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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日就这样过去了。
二十三日早晨,广州府的官员来到公行,谴责他们“为什么不交出颠地”。
公行在头天晚上召集全体成员,彻底讨论了对策。因为在他们的眼前非常现实地摆着钦差大臣的谕帖。谕帖上明文写着:如不执行命令,将对你们处刑,没收你们的财产。
而他们又讨论了“信用”问题。外国人是他们的重要顾客。出于作为商人应遵守的信用,他们应当坚决保护顾客的生命。——有人发表了这样悲壮的意见。不过,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只讲一半信用”。
夷人遭到追究,是由于他们进行鸦片买卖。而公行的会员是官许的商人,并没有沾手鸦片。他们只是从外商那儿购买合法的进口商品,而把茶叶、丝绸卖给外商。公行并没有得到贩卖鸦片的好处。对顾客要讲信用,但应有个限度。——这就是他们的根据。
于是他们决定了对付官吏的办法。“请把锁链套在我的脖子上吧!”伍绍荣对前来的官员说,“我套着锁链到他们那儿去!”他的意思是要表明公行的生命也处于危险之中,以此来呼吁交出颠地。
包围(3)
“请把我也套起来吧!”总商辅佐卢继光也伸长脖子说,“锁链也好,首枷也好,也给我套上吧!”广州府的差役们真的给他们的脖子上套上了锁链,拉着他们往夷馆走去。
西玲正要去怡和行,刚走到美国馆的前面,看到了伍绍荣那一副可怜的样子,她那发蓝的眼睛一下子就闪出了泪光。
就连夷馆的那些外国人,看到这两个大富豪像罪犯似的套着锁链,也都惊呆了。
维特摩亚会长含泪说道:“好吧,我们再商量一次,然后答复。”
商量已经够多的了。经过翻来覆去的考虑,仍觉得如果交出颠地他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这不仅关系他个人,同样的命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降临到所有从事鸦片贸易的商人头上。
反复商量的结果,得出的仍是这个结论:即使是应召前去,也要得到生命安全的保证。目前只有尽量拖延,以等形势变化。
颠地商会的一名职员来到公行,要求派出四名委员就此事与清国官吏谈判。四名委员很快来到城内。但与官吏们的谈判依然各持己见,没有成效。没有一个官吏能保证颠地的生命安全。他们坚持说:“这只有钦差大臣才能做到。我们无能为力。”而这位钦差大臣整天接见来客,根本没有顾及这个问题。
当四名精疲力竭的委员回到夷馆时,已是晚上九点。
3
“由我端去吧!”女仆正往主人伍绍荣的房间送茶,西玲半路上接过女仆手中的茶盘。这里是怡和行的店铺内。
伍家在公行商人中最富裕,堪称世界级的富豪,但是非常朴实。在汉特的著作中,也说伍绍荣的父亲极其节俭,怡和行的设备和什器都非常简单朴素。
伍绍荣正在房间里对着书桌沉思。他喜欢读书,桌上和平常一样放着打开的书本。当然,他现在没有读它。
后来他编撰了岭南耆旧遗诗,刊刻过许多先贤的著述,如《粤雅堂丛书》就多达数百种。此外还经手出版了《粤十三家集》、《舆地纪胜》等珍贵的书籍。
伍绍荣的性格主要还是倾向于幽雅的书斋,而不是商业的战场。不过,他对“家业”还是感到眷恋的。
现在有多少万人由于伍家的事业而获得了生计。他对此感到骄傲。现在他被迫处于维护这一骄傲的境地。
“请用茶!”伍绍荣随着声音转过头来,看见了是西玲。
“啊呀!是西玲女士。您什么时候来的?”
“刚才……”
“我忙得疏忽大意了,请原谅。”
“看您说的。今天早晨,我看到了您和卢继光先生……”
“哦,是那个呀。”伍绍荣微笑着说,“脖子上套着锁链,是一副可怜的样子吧?”
“您真了不起!能把这样的事一笑了之。我听您店里人说,是您主动要求那么做的,是吗?”
