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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故对她发脾气,他心里其实也是懊恼的。毕竟乳名叫什么,这真不是卢佳音能决定的。
——卢德音既然给她取名叫佳音,当日必定细细问过她的名字。肯定知道她乳名叫阿客,说不定还因此更觉得她们有缘。
听卢佳音说“知罪”了,赌气站了一会儿,终于甩手离开。
却不是出去,而是爬到小皇子床上去,在一旁躺下了。
——那原本是卢佳音睡的地方。
卢佳音自然不能跟他抢地方。
乳母们原本睡在碧纱厨里头的小隔间。隔间连着侧殿,是宫女们起居出入的地方。
碧纱厨贴近外面有一处软塌,是值夜宫女歇着的地方。卢佳音便令宫女进屋去歇着,自己睡在了软塌上。
正文 6归来(五)
一围纱帐隔着,卢佳音和苏秉正都没睡好,反倒是小皇子了无心事,睡得心满意足。四更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床上撒了一泡尿,然后觉得床湿了睡不舒服,哭闹起来。
苏秉正半梦半醒的被他哭醒,觉出身上湿热,拽着袍子就从床上跳下来。
见卢佳音已擎起烛台过来查看,张口就指控,“他尿了我一身!”
大孩子控诉小孩子的模样,纵然是真无过受责了,也总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滑稽感。卢佳音差点没笑出来。
她不是第一次照料孩子了——当年她初见苏秉正的时候,苏秉正比小皇子大不了多少。她和苏秉正养在一处,因把他当成了自己亲弟弟,没少亲手帮他换尿布。就算真是苏秉正自己尿床了,她都不会放在心上。被小皇子尿了一身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
都不知道苏秉正解释些什么。
苏秉正自己也懊恼得想去撞墙——他为什么要向卢佳音解释啊!
但看到卢佳音帮小皇子清洗擦拭,给他身下垫上新的棉毡,挠着他的小肚皮哄他入睡,他心情就不可遏止的低沉起来。
其实卢佳音和卢德音真的没有那么像。至少在黑夜里看着她的侧脸,苏秉正是不会认错的。
但她半垂下睫毛来,眼睛里含着一脉流淌的橘色光火的模样,那么像,简直难辨真假。
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分明就和阿客如出一辙。对上她的眼睛,不经意间就混淆了。
所以才生怕被阿客笑话般,匆忙解释。
小皇子被卢佳音伺候得很满意,终于干干爽爽的再度睡过去。
苏秉正自不会嫌弃自己的儿子,擦拭更衣完毕,便又爬回床上去,搂着儿子继续睡。
卢佳音显然并不知道苏秉正又纠结起来,见他躺回去了,便吹灭了蜡烛。却不急着回榻上,而是先将碧纱厨前帷帐打起来。
透了气,屋里的闷热稍稍散去了,苏秉正略觉得舒服了些。
外间朦胧光火远远的透进来,竟有些遥望万家灯火的意味。很是静谧。卢佳音的身影映在其中——单看背影,便知道她跟阿客到底不是同一个人。
她没再做多余的事,仿佛不知道里面有皇帝在看着她似的,悄悄的就上榻去睡了。
不知怎么的,苏秉正竟也觉睡意袭来。
不片刻功夫便酣甜入梦。
梦里大雪纷飞。琉璃窗上结满了冰花。人却并不觉得冷。地龙烧的旺,熏得人面颊滚烫。
屋里药味弥漫,只是闻到了,喉咙里便都是苦得让人皱眉的味道。
——十岁之前,每年他都是要病那么一两回的。可这一回却仿佛尤其难熬些。
他陷在被子里,一层又一层,四面寻找,却望不见阿客。
只耳边嗡嗡的议论声,令人心烦。
“卢姑娘又让大少夫人叫去了……”“说是年末了,叫去帮她看看账。”“什么看帐,只怕是看上了卢姑娘……良哥儿年来也十六了,听说很中意卢姑娘。”“卢姑娘真是好福气……”“人品也难得,说是养女,可那一身的贵气,见过的谁不当咱们夫人嫡亲的闺女!”“可再好的人品,也就是个落魄的孤女罢了。良哥儿可是大房长子。”“要不说卢姑娘有福气吗……”
苏秉正烦躁着。心想他是大房长子又怎么样,朕可是皇帝!
