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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是我的错……”他用力的搂住她,激烈野蛮地想亲吻她。
“如果你疯了,我还没有疯。”惜春再不是当年被他扼住的惜春,她已经积聚了多年的冷漠和坚硬足以和他对抗。她之所以刚才没有躲闪,任他抱住,是因为,她亦有疑问,她想知道,可卿爱的男人的怀抱,是什么感觉。
冷而空荡,令人厌反。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灵魂,他只是个外表光鲜,内里腐烂的空壳。
她用力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扇的自己手疼。
贾珍瞪住她。
“如果,你敢吻我,那就吻吧!”惜春将脸逼近他,她的脸像北极,无边无际的冷,却冷地不带一丝涩然。
贾珍不敢!真的不敢。他不能吻他妻子的女儿,这样背叛。
“看你会不会在我身上找到可卿的影子。”惜春嗤笑:“贾珍,你不要妄想了!被你丢弃的感觉永远不会回来,如同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复生。”
“……”贾珍颓然失色,靠在小几上。
'42'惜春记(二五)(2)
惜春看着他,悲伤惊惧的男人,心里一阵凄伤。她平静下来,看住他说:“你不是恨我么?我也恨你。很久以前,在这世上,我们就是孤单一人了!孤单的活着太寂寞,彼此恨着才快乐。有恨陪伴很愉快,有你陪伴很愉快。”
惜春落泪了!贾珍呵,我们如此憎恨,却如此亲密。“也许今生,上天在我们的命运编织了两个纠缠的结。我们注定至死方休。“
“也许……”贾珍看着她,喃喃道:“我们解不开,这么多年,我解不开。我只想你死。要你生不如死!”他阴森森冷笑。
惜春漠然。他的敌意她早就领略,不会再有惊惧,不会疼痛,不会流血。
“我是来拿父亲的书,与你无关,你去应酬你的朋友冯紫英,他在外面等你。”
惜春说完转身,准备打开门出去。
“你见过冯紫英?”贾珍叫住她。
“如何?见不得,这便触犯天条了?惜春站住了,却不屑回头,冷笑道:父兄做出那样的事,做妹妹的自然获益菲浅,哥哥放心,妹妹必不如哥哥。可和男人说几句话的胆子还是有的。”
贾珍气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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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惜春记(二六)(1)
门被拉开了。惜春走了出去,径自去贾敬的道房取书。
道房整齐洁净。贾敬的书,整整齐齐的垒在书桌和架子上。
惜春呆立了一会儿,走到贾敬的道床上躺下,怔怔地流下泪来,以前看书说睹物思人,总是怀疑,不料是真的。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是胸腔里,那颗酸涩的心,唯一清晰的感觉。尽管他给她的温情亦是苍白寡淡,回之无味。
但毕竟有过。他叫她惜儿呵,除了他,只有可卿这样叫她。
一本本的书翻过,拿到妙玉要的书。要离去的时候,惜春想,要为父亲整理一次房间,在他生前,一次,也没有这样做过。
整理的时候,从书里,飘出一个信封。上面写着:惜春吾儿亲启。但那里面是空的。
惜春拿着那个信封。她不知道这里面的信被谁取走了,心里,失落而惆怅。隐隐觉得有个秘密离自己远去。
希望不是被他拿走了,惜春捏住信封想。希望不会,因为贾珍是不会来碰贾敬的书的,他憎他憎到死,没那个闲心。
但那个秘密,父亲要说的话,看来是和自己失散了。
惜春叹了口气,朝外走去。如果已经失去的东西,她不会为之太伤神眷恋。人的去留亦不由人,何况是物。
入画不知去了哪里,不在外面侯着,惜春皱眉,独自向前走去。
像周围气场发生了异变,空气在发酵。某种感觉引惜春转过脸去。
她看见冯紫英在对面的游廊,也是慢慢走,目光也是向这边游动。
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她停,他也停。
变相地调戏。
既然发现,她就不能再看。这是身为女子的悲哀,连喜欢一个男人,也不能明目张胆的看,作贼似的,常常看戏,戏中的小姐将脸用团扇,绢帕遮住,从后面小心翼翼的窥,目标太散,窥的时间太短,看得了脸看不到脚,看的得了人,看不到心,一个看错,真是可怜!
