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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区-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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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宋进城把碗放到地上,一拍大腿给自己叫好,完了便唱:
  喷嚏一个,家里人睡了,
  喷嚏两个,想你想急了,
  喷嚏三个,满炕跳了。
  这是围子人的《喷嚏歌》,不知起于何年,始于哪月,反正也是老祖宗的遗产:从古到今,围子村的男人们都在不断地外出谋生,留下媳妇独守空房,男人的牵肠挂肚就像脚下的道路一样绵长。有人在半途上得了伤风感冒,喷嚏连天,为了宽慰自己,就说是家中媳妇想他了,而且想得死去活来、肚肠欲断。别人觉得这说法不错,便接受了过去。久而久之,便演绎成了一种乡俗。那年,王仁厚第一次跟着张不三闯金场,离家三个月,均不见喷嚏出鼻,就以为媳妇没惦记着他。他媳妇五官端正,面皮天生白嫩,在围子村的众女人里也算是个人物。他以此为自豪,但也时常提心吊胆,生怕那些穿窬之贼趁他不在,甜言蜜语地软化了她的心。女人的心,谁也摸不透。联想开去他便怒火中烧,冲天詈骂:“养了老公野了心,不念你男人在外是死是活了。欠打!”张不三耐着性子宽慰,说:“你媳妇就是我妹子,谁敢欺负,我回去把他宰了。”王仁厚相信他的话,感激地直点头。当然王仁厚更多的是庆幸,他媳妇和张不三是姑表亲,不管张不三乱沾过多少女人,但和他媳妇却一直保持着距离。那一次闯金场,王仁厚金子淘了才三钱,想媳妇却想得平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白了几千根。好不容易平平安安回到家中,媳妇喜气洋洋给他端水倒茶、揉面做饭,他却冷着面孔一声不吭,等吃了饭,便动鞭子动歪辣(一种用于家教的短棍),拷问媳妇家里来了几个野汉。女人泪流满面,一迭声说:“没有。”他自然不信:“没有?那你为啥不想我?”“想了。白里想到黑,黑里想到白;想干了眼泪想断了腿。村口那条白生生的路不就是我踏长的么?”王仁厚气已消了大半,但依旧不相信,夜里搂着媳妇细细盘问,拐弯抹角套她的话,套来套去套不着,便满腹狐疑地问:“你说你想我了,那我为啥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媳妇揣摸透了男人,知道这时已到她耍耍威风的火候,掰开他紧搂着自己的胳膊,用食指点着他的脑门儿:“是我叫你没打么?马不跳槽怪驴子,老天爷没给你打喷嚏的命。我就养了老公,养了十万八千个。”说罢扭转身去假装赌气不再理他。生死由命,连打喷嚏也要由命。他只好唉声叹气自认命苦,又急忙搂住她,在她肋巴骨上硌出痒痒来。她笑了,扇他一巴掌(当然不会是在脸上),挣脱他,忽地坐起:“谁知道你在外面做了些啥,我也没打喷嚏,我就不信你没有打野鸡。”王仁厚又一声哀叹,伤心地抹着眼泪,就要将那离家在外的坎坷光景、冷暖人生摘要发表,以便让她明白去日苦多,自己一秒钟也没有享过福时,媳妇就一骨碌滚到了他怀里。于是浑浴和光,真一味风清月朗。 。 想看书来

桦树林(4)
从此以后,王仁厚再也没闯过金场。他吃不了在金场风餐露宿的苦,惧怕那种随时都会发生的争争抢抢的金场风潮,更不堪忍受想媳妇的煎熬。今年,张不三谋算着要在黄金台上掘穿通地坑,动员全围子村的男人都跟他奔赴古金场。大家都被张不三撺掇得来了精神鼓足了勇气,唯独王仁厚恍恍惚惚没个准,今天说去明天又说不去连他媳妇都替他着急,时不时地数落他:“等人家挖出了金疙瘩,腰包里鼓鼓囊囊有了钱,你的脸往哪里放?家里穷得就要没裤子穿了,你就一点不焦心?我可不跟你再过这种面汤拌盐盐拌面汤的日子。”
  “我想你咋办?”
  “老脸老皮的不知羞。你要是不去,人家不说你一个大男人没志气,还说我得了眼前的亲热丢了将来的红火。将来,哼,将来谁得了大金子我就跟谁过去。到时候你想我,我连喷嚏都不打。”王仁厚几乎拖着哭腔说:“你这不是逼我么?那金场是好去的? 一到金场人就不是人了。”“人家去得你为啥去不得?我就不信一到金场人就会变成狗。”慑于媳妇的压力,王仁厚终于决定跟着张不三再闯一次金场。临行,他问媳妇:“你想我不想?”
