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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的烛。正说着突然看见一团黑影,惜春和鸳鸯说得入神,入画走在后面,三个人齐齐被吓一跳。看清楚是一间影壁,都笑起来。——笑着笑着,一不小心笑意就流光了,单剩下个空荡荡的壳挂在脸上。惜春和鸳鸯对视,看着对方的脸,不禁摇头,如果真有个面具挂在脸上还好,现在无遮无挡,都看得清对方脸上只剩苦涩,眼中已有泪光。
一路默默低头走,快要到门口的时候,鸳鸯涩声说:“既然老祖宗已经明说,姑娘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惜春感激,微微欠身道:“谢谢姐姐提点。”鸳鸯一面点头,脸上的泪水挂不住全滴下来。不待惜春送,一转身自去了。惜春看她肩膀颤动,鸳鸯边走边哭,显然是哀恸已极。她又只能在没人的时候哭,不能给老人家看见冰凉的眼泪。眼泪有时会让人加速心死。
“姑娘你冷么?”良久,惜春才听见入画在问她。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的身体一阵阵,剧烈颤动,像当中藏住了一个不安分的兽。那兽在撕咬她,让她痛不可当。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惜春心里冰凉刺痛,本不想看,却又忍不住呆呆看了一会。月却不是明月,藏在乌云里,一线儿明,一大片暗,影影绰绰的,月色像摔裂了古器了无意趣,只是哀沉。
低头回眸,不待入画催,惜春转身就朝车里那里走去。收在怀里的那两张纸,到回府拿出的时候,已经满有余温。入画去睡了,惜春靠在床上捻着那两万两的银票,心里一阵紧,一阵松,似琵琶乱了弦不成个调子——那是老太太的私蓄,给了她一些。据老太太说,她父亲,原先也留了一份银子给她,预备给她做嫁妆。只是那银子多半是没有了。惜春想起那只空了的信封,也许这就是那个遗失的秘密,然而就是知道也无用。没有明显的遗嘱,贾珍是不可能把银子给她的。依现在的景况,就是有也拿不到了,钱多半已挥霍完,就是还剩些,也拿出去给贾珍消灾解难了。
回到东府,惜春睡不着,心里的麻木冷淡,不可言明。纠缠她日久的问题又再显现,她总是失眠。镇日间参禅读经又怎样呢,所有佛经的教义,拓深她的精神内核,再往其间充满水,使她能够安定沉静。禅思则像温柔的植物,日渐铺展了她的心灵,似绿荫迅疾地扩张,助她躲避烈日狂风的侵袭,捱过无穷的寂寞苦痛。然而那又怎么样呢?这些好处不能转嫁到别人身上。她悟了,不表示别人也悟了,她可以不介意贾珍对她的种种不公,不介意他们用了她的银子,透支了她的将来——那些都不紧要,命里有时终需有,她看得开;但是对贾母呢,也能这样轻易释怀么?一个老人,宽爱仁慈的老人,或许是她在这尘世间唯一剩下的温暖和信赖,此刻就要脱手而去了,也要她视若罔闻么?
若奉劝自己放下,看破即是逃避现实,自我麻木,然而不放不破又如何?眼睁睁看见生命长藤已经滑落悬崖,即使她肯伸手去抓住,愿意一命换一命,终会有一个神秘的力量要她安生,告诉她,生老病死是恒久天意,朝花夕落,生命像四季回轮不可逆转。
她只看着天边。先前那轮月,到底从云底走出来了,云底透出一丝光亮。那光像老祖宗眼底的亮光,恹弱的,强自支持,然而不久就要熄灭了。天光黯淡,这是必定的。
是的,她知道。终于,她困倦地睡去,在梦里全身的水分都积聚到眼眶里,决堤而出。她终究能够放松一哭。
'62'惜春记(三六)(2)
这应该是个不好的预兆,无论是她夜间在梦里的宣泄,还是白日贾母的临危。老太太的身体终于衰落到不堪的阶段,那几天清冷已久的大屋倒是热闹了,殷勤探病的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灯会一样川流不息。颓丧已久的贾府众人许久没有如此振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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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惜春记(三七)