看男人,必定要凑近了,眼耳鼻舌身,色声香味触,心肝脾肺肾,扒开了看,看得仔细,验明正身,方能收货。
自然,似这般精细,估计世上已灭了人烟。
院中无人,冯紫英走到她面前来。
这男人,好大胆!惜春心一跳,心里亦喜亦忧。
隔的太远,她不想,离的太近,她不愿。
这远远近近,如何自处?
她站住了,抬头看着他。
“将军……”
“你可以叫我紫英。”
她低下头去,天下男人皆是这样表示亲近。他待她不算稀奇。
“你笑什么。”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我在笑吗?”惜春有些奇怪地抬头看他,伸手摸摸自己的脸。可不是在笑么?她赶紧收敛心神,忍不住念佛。
冯紫英看她慌乱的样子,更加可乐,微笑看她,打趣道:“姑娘的阿弥陀佛可管的宽。”
“放肆。”惜春轻斥他,自己也忍不住轻笑,接着侧身要躲过他。
冯紫英大方让开,并不纠缠。
惜春一愣,轻轻失落。抬起眼看他。
一张微笑的脸,眼睛湛亮,睫羽浓密修长,像蝴蝶的翅膀扇动。一点飞雪落在上面,瞬间就化了,晶莹细小的水珠,在惜春眼里跳跃扇动。他毋庸置疑地英俊。
“我会等着再见你,等你还我东西。”在惜春逃离的时候,他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
呼气如兰,耳朵,心动。
惜春跑了出去。
心旌摇曳,暗自握紧那块绢帕,惜春在院子门口回过头去,看见天边谁泼出了的颜料,浓烈艳丽的金色阳光,水一样涨满了整片天空,再一次泛滥成灾。
冯紫英仍在那里笑着看她。笑容是雪后初霁,天空的壮丽无澜和他璀璨的笑容完美地融为一体。
惜春,她被这一刻的温柔幻觉迷惑。那一瞬呵,曾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用以后的余生想起来,都是那么满足。
或许,我们应该相信,再冷漠的人,一生生活在暗夜里的人,他们暗如渊嵛的一生,总会有一次,是那么的靠近光明,靠近温暖。
走过院子,听见树从里有人低语:“这些东西我不能帮你藏着,被人搜出来我就是个死。”
'44'惜春记(二六)(2)
是入画的声音,惜春就站住了。
她不想听她的隐私,所以又走远一点,在数步之外等她。
入画和来意儿走出来,看见不远处的惜春,惊得双双跪倒,叩头不止。
“原来腿是这样好的。”惜春淡淡道,看不出是调侃还是怒,看了来意儿一眼,眉峰微皱斥道:“你还不回内院去。”
来意儿回过神来,一溜烟地跑了。
惜春看着泪眼汪汪的入画,叹道:“你先起来,随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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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惜春记(二七)(1)
出了这样的事,回到府里,林之孝家的虽然犹豫,到底还是不敢有隐瞒,一五一十的回禀了凤姐,凤姐儿也不敢大意隐瞒,一层一层,直至惊动了贾母。
晚间,贾母震怒。眼见大祸临头,重责难免,随行的人,人人自危。
不料,惜春几句话就消弭了这场将至的狂风暴雨,出乎众人意料。
云蹋上,贾母气得银发颤动,指着廊下跪的那些人,一叠声只叫人都拉出去打死,又指着入画,颤声道:“将她也拉出去配小子!”眼见老太太动了真气,满堂皆缄默,连平素机警善言的凤姐儿和探春都不敢打圆场。
谁敢在暴风眼里救人?一是不要命了?二是,为几个奴才值得么?
人人心如秤,不是冷漠,只是拎拎看旁人几斤几两几钱?再下本钱,人都不喜欢蚀本。
正在僵持。外面丫鬟报,四姑娘来了。众人皆惊讶,因为回来后,她就在房里休息,晚饭也告罪了,没来领。此时来,所为何来?
惜春看也不看廊下跪的人,只走进来,给贾母及众人见礼。她尚未开口,贾母先和颜悦色了几分,对她招手,让她到身边去,摩着她的手问可是摔狠了?