昏沉中,不知是谁插了一句,“可我瞧着,卢姑娘未必看得上良哥儿。”
就像有清泉润过喉咙,他心里的烦躁霎时便消解了。
屋里寂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采白轻语,“……姑娘受了委屈,不要全憋在心里。”“多大点事,理她作什么?嘘——仔细别吵着黎哥儿。”
那声音一如既往的淡泊,温和带笑,仿佛天下事尽不在心上一般。
于苏秉正而言,正是天籁。身上的困乏、不适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他撑着从床上坐起来,正望见那素白纤手打起垂帘。
乌云似的黑发,桃花似的面颊。唇边带着浅淡的笑,漆黑的睫毛垂下来,眼睛里就是一脉柔光。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阿客好看得像画上仙女。
也并没有旁的意味,就只是觉得好看。总想看,总也看不够。
坐起来,屋里的景致就这么换了,换做少时朴素但温暖的摆设。高而厚重的梨木家具,还有高而厚重的床帷……当窗陈设着黑色的书案,书案上一只大肚子白玉瓶。阿客伸手挪动瓷瓶,将一枝红艳热烈盛放的梅花放了进去。
她穿着素青色的襦袄罗裙,这么冷的天,却连皮草都没带。身上首饰都不着彩色,只头上斜簪了朵浅粉的绒花。
素淡得太过了,只怕家里的丫鬟打扮得都比她更鲜艳些。
黎哥儿知事早,他明白的。但凡她稍打扮打扮,就总有些嘴碎人闲的,要在背后议论她。
明明是大房那个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不出息的长子垂涎她,旁人嘴里一传,也就成了她攀附富贵。
还不明白自己心事的时候,也曾想过,她若是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就好了。那么她必然活得比谁都更自在朗阔。
可也同样在还不明白自己心事的时候,就已经认定,阿客是要在身边陪他一辈子的。谁也不能抢走。
他的眼睛望着阿客。那时阿客已是含苞待放的少女,而他还是懵懂孩童。阿客将红梅抱至床前,那红梅花煌煌赫赫,映得满帐红艳,她笑道:“外面好大的雪,山都白了头。正是寒冷的时候,梅花竟开放了。你看,喜不喜欢?”
黎哥儿便抿了唇望着她,笑容涵在眼睛里。
也不说话,只从枝上折了两朵红梅花,探身过去替阿客簪上。还特地用手指戳了戳,确信簪牢了,才弯了眼睛细瞧,“梅花真好看。”
阿客回过神来,忍不住低低的笑起来,“你啊,从哪里学的这些?以后可不许再弄了。”
可一直到晚上,也没有将那两朵梅花拂去。
天已大亮。
宫女们支起十二扇雕窗,挽起三重帷帐,晨风穿户而入,渡进了碧纱厨。
苏秉正还在沉睡。连小皇子例行一个时辰一次的哭声,也没打扰了他的安眠。
三个月来,他少有睡得这么好的时候。
他停朝已经有些时日,前阵子朝臣们劝谏得厉害,苏秉正似乎也有所松动——是以才开始考虑抚养小皇子的人选,最终大约是选中了卢佳音。想来他是决心从先皇后的亡故中走出来了。
今日休沐,朝臣们应该不会再来烦扰他。采白便不令人叫醒他。
卢佳音哺乳好小皇子,将孩子塞回到他怀里。这一大一小步调统一的在梦中打了个哈欠,么了么嘴。连睡姿都一样一眼的。看得人心中发笑。
一个妃嫔宿在皇帝的寝宫,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并不寻常。
宫中妃嫔谁不是耳聪目明的?
没两天,就已经纷纷得到了消息。然而苏秉正究竟是什么心思,能猜到的人却也不多。
——卢佳音其人,在苏秉正的后宫里可用“默默无闻”乃至“不得圣心”四个字来形容。
天子四妃九嫔,妃位上只淑妃周明艳一人。嫔位上则有昭仪王夕月,昭容萧雁娘,又有崔、郑、杨、阴氏几个世家贵女或功臣遗孤——这些人都是入宫就身居高位的,未必有宠,然而谁都小觑不得。
再往下数,才是卢佳音。苏秉正子女不多,满打满算才三子一女。卢佳音好歹也是皇长女的生母,却连嫔位都没得。王夕月盛宠之下,尚未有所出便已位列九嫔之首,一比就知道冷暖。
卢佳音为人又低调,不凑热闹不争宠,只偶尔得皇后召见,陪着说说话——然则后宫里谁还没被皇后召见,陪着说话过?