这日惜春来得晚了,走到贾母处发现门口有些争闹,鸳鸯看见她似松了一口气似地,远远招手。惜春只得走过去,鸳鸯笑说:“姑娘快来替我陪陪大奶奶……”
惜春听说邢夫人在,当下不敢怠慢,忙走上前去替鸳鸯解围,一手搀了邢夫人至厢房里坐下,才半真半假的嗔鸳鸯:“你这是怎么回事,把大娘气得这样!”鸳鸯何等聪明,自然满脸赔笑,亲手捧来茶水。
邢夫人本为上次王保善家的事,对惜春有点芥蒂,今天见惜春倒肯为了她得罪鸳鸯,的确有点意外惊喜,又想到惜春最近长陪老太太身边,不由得给她几分脸色。当下撇了鸳鸯,一心一意对惜春絮絮诉苦——“这是个什么道理,她来就奴颜媚骨的迎着,脸贴到地上任她踩,我来就百般刁难。”
惜春一听即明她是说王夫人。两个都是长辈,她不好说什么,只得细言宽慰。鸳鸯见惜春稳住了邢夫人,抽身想走,却被邢夫人一把拽住,惜春想拉,哪里拉得住,邢夫人兜脸打了鸳鸯一记耳光,啐道:“专捡高枝的小贱人,我看明儿你能做三房不成?”话说得太难听,刺到陈年旧事不止是鸳鸯,连惜春都白了脸。
换了平日,依着鸳鸯的烈性也闹起来了,只是她顾虑着贾母的病,如何敢高声?连哭也是呜咽,只抽噎道:“实在不是我不放您进去,只是这一早上,人来人往,方才老祖宗说了,二太太进了了不许再进一个。”邢夫人发作了一通,方才肯安生坐下,横着脸,把一双眼剜住了鸳鸯,话却是说得正屋人,恨声道:“脚倒长,又有内应!每次都是她讨巧,你乐得卖乖!”
惜春借机递了帕子给鸳鸯,又叫入画带她去梳洗。惜春走到鸳鸯身边低声劝道:“还不去梳洗,你这样子,老祖宗看了又要生疑动气,岂是与身体相宜的?”话说的在理。鸳鸯只得含羞忍辱地去了。
这边惜春只得打叠起精神来应付邢夫人,两个人一个应一个和,倒也聊得融洽。几间屋子虽离得远,却不曾隔断,还是可以看见丫鬟婆子端茶递水的进出。过一会儿看见屋那边有人打帘子出来,邢夫人霍得迎上去,惜春这才明白,眼前这位夫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时也没放松对那边的警惕和关注。
惜春原以为又有一场好闹,将帕子攥得紧紧地,脑子里急急盘算。然而眼前这位奶奶是惯会在小场面上撒欢的,一旦动了真格却难免有些英雄气短起来。真的和王夫人面对面,邢夫人倒软了下来,厉害的枪火哑了。一个火星也不见蹦出来,只问道:“老太太如何了?”
“暂时还不妨。”王夫人叹着,一面谦和地一丝儿不错的和她见了礼,声音虽哀伤却是温柔低沉。她的眼圈带着淡淡地红,显然刚才哭得用心,然而用心是用心了,那泪水里泡着的有几两真心却是难说。
两位夫人搭讪几句,王夫人就带着人先走了。她进退得宜,邢夫人到底没问出什么来,也没抓着什么把柄。站在那里进退两难。
女人和女人的较量,比什么?自身,家世,家庭,丈夫,子女。这些是全部的筹码。然而她一直一败涂地,王夫人的家世远胜于她,自幼的教养使得她就是哀痛也透着气定神闲,这份优雅让邢夫人分外嫉妒,还有她的丈夫贾政,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就连她的庶女也做了王妃。而她的庶女迎春却嫁给一个不成器的东西。自然,那个人迎春也管不住他。迎春是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人。
她的一切都叫她嫉妒。她这样幸运贾母还偏疼她。邢夫人的妒火将眼睛都烧红了。然而她想想还是离开。无谓在这里浪费精力。今天不行,就明天早来。她虽没个宝玉在手,怎么着也要分着点才甘心。
惜春听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她死了,我看她给的金山能把你砸死不成!最好把你砸死了才干净!”
