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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江边,已有大船泊在岸边,上面几乎坐满了人,眼看就要开船了。
山伯见乘舟之人个个身影不定,恍恍惚惚,不似普通百姓,知道这些都是鬼魂,乃是前往鬼市的,于是便问也不问,放心地上了船。
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山伯走到船尾,找个无人的地方站着,回过头来打量众人。
一眼看去,只见众人衣衫褴褛,面有菜sè,好似刚从地底跑出来的一般,一个个闭着嘴不说话,却将眼珠骨碌碌乱转。
想来此时正是鬼月,这些人跑出来也不容易,山伯不禁心生怜悯。
时候不大,船上忽然冒出四个水手,各持长桨坐在大船两侧。
船尾则不知何时现出一位头戴斗笠遮去半面的中年人,一手扶着船舵,口中低喝道:“开船!”
山伯站得很近,依稀可见那人的面目。
那是一张面sè白净神情抑郁的脸,愁眉不展,双目无神,仿佛有着莫大的心事。
大船缓缓开动起来,开始时并不直接驶向大泽,而是沿着汉江顺流而下,先围着鱼梁洲绕一个大圈。
风声水声,夹杂着远处传来的隐隐钟声,苍凉悠远,不绝传入耳际。
掌舵的中年人忽然击舵而歌:“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歌词原本宁静致远,可惜却被他幽怨愤懑的歌声破坏了。
山伯叹一口气,暗道:“好一个‘渔梁渡头争渡喧’,‘惟有幽人自来去’,原来‘幽人’就是‘鬼魂’啊!”
众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起来:“快看,那就是鹿门山,庞德公就住在山上,据说他已经修成地仙了!”
“地仙?那怎么还管我们鬼界的事?仙鬼两途,难道说他不知道?怎么这么不自觉?”
“是啊,我说嘛!他当年不愿在人间做官,原来想做我们鬼界的执事!也不知对他有什么好处?”
众说纷纭,这些做鬼的人常年呆在地狱,本来就有一肚子怨气,所以出口无情,将一个远近闻名德高望重的庞德公说得不像样子。
掌舵的中年人听得生气,怒哼一声道:“喂!说什么呢?七襄鬼主九顾鹿门,苦苦哀求庞德公出山,你当庞公愿意趁这趟浑水?”
他一出口,众人议论声骤歇。
只有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不肯示弱,扬声问道:“刘表当年也曾数次登门拜访他,他那时为何不愿出山?却要受鬼主之邀!”
掌舵人“嚯”地转过身子,怒视着对方道:“我当何人,原来是刘表的妻弟,献荆州与曹贼,却为曹贼所杀的蔡瑁!有你这般卖主秋荣的属下,庞德公如何敢奔刘表?”
蔡瑁为人揭穿了身份,禁不住涨红了面皮:“你又是何人?为何遮了面目不敢让我们看?”
掌舵人“蓦”地将斗笠压得更低,低喝一声道:“叉将下去,此船不载卖主求荣的小人!”
话音刚落,就见四个cāo舟的汉子一拥而上,搬胳膊拉腿,抬起蔡瑁从船上扔了下去!
蔡瑁在水里拼命挣扎,高声怒骂:“兀那混蛋!你究竟是谁?我要到鬼主那里告你,说你拒载贵客!”
掌舵人yīn沉着面孔并不答话,只是将手一摆:“全力划船!”
众船客被吓得一声不吭,生怕自己也被扔下去。
山伯回头望望在水中挣扎的蔡瑁,禁不住劝掌舵人道:“往事如过眼烟云,先生何必耿耿于怀?还是将他拉上来吧。”
掌舵人看他一眼,见是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当下并未在意,只是道:“将这等小人载上鬼市,岂不败坏了修鬼圣地?”
山伯微微一笑:“鬼市之人本就稂莠不齐,妖魔鬼怪比比皆是,也不缺他一个。”
掌舵人双眼一翻道:“哼!我就是拒载!就算鬼主来了,我也不让姓蔡的上来!”
山伯不愿为一个小人与他争执,当下道:“先生既然执意如此,那也未尝不可。我只担心淹死了他,或与先生修行不利。”
掌舵人讥笑道:“他一个堂堂的水军都督,这点小水,岂能淹死了他?”