“回老祖宗,无碍的,亏得林大娘和入画的保护。”惜春淡淡笑着,一语带过两人的过失。不落痕迹。果然贾母闻言,面色已见缓和。
凤姐儿和探春不约而同的看了看惜春。探春心思慢转,心中暗凛,看不出来这丫头小虽小,平日不言不语的,原来竟是藏拙。别的不提,单四丫头这份沉定我就不及。凤姐儿在心里暗笑不语,只把一双眼,将惜春从头看到尾看牢,暗道:“嗳!我竟是个瞎子!看不出,她竟也是个伶俐人,这府里当真卧虎藏龙,半丝儿大意不得。”当下两人各有领悟,也不多言,只看惜春,看她如何唱完这出戏。
惜春坐在老太太身边,接过琥珀手边手炉,看看那火星不炸,才捧了给贾母,又将方才滑下的毯子轻轻拢上来……做的行云流水,滴水不漏,这才款款,跪下道:“老祖宗饶了他们罢。”
贾母受她妥帖,怒气已消大半,含笑道:“你还为他们求情!四丫头,祖母这可是为你出气才这么着。这些狗才,吃穿用度并不曾亏着他们,偶然要用到就这样懈怠还了得,今日是摔了你,明日再摔了林丫头并宝玉,怎么了得?再明日干脆连我这把老骨头一并摔了。”
众人都是察言观色惯的,捕风捉影的高手。见老太太颜色稍霁,岂肯被惜春一人风光独占?纷纷赶上来凑趣,道:“老祖宗福寿双全,是九天上的鹤,南山上的松,岂是想摔就摔得的?”
好话谁不爱听,贾母笑看众人,不复怒气,道:“你们只道我多疼宝玉并林丫头。却不知我是都疼的。只你们看不出来罢了。”一句说完。见惜春仍跪着,伸手欲拉她,叫道:“四丫头快起来,怎么老是跪着?”
这时众人已看出来贾母对惜春厚爱,并不是平日看到的那一点,哪容得贾母亲自伸手拉,早有人赶上来架起惜春。
惜春仍是笑容清谈,站起来,柔声道:“父亲大去不远,老祖宗只当惜春自私,是为了给自己积福吧。”
说起贾敬,贾母一阵心酸。又一个和她距离近的人远她而去了。她是这么孤单的一个人。人道是,白玉为堂金做马,谁相信金雕玉砌遮不住满目秋凉?堂前黄叶飘零,那是年老的心片片枯萎落下。
白玉为堂金做马么?你看堂前白雪蔓延,隐藏了无边无际的荒凉,就是紫禁城宫阙巍峨又何如?等到白雪覆盖完整,它也不过是稍大的坟场。
人生尽处是荒凉。
年老带来的禁忌及不便,使她无处可去。她镇日只是躺在这里,看光线和云朵的流转,看太阳每次升起和落下,没有人了解每天的这个时刻她心里缓缓涌动着怎样的悲壮及悲凉,每一天都是用壮烈且惋惜的心情与时光作别,一天比一天依依。那种不舍,是比南风对湖水更暖柔软,比蝴蝶对花更浓的眷恋。
她不是比别人聪明且睿智。不是。她只是在这世间的时日比别人漫长,世事打磨得人心透亮。她是眼明心亮,看的比别人远,那是因为她的未来比别人短浅。
人生沿途无限风光,你看过了,路也快走到头了,别人刚刚起行,因此还拥有长行。上天固然是无情的,但亦是公平的。
'46'惜春记(二七)(2)
她的子孙们,只在意能从她这口枯井里淘出多少财宝,她身后的那些大箱子里,藏住了多少金银?谁在意,她每天躺在这里快不快乐?当真!她若死了,不知道他们怎么高乐呢!不相信。看看贾珍就知道了!
想到他们,贾母闭目一阵灰心。虽然贾母的愤恨只是一瞬间,但这种偶尔渗透的失望已经足够改变她的决定。何苦为他们做恶人?这些虚情假意的孝子贤孙。像四丫头说的,为自己积福不好么?这辈子是人上人。谁知道自己下辈子六道轮回,落进哪一道?
看到惜春甜美舒展的笑容,贾母略略欣慰,轻轻笑叹:“就依你罢。我们家四丫头果然长大了,也出落成大美人了,以后多笑笑,祖母喜欢看你笑。语罢看住她,缓缓又道,四丫头,以后不必遇事就跪。以后你就知道,人这一世最难得是双脚站牢。”
惜春心一动,不响。以笑容作答。不一时贾母倦了,众人告辞,临走都笑着看惜春,笑容千姿百态丰盛如宴。
惜春最是宠辱不惊,自知今日令众人诸多惊讶,也在意料之中,因此以不变应万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