“是这样的。”伍绍荣平静地回答说。
西玲感到脚下摇晃起来。她过去所看到的世界都是支离破碎的不完全的世界。她看到过连维材的那种深不可测、难以接近的世界的一鳞半爪,也看过像钱江、何大庚那样简单明了的男性世界的片断。而现在他看到了伍绍荣的循规蹈矩、彬彬有礼的世界。他没有慷慨之士的那种明朗豪放,也没有激烈狂暴的精神。但是,看着伍绍荣在安详地喝茶的侧面,西玲感到很美。
这究竟是一种什么美呢?对!这是一种秩序井然的美!是循规蹈矩、心满意足地安居,以求得内心充实的囚徒的美!
西玲是不堪束缚的。这和他的性格恰好相反。但这里确确实实有着美。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包围(4)
西玲不能自持了。她把自己的脸埋在端坐在椅子上的伍绍荣的膝上。她感觉到这个男人的手在爱抚自己的头发。
“多么相似啊!”西玲这么想。她觉得跟连维材相似。连维材在狂暴地压倒她的身体之前的那种奇妙的犹豫的感觉,在她的身上苏醒过来。
“不!比他快!”伍绍荣的气息很快就扑到她的耳边,男人的手从她的头发上抚摸到她的下巴上,火热的手掌烫着她的下巴。
西玲抬起头,伍绍荣却把脸转向一边说:“不要看!我现在精疲力竭。我不愿意你看这样的脸!”西玲把手放到对方的面颊上,说:“看着我!我求求您。我要看您疲劳的脸!那也许是一个真正的人的脸!”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两人分开了。
脚步声在房门前停下了。只听仆役说道:“连维材老爷求见。”
伍绍荣走到门边说道:“请他到这里来。”
西玲两手捂着面颊,带着畏怯的眼神说:“他到这儿来?我要离开这儿!”
“请您就待在这儿。”伍绍荣的声音温和,但他的话却有着束缚她的力量。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迎接连维材的到来。她一时陷入了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当连维材进来时,两人的视线虽然碰了一下,但西玲的眼神发呆,视线的接触并没有迸发出火花,只有连维材的视线深深地射进西玲的身体。
伍绍荣一边劝坐,一边问道:“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我今天早晨,看到您套着锁链去了夷馆。”连维材的话每停顿一次都要紧闭一下嘴唇,“听说,是您自己要求这么做的。我想,就这一点,向您进一句忠言。”
“请吧!”
“您为什么要做出那么一副可怜的样子呢?拉您去的,不过是抵不上一根毫毛的小官吏。我希望您能具有一个商人的骄傲。”
“要说商人的骄傲,我觉得我比谁都强烈。”
“那为什么还要套着锁链去呢?”
“那是商人之道。”
“是吗?今后我们国家要养活众多的人口,就必须要发展生产,把货物流通搞好。尤其是同外国的贸易,这在不远的将来将成为救国的大道。我们的时代就要到来。做任何事情都要依赖我们的财力。我们应当挺起胸膛走路。没有犯罪,就不应当让人家套着锁链,拉着走。看到您的样子,我哭了。您到底干了什么呀!?”
“我自己把锁链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刚才说的商人之道。在必须要这么做的时候,商人什么事都要做。”
“受任何的屈辱也……?”
“是的。”
“难道您是说这里面有着骄傲吗?”
“有!有着锁链、首枷都不能磨灭的极大的骄傲。”
“是这样吗?我国最大的贸易家,竟然让那些微不足道的小官儿们拖着走!”
“看来您是太拘泥于形式了!”
“……”连维材无话可说了。拘泥于形式,这应当是连维材奉献给伍绍荣的话。 可是,背负着公行这一躯壳的伍绍荣,现在却把这句话抛向自由自在的连维材。
连维材目不转睛地盯着伍绍荣带着傲气的面孔。
西玲还像虚脱了似的站在他们两人的旁边。伍绍荣好像是把她当作自己胜利的一个证物,摆在连维材的面前。他的话之所以强有力,使得连维材感到畏缩,也许是由于把西玲当作了背景。
连维材站起身来,说:“您是我的对手。我曾经听人说过,杰出的武将希望敌将也是出色的人物。我也是带着这样的心情,来说了想要说的话。好吧,再见吧!祝您顽强地奋斗!”
包围(5)
“谢谢!”伍绍荣拱了拱手说,“我准备尽力去做。这几天的事情,我总觉得是把您当作对手。这个敌将看来是太出色了!”