山伯笑了笑:“原来如此!先生早已想到此点,只是一时不忿,给他难堪罢了。”
掌舵人渐渐沉默下来,没多久再度恢复当初忧郁不平的神sè,继续以苍凉的声音唱道:“昔闻庞德公,采药遂不返。金涧养芝术,石床卧苔藓……”
待到歌声稍歇,众人纷纷改口拍他的马屁:“庞德公一代隐士,德高望重……”
“据说庞德公是诸葛卧龙的师傅,学问渊博得很……”
掌舵人也不答话,只是闭着眼睛倾听。
又有一人道:“岂止卧龙先生,凤雏先生还是庞德公的侄子呢!伏龙、凤雏,得一可得天下,那都是盖世奇才啊!”
听了这句,掌舵人忽然睁开了眼睛,目中放出异样的神采。
“可惜死得太冤!要不然,功勋定在诸葛先生之上!”有人深表遗憾。
闻听此言,掌舵人眼中的神采又逐渐暗淡下去,甚至忍不住微微摇头。
山伯心中一动,忽然凑近身子低声问道:“不知庞统先生是否修成了鬼仙?”
掌舵人瞪他一眼:“五十年前就修成了!你问他做什么?”
山伯笑道:“前辈高人,心向往之,故而相询。晚辈经常在想,当年庞统先生与诸葛卧龙齐名,却不知如今的情形如何,两人的功力是否还是半斤八两?”
掌舵人面如死灰,嘶哑着声音道:“你……没得比了!诸葛……已经修成正神……庞统……算什么东西……”说着cāo舵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船上众人见其神态有异,一个个吓得都不敢说话,生怕他一怒之下将船翻过来。
山伯沉默片刻,淡淡地道:“‘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先生所颂之词尽是山水田园诗中的佳句,可惜却失了恬淡虚无的jīng神。如果能少点幽怨,多点淡然,或许对您的修行大有裨益。”
掌舵人“嚯”地转过头来瞪着他,面上神sè忽怒忽恚,忽喜忽忧,良久之后忽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你跟我来!”
山伯被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没能挣脱,不得不跟着对方往前走。
众船客一个个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山伯被拖下去。
掌舵人下了舷梯,将山伯拉到一间僻静的船舱内,这才松开手掌,道:“对不住了!小兄弟请坐!你刚才说得不错,能否再多说几句?”说着拉过一张椅子,让山伯坐下。
山伯见对方神sè不错,这才松了口气,拱手答道:“庞先生堪为人杰,智计通天,怎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哪里要我多说?”
掌舵人面sèyīn晴不定,一手揪住自己的头发,现出苦恼的样子。
山伯大着胆子道:“您老知其为而不为,宁愿将自己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却不愿打开天窗领略外面的世界!修炼之法多如牛毛,以您的才智,哪里用得着亲自掌舵呢?”
掌舵人低头沉思了片刻,竖起手掌在自己头上敲打了两记,然后忽然抬起头来,望着山伯道:“小兄弟猜错了。我可不像羊公那样,妄想积累功德自然而然地转化为神职人员。我是心中烦恼,才来掌舵解闷的,谁知越解越闷,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山伯道:“先生有何烦恼?以您的才智也有想不开的?修仙就是修心,心宽自然仙成……”迫不得已,他将杜预的修鬼理论搬了出来,其中又加了神僧法显和仙翁葛洪的观点,滔滔不绝,娓娓道来。
听着听着,掌舵人猛一仰头,说道:“多谢小兄弟开解,我明天就离开这里,前往扶桑鬼岛潜修。”
“扶桑鬼岛?”山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么个地方。
“不错,位于海外仙山蓬莱、方丈之间,有一个方圆数百里的岛屿,乃是修鬼的圣所,盛产灵药,灵气之足远在七襄鬼市之上,我准备去那里修炼。”
“好啊!恭喜先生找到修仙之所。”
掌舵人望他一眼道:“扶桑鬼岛有很多禁忌,不是每个灵鬼都能上去的。按照规定,每个修成鬼仙的人可以携带一人前往,如果小兄弟愿去,我带你同去!”