她有身孕那阵子,宫里也确实关注过。只是没几个月,皇后也查出身孕来了。这才是令后宫局势陡变的大事,谁还关心卢佳音这个透明人?
是以宫中知其名的有一些,知其人的便没多少了。
就连华阳公主,也是看到她本人了都还没认出来。遇见她从正殿里出来,只以为是个眼生的宫女,特地上下打量了一番。
卢佳音只含笑对她点头,打招呼道:“公主殿下。”
华阳公主看到她的脸便有些不痛快,见她连礼节也不周全,越发觉得自己被慢待了。
便不理她,反而似笑非笑的望向采白,“阿兄殿里的婢女,真是越发尊贵了。人说冰肌玉骨——怎么这连膝盖也是冰玉金贵,弯曲不得吗?”
这话尖锐得露骨,采白不得不辩解一句,“是婢子失职,慢待公主了——这一位是卢婕妤。”
这些日子朝中正在操办长乐公主追封、袝葬一事。华阳公主也不算孤陋寡闻,当即就明白过来,这位“卢婕妤”是什么人。
已经自己笑起来,“妹妹穿得太清素,我一时就认错了。还请别放在心上。”
她看着明艳直爽,实质上是个最容易被得罪的人。又看卢德音尤其不顺眼。当年在国公府上,没少让人利用着给卢德音下绊子。真要跟她计较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卢佳音只笑道:“公主多虑了。”
华阳公主就又细细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那明媚的杏眼一眯,笑道:“白姑姑,你说卢婕妤是不是跟一个人特别像?”
采白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她跟这位公主关系不佳,实在不愿故主成为她口中谈资,只敷衍道:“世上相像的人本就不少。”
便请她进殿。华阳公主也不理会,就那么站在大殿门口,拉了卢佳音的手,抿唇望着她,“可一不留神像到这么形神兼备的……就难得的。妹妹说,是也不是?”
卢佳音在心里叹了口气。换在前两天,还可以用照料小皇子当借口。偏偏今日苏秉正终于放她出乾德殿,准她回自己宫里去了。
竟没合适的理由脱身。
——想训谁就训谁,还要当面教训,还要拖着人听训不许走。这位公主真心被养出了不小的公主病。
她不接口,华阳公主也不逼问。只眉眼间的轻蔑一点点显露出来,“可你学得再想又怎么样?不是那个人,再像也不是那个人。”
说完了这句话,眼波扫过,便再不流连,迈步往殿里去了。
卢佳音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无可奈何。这位公主跟她的积怨,看来已经深到看不惯有人模仿她来讨苏秉正的欢心。
她也不愿自己的身上还带着卢德音的影子。
可旁人要演得像你容易,你要演得不像自己,又该怎么做?
正文 7恩怨(一)
华阳公主出生便养在嫡母膝下,虽不是苏秉正嫡亲的阿姊,情分上却也差不多。自卢德音去世,她便常入宫宽解苏秉正。
三个月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苏秉正在翻阅奏折。
华阳公主打眼一瞧,那折子便跟小山似的堆积在案上,几乎将苏秉正整个人都淹没了。她这种从小不爱读书的,只看一眼就觉得头痛。难为苏秉正病体支离,竟能忍得下这些。
不过苏秉正从小就比别人更坐得住。
苏家的孩子,不论男女,满五岁就要启蒙读书。苏秉正生在年三十,出生第二天就两岁了。他的五岁,其实比旁人的三岁大不了多少。体质又弱,出门就穿得比别人严实些,包得圆滚滚的只露出张白净的小脸来。乍看上去,就跟颗玉葡萄似的。
苏家虽是汉人的勋贵,然而跟鲜卑人混杂联姻多了,骨子里也没少有胡人的野蛮。家塾里固然教授六艺传续经典,却从来都见不到书香门第的兄友弟恭、和乐融融。反而常常剑拔弩张,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飞书砸砚是常态。
谁强力、谁富贵在孩子这里都一目了然,于是富孩子统帅大孩子,大孩子欺负小孩子。最顶上称王称霸的,自然是最富贵的人家最年长的子弟。在当时,是他们的堂兄,大房长子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