑脚地走到官兵的背后,以开门为信号,飞快地一个人勒住一个官兵的脖子。接着又出来十来条汉子,给官兵们的嘴里堵上东西,紧紧地捆绑起来。官兵们手中的灯笼被打落在地,燃烧起来。车子上的酒缸都是空的。他们把空酒缸卸到地上,装上绢绸。
看来早就作了周密的计划,一会儿工夫把一切都办停当了,大家跟着车子一起走了。只留下一个人。——他是王举志。他拿出准备好的笔,在仓库的墙壁上写着四个大字: 还我民财。意思说这些东西本来是我们老百姓的财富,所以我们要把它收回来。
他微笑着正要走开的时候,只听有人小声地喊道: “大人!……大人!……”
“怎么?”王举志蹲下身子,瞅着躺在地上的官兵们的脸。灯笼还没有燃尽。“哈哈!动作再快,疏忽大意还是不行呀!看来还是训练不够。”他笑着这么说。
一个官兵口中塞的东西松开了。看来口中的东西没有塞紧。“我求求您!”那个官兵小声地说道,“带我一块儿走吧!……一旦发现仓库里的东西没有了,当官的会用鞭子把我们抽个半死的。”
“噢。……不过,你们看守的是工具,那可一件也没有少啊!”
“要是工具少了,那还不要紧。求求您,请您……”
王举志借着灯笼越来越小的火光,瞅了瞅这个官兵的脸。——那是一张农民的脸。“好吧,跟我走吧。其他的人怎么样?……哈哈!你们嘴里塞了东西,当然不能说话喽。这样吧,想逃走的人点点头,愿意留下来挨揍的摇摇头。”
其他五个官兵赶忙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这么一来,这个哨所看来是不需要了!”
王举志拾起还在燃烧的几只灯笼,一个接一个地扔进哨所里。哨所里铺着的干草立即燃烧起来。
“啊!烧得好!”
王举志在扬州的住处,面前摆满了胜利品,他放声大笑说道: “足够去广东的路费啦!”
以后仍然不断发生抢劫河吏的住所和仓库的事件。消息不胫而走,人们都认为这些事件和当年袭击鸦片船很相似,而且到处都传开了王举志的名字。但是谁也不知道王举志在什么地方。
有一天,林则徐好似有什么事情,几次要找招纲忠,但招纲忠不在。林则徐已接到去北京的命令,为了作准备,幕客们也在东奔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