“这……”山伯迟疑着道:“多谢先生了!不过我准备远赴冥界一行,看看能不能补足丢失的阳魂。若有成功的机会,rì后再去拜访先生。”
“你要去冥界?”掌舵人伸手翻开他的手掌看了看,又抬头端详他的五关面相,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不要去!千万莫去,兄弟此行凶多吉少!”
山伯勉强笑道:“是吗?先生没有看错?”
掌舵人似乎很不高兴,一下子松开他的手掌,说道:“我庞统是什么人?怎会开这种玩笑?你若不听我言,必有牢狱之灾!说不定终生困于十八层地狱!”
山伯禁不住深吸一口气:“怎会如此恐怖?请教先生,似晚辈这般阳魂残缺之人,如果不去冥界,能否在尘世之中找到疗法?”
庞统伸手摸向他的顶门,闭目沉吟片刻,说道:“奇怪了!按说每个人的阳魂都是完整的,否则就不该降生世上。如你这般情形,早被冥界收回再造了!你想修补阳魂?不可能的!我看只有喝下孟婆茶,游过生死河,重新转世投胎了!”
“不!那不行的!”山伯大声叫道。
庞统皱着眉头道:“若不然还有什么法子?那我就不知道了!”停了一下他望着山伯失望的面sè,又道:“你如果执意要入冥界,最好先去找一个人,那个人是术数大师,堪舆之祖,也就是风水界的祖师爷,此人在yīn间名声极响,曾经做过三位阎君的师爷……”
“莫非前辈说的乃是郭璞?”
庞统惊异地瞧他一眼:“不错!你怎么先知道了?”
山伯并不作答,只是问道:“请问前辈,何处能找到郭璞?”
庞统闭目掐指算了一算,说道:“幸亏你问的是我!时间也刚刚好!明rì午时三刻,郭璞将被大将军王敦开刀问斩,你要赶到姑苏城外的南冈头,在一棵有鸟窝的双头柏树下等着。”
山伯吃了一惊:“他要被开刀问斩?那为何不早些通知他,让他避开了去?”
庞统笑道:“通知他?你当他不知道吗?郭璞修仙有成,却由于某些缘故,成不了大罗金仙,不得不借助兵解,先修成散仙,然后再寻找适当的法子,过渡成正神。所以明天他是死定了的!你也别自找麻烦!你只要候在双柏树下,等他的肉身一到,就高声朗诵十九首游仙诗,事情就差不多了。”
“什么游仙诗?”山伯不解。
庞统转身从抽屉里摸出一本诗册:“这是郭璞最得意的诗作,一共有十九首。他当年送给我叔叔庞德公,被我叔叔扔在垃圾箱里。我见他写得不错,就重新捡了回来,今天送给你了!你明rì对着他的肉身高声朗读,他定会出来见你!”
“多谢前辈!”山伯大喜过望。他本想回鬼市张贴告示,四处寻觅郭璞的下落,却没想在这里见到庞统,还给他点明郭璞的方位!
庞统又叮嘱了几句:“千万别错过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郭璞被斩之后,元神只能留在肉身附近半个时辰,然后就飘然远逝,不知所踪。”
山伯心中不安:“只有半个时辰?怎么会这么短?”
………【第103节 鬼师】………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姑苏是江南水乡的代表,水网密布,纵横交错。城中是水,城外是水;园中是水,园外还是水。
巳时未至,山伯便赶到姑苏城南的山岗上。
烈rì当空,阳光灿烂,他不得不穿上蝶衣,在周围飞来飞去,四处寻找生着鸟巢的柏树。
山上林木茂盛,所幸柏树并不多,架着鸟巢的柏树就更加少了。
巡视一圈,他终于确定了目标。
那是位于山岗北侧的一株高大的柏树,树干本身并不高,早早分出两个枝杈,每个枝杈却都高得出奇。枝杈正中一个鸟巢,足比别的鸟巢大两三倍还多。
柏树之下立着块无字的墓碑,碑后石壁上有一个人工开凿的山洞。洞深八尺,宽约三尺,仿佛石雕的棺材一般。
再往下看,墓碑距离山脚足有三四十丈,眼前的林木都被砍掉了,空出宽约五尺的通道。
山伯瞧得暗暗点头,心道:“看来庞统所言不错,郭璞早就做好了准备,就等兵解那一刻了!此处距离姑苏城不远,只要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