  媳妇痴痴地望他。
  “你不想?”他忧急得眉峰耸起,脸上肌肉一撮,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媳妇实在控制不住了,一头扑到他怀里,悲悲戚戚地说:“我想你,想你……要是日子好过些,仁厚,我就不叫你去。”
  这举动使他定下心来,仅仅为了媳妇的这片真情,他也得捧来金子。他用手掌揩干自己的眼泪,长叹一声,毅然推开她。既然非走不可,那他就要走得气派,走得像个男子汉。为了让媳妇心里好受些,他在门口故意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
  既然有这样一些有关喷嚏的往事,也就不奇怪为什么《喷嚏歌》一出口,就挑逗得人们各俱心态、各有情势了。宋进城得意不尽,边嚼面片边哼歌,嫉妒得石满堂一手端碗一手撑地站起,又将沾在手上的土噗噗噗地吹向宋进城。宋进城岔开大手罩住碗,逗趣道:“满堂哥,你别使坏,人心不善,下辈子也没有人想你。”
  “你说我不善?我扒了你家的炕灰还是掰了你家的锅盔?”石满堂恶声恶气地说。
  “不是你扒了我家的炕灰,是我想扒你家的炕灰。等你再有了媳妇就给我言语一声,我立在你家门口等你把她赶出来。”
  这话触到了石满堂的痛处,他抬脚就要踢过去。宋进城跳起来躲开,他可不想和这个蛮牛莽汉对阵,虽然他不怕,但打起来总不是一件好事。围子人干的是大事业,干大事业就要讲团结讲友爱。他是读过书的人,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这时,他听到在停放拖拉机的地方王仁厚小声小气地问张不三:“掌柜的,你说我那媳妇咋又不想我了?”
  张不三低头不语,宋进城大声道:
  “才来几天,她就会想你?”
  “你懂个啥?女人的屁股是尖的还是圆的都没见过。”
  “见过见过,你媳妇的屁股是四棱子。”
  王仁厚不想开这种玩笑,两眼巴巴地望着张不三,似乎张不三能给他解释清楚他为什么不打喷嚏的原因。
  “你媳妇现在正想你哩,你不知道?”张不三说着走进石窑,一会儿又出来,手里攥条毛巾,要王仁厚揩去脸上镶着白色花边的泪痕。
  “啊嚏!”王仁厚一揩便打喷嚏,再揩再打,惊愣得他死僵僵地立住了。这时宋进城首先盯准了毛巾,夺过来整个儿捂到自己脸上,鼻子酸了,鼻孔大了,毛巾一取,一连发出了几声“啊嚏”。“嘿嘿!”他咧嘴一笑,又将毛巾传给别人。直到每个有媳妇守家的人都打了喷嚏,这神奇的沟通男女心灵的毛巾才送回到张不三手里。连喜也要打喷嚏,张不三不给。

桦树林(5)
“我试试看,有没有妹子想嫁给我。”
  “你挖到金子就有了。”
  但毛巾还是被连喜抢在了手里。他欲捂不捂,嗅嗅又看看,叫道:“毛巾上撒了花椒面。”
  所有人都拿眼光盯住他,看他还要说,宋进城跳上前去一个耳光扇歪了他的嘴。
  其实这奥秘谁都知道,只是不想也不敢揭穿罢了,求个舒畅,求个心安,腾出精神来拼死拼活挖金子。可你偏要用实话搅扰心绪、掏空精神,打你一个嘴巴你还得感谢宋进城的再造之恩呢。连喜知道自己又犯了大错,惊恐地望着张不三。张不三已经有了锁眉竖眼的怒相,回头吩咐石满堂:“明儿开挖时要点火,叫连喜多砍些烧柴来。”
  宋进城愣了,忙道:“我和他一起去。”
  “你还有你的用场。”
  连喜倒爽快,一迭声喊道:“我去!我一个人去!林子里我熟。丢不了。”
  宋进城明白谷仓人一定会图谋报复,一旦连喜撞上他们,那就死定了。他抬头望着迷濛的原野,仿佛看到一个幽灵正在远方闪现忽明忽暗的荧光,诡谲地朝他眨眼。他不禁恐惧地缩了一下身子。
  连喜一个人去砍柴了,但他没有按时归来。不独事事都想庇护他的宋进城感到不安,就连张不三也立到台坡上张望起来。
  “咋搞的,你去看看。”张不三道。
  宋进城浑身一颤,悲愤地大叫:“死了!他死了!”他相信在散发着恐怖之光的荒野深处,当人直面他们自己制造的暴力和杀气时,对不幸的预感总是不期而至的。
  天变了,一半青白一半铅灰,太阳突然远远遁去,像巨型放大镜的聚光点那样扫射着古金场。一条似受创的猛蛇游窜天空的风带,从高空栽下来,一头扎向黄金台顶。于是,围子人的领地开始颠簸了,像怒涛急浪中的一只船,飞扬而起又迅速潜入黑森森的水壑。就在这时,张不三和宋进城看清了在风中动荡不宁的黑色人群,听到了他们的喊叫。两个人转身朝石窑跑去。过了一会儿,窑口像鳄鱼张大的嘴,哗哗哗地将所有围子人喷了出来。他们被面前的风声和人潮的涌动声惊吓得失去了理智,好像迎头撞去才可以免除灾难。而张不三疯得更厉害,竟然习惯性地挥动手臂,连跑带喊:“堵过去!堵过去!”