4
在清朝政府派出了钦差大臣这一重要的时期,英国商务总监督义律却待在澳门,他有他的想法。义律是这么想的: 清国的目的是取缔鸦片,它的目光将首先放在河口的鸦片趸船上。因此,钦差大臣的司令部一定会设在澳门。
可是,义律估计错误了。林则徐了解鸦片贸易的巨头们是在广州的夷馆里操纵着鸦片趸船。因此他把矛头对准了广州十三行街。
义律在澳门得到钦差大臣谕帖的抄本,这才意识到战场不在澳门,而是在广州。于是,匆忙溯珠江而上,来广州。出发之前,他命令英国所有船舶齐集香港岛附近,悬挂国旗,准备抵抗清国方面的一切压力。
“你哄着他,他就骄傲自大;你严厉地对待他,他就会往后让。”——义律在与清国的官吏打交道时,深信这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义律在给外交大臣巴麦尊的报告中,也充分显露了这种思想。他说: 毫无疑问,强硬的言行将会抑制地方当局的粗暴气势。
义律把钦差大臣的谕帖看作不过是一般莫名其妙的逞能要强。可是,钦差大臣却在等待着他进入广州。
谕帖上说的期限是三月二十一日,实际上延长了一天。二十三日,伍绍荣又套着锁链去了夷馆,林则徐也没采取什么特别行动。而且二十四日是星期天,清国方面也没怎么催促,看起来好像是弃置不管。其实一切都是为了等待义律。
义律进入广州十三行街的夷馆,是二十四日下午六点。
商务监督官的办事处并没有设在过去的东印度公司,而是在法国馆与美国馆之间的中和行。义律一到,首先高高地挂起英国国旗。他是军人出身,特别喜欢挂旗子。然后他给公行写了这么一封信: 我同意让颠地先生进城。但是,必须附加条件,我要以商务监督的身份与他同往,而且要得到盖有钦差大臣大印的明文保证,不得把我们二人隔离。
另一方面,林则徐一接到义律进入夷馆的报告,立即发出了“包围”的命令。其实一切早就安排妥当,只等义律的到来。
约翰?克罗斯的病情仍无好转。曼彻斯特糟糕的环境早就把他的身体搞垮了。哈利?维多给生病的朋友倒水喝,来到窗前木架边,不经意地朝外面看了看。
因为禁止外国人出境,从前几天开始,清国已经在夷馆布置了少数岗哨。但这时哈利所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幅情景。一片灯笼的海洋包围了夷馆。这些灯笼上写着南海县、粤海关等字样,其数达数百之多。
哈利把水从水壶倒进杯子,回到约翰的床边,说:“看来情况更糟了!”
“会是这样的。”约翰腭骨高悬,眼窝深陷,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躺在这儿,十分清楚。不是从外面,而是里面,内心里面,十分清楚。做鸦片买卖怎么能不受上帝的惩罚呢!”
不一会儿,夷馆内就闹腾起来。
钦差大臣再次给伍绍荣下了谕帖。谕帖上说: 前已说过,鸦片要全部入官,三日之内写出保证书,但至今没有答复。因而,对停泊于黄埔的外国船只实行“封舱”,停止买卖,禁止货物的装卸;各种工匠、船只、房屋等,不得雇用、租借于夷人。违反者以私通外国罪惩处。夷馆的买办及雇员等,全部退出!
到晚上九时,夷馆内已经没有一个中国人。
包围(6)
义律感到这下糟了。他这才明白对方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等着他进入广州。
以前清朝的大官受命来取缔鸦片,一般都是来到澳门一带,坐在船上,在鸦片趸船汇集的珠江河口来回转悠。他们只是要显示一下他们忠于职守,适当地上奏一下就了事。但林则徐并不是表面上取缔,而是要彻底根除鸦片。他十分清楚,如以清国的海军力量来巡查海面,费多大力气也是白搭。办法只有一个。包围鸦片贸易的根据地——夷馆,强制对方全面屈服,从而一举解决问题。
义律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他恨得咬牙切齿。
被包围的外国人共二百七十五人。他们以义律为中心,举行了紧急会议。在这个会上,颠地缩在一边。他觉得这个乱子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