那话虽然轻,却够冷够硬。惜春在她身后听到,心里半凉不惊。这些人到底是为了钱来。待人去尽了,她向贾母那间正屋走去。
'64'惜春记(三八)
那天下午,惜春要回东府,来意儿带车来接她。因为离得近,惜春第一次落力的看他,她耳闻这个男子多时,他是贾珍身边得意人。所谓“得意人”是什么,惜春心知肚明。外间人有一点误解,以为大家之女必定娇嫩,人事不知,心智孱弱。自然不乏这样的人,但多是精明成熟的,譬如王熙凤,因在逼仄复杂的环境里,学会生存。并不比沉庸的外界少花气力。日复一日心智渐满足,且因家教严谨,更懂得掩饰;即使对男女之事,也不惊奇,譬如自备枕席的崔莺莺。她们所不能接触的,只是那些比自己层次低下的男人。或者我们可以说,这即是遵循礼教。所缺乏的,只是一个寻常人对生活的常识和生活的忧患意识。
男风之盛,本朝可算历代翘楚。此已是整个皇族,宦府共有的习惯,亦自几千年开始存在,因为太久远,更像是一件丝袍上永不凋谢的暗花,艳丽阴郁而不突兀。
惜春是冷静如水的人,心湖结冰。她看这个男人,一触之下,心中即有显现大概轮廓:他面容已经褪却少年稚气,但那柔美也渐渐消失,显得眉目清正。他朝着一个男人的方向慢慢转变。嘴角坚定。眼神清澈而有目标,看人稳定。
惜春站在他身前,并未直指自己的感觉:这人有强盛野心,但他掩饰的好,看起来和一个尽忠的管家一般无二。来意儿看见她看自己,毫不避忌,反而有点犹疑,往后退了两步,让惜春上车。
入画更惊疑,她看着惜春,揣测不到她的意图。惜春很快就上了车,落下帘子,不再看他。她感觉非常倦累。确信贾母将要死去,整个人变得幼小无力,想缩到一个无人打扰的丘穴,埋藏一切。
她感觉自己将要虚脱,将头轻轻靠在入画身上,闭起眼睛,半梦呓地问:“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入画一惊,低下脸去,沉默了一会,还是清楚地回答。
“他是我表哥,这是真的……”
唔……继续说,不要停。惜春并未睁开眼睛。她觉得眼帘非常重,像被粘住了一样,心里有模糊的恐惧,死亡的阴影不知何时附着在心壁上。她想起人一旦死去,就会失去一切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力量渐渐消失,像生命从心里流失一样,恐惧越来越庞大。她迫切地要听见人声。
入画看了她一眼,惜春闭着眼睛,这样的不关注,反而使入画能够放松地讲述。车摇摇晃晃,入画的声音一路起起落落——我们订过亲,然后他家道中落。我父母悔婚,那时太小,未懂得抗拒父母的意志,也不想抗拒,因父母给予足够安逸温暖,贪图平静,便安心接受安排。但后来家道亦随之衰落,我被府里买进来,派给姑娘。
入画感觉惜春在点头。她于是又说下去,那是逾礼的事,但她亦知惜春当日不会怪罪,现在更不会怪罪自己。
“……那日以后他买通园里的婆子约见我,虽然短暂,却知这个男人足够勇敢,亦知他能够放下以往芥蒂同我相见并不容易……”
入画接受来意儿并没有勉强的意思,与他在尘世再度相遇,自身已是孑然无亲的人,于是彼方的温暖和好处放大,温柔招引。
入画说着,勾动回忆,就笑起来。温柔甜美的笑容像从花间飞起的蝴蝶一样游弋在她的眉宇之间。“他愿意接受我,我就跟随。因为与其被府里的太太们拿去配小子,不如尊重自己的选择。”她说。
是。婚姻基于毫无基础的信赖,一样是赌注。近水楼台先得月,选择自己了解的人,无疑比面对一无所知的人要保险。入画相信来意儿也是一样的想法。她幼时软弱糊涂,大了终于能够清楚辨别需要,果然决定。
惜春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好象坠入深洞,离光越来越远。喉口嘶声喊叫,原来只是发出模糊地呻吟。
入画闻声捧起她的脸,她发现惜春已在发烧,微微晕迷。
她一叠声地催着来意儿快回东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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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惜春记(三九)(1)
在屋里,秉烛而坐,入画拿披风给惜春披上,惜春摇头谢却了,眼神越过入画看着屋外。雪停了,远远的看见四处都是皑皑的雪,穿着蓑衣的下人,点着灯笼仍在穿梭不息。那个马夫正带着人清理马车上的积雪,看得出来,来意儿治家严谨,新兴之家即使在雪夜也有蓬勃生机。比对着,心里晃过当年贾府日渐萧条的影像。
她的拒绝清洁而有分量。入画无奈放下披风道:“姑娘,你不冷么?说着慢慢走回来坐了。”
“这些年比这样大的寒也受过,何况你这里还有熏笼。已经不是当年的娇贵之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