  围子人朝台下奔去。当他们立定脚跟准备拼死一战时,勃勃向上的人潮便没头没脑地漫溢过来,眼看就要将围子人淹没。宋进城大喊:“堵不住了,回石窑!”
  围子人急转踅回,比刚才跑出石窑还要迅速地隐入了窑口。
  人潮更加狂放。整个黄金台顿时被险恶的人欲覆盖了。
  人们是为黄金而来的。弯腰拾金子当然纯属虚妄之言,他们也没抱那种希望。但对黄金埋藏于土层之下却是深信不疑的,要紧的是抢占有利地盘。唯独谷仓人另有图谋。人影混乱的黄金台上,谷仓哥哥将自己的人马稍事整顿后.便带领他们朝石窑蜂拥而去。转眼间,他们用怪声怪气的叫嚣和器械的碰撞声在石窑前垒起了一堵恐怖的墙。
  石窑里乱成一团。
  “我的铁锨哩?日你妈,你拿了我的铁锨。”昏暗的油灯下,石满堂骂道,接着便是一阵厮打声。挨打的王仁厚老大没羞地哭了,连连申辩:“我的,铁锨是我的。”铁锨在这时已成了无可替代的防护工具。
  张不三过去,一人一个耳光。
  宋进城说:“要是刚才别进窑里就好了。”
  “少说废话。”张不三吼道。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桦树林(6)
人们渐趋安静。这时从窑外传来一声严厉的命令:
  “快出来!不出来我们就堵窑了。”
  围子人最担忧的就是对方从窑顶把土挖下来堵住窑口。
  “畜生!老子不想死!”石满堂骂着,端起铁锨就要往外冲。张不三一把拽住他说:“要出一起出,满堂带头,大家跟上。”
  王仁厚畏畏缩缩地朝后退去。张不三眼睛一横,过去撕住他,把他推到石满堂身后。
  外面,周立通和另外一个谷仓人一左一右把守在窑口。他们一人手持一根头大尾小的桦木棒,随时准备敲打跑出来的围子人。
  石满堂出现了。他骂骂咧咧的,突然感到肩膀被重击了一下,身子一歪,咚地倒在地上。他再也不敢吭声,生怕人家再来第二下。
  “日奶奶的,命硬得很哪!”
  吊着伤手站在一旁的谷仓哥哥骂着给周立通鼓劲。周立通又抡起棒子朝第二个出窑的王仁厚打去。王仁厚尖叫一声,滚翻在地。
  所有走出窑口的围子人都挨了一棒。谷仓人高兴地喊起来:“棒棒来了,风收掉,婆娘娃娃哭开了,走好,走好,阴间道上走好。”
  大概是受了这喊声的鼓舞,周立通估摸人出得差不多了,猛吸一口气,咬扁了嘴,旋腰挥棒,带着一阵风声朝前砸去,一个命中注定要为黄金殉难的短命人瞪眼看着那棒飞来,眼睛没来得及闭上,轰然一声,脑袋里的所有部件便移动错位,破碎成了一葫芦浆糊。恰好张不三跨出窑口,他望着死人一阵发怵,不禁打了个冷战。
  谷仓哥哥阴冷地笑着,他希望张不三吊眼竖起,好激起周立通敲死他的欲念。但求生欲不让张不三唤回他往日的威严和自尊,渴望尽情生活的愿望在关键时刻帮了他的忙。他张口说话了,极力装扮得平静和诚恳:“放我一条命,我把驴妹子让给你。”谷仓哥哥听着生怕漏掉一个字。之后,他愣了,愣得消失了脸上的狞厉,丢弃了浑身勃发的胜利者的自豪。一看这情形,张不三突然又变得硬气起来。他小声骂了对方的先人,留下凶狠的一瞥,大步前去。那些挨了棒打的人顾不得去为同伴收尸,忽地跟上。一长绺黑色人流穿行在一些陌生的淘金汉中间,走下了黄金台。人流后面突突突地紧跟着四辆手扶拖拉机。
  谷仓哥哥抬头望着,心中暗暗诅咒:“千刀万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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