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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姊,我们坐下说话可好?”有些突兀地,刘盈忽然微微顿了顿,向她道。
——自那年涎下阿偃,阿姊的身子便亏虚得厉害,医工嘱咐过不宜过于劳顿的。
说着,也不待她反应,便去牵了长姊的手,像幼时一般紧紧攥着她的拇指,把半只手掌蜷进她掌心里……稚年时那个小小的孩童,每每只有这样牵着阿姊,才会觉得安心。
刘乐任他握住,携着走到室中那张黑漆朱绘夔纹案前,在香莆叶织成的莞席上相伴跽坐下来。
两相默然,许久许久的静,最终,却是她先启了声。
“当年……如意的事,你是恨极了阿母的罢?”语气很轻,却是笃定。
那厢默了一瞬,而后,少年天子近乎自语似的轻轻启了声:“如意一惯娇养得厉害,自小就怕苦,连生病吃药都要特意嘱咐医工多加几线甘草,还要一大块儿饴糖佐着才肯入口……我那时一边儿羡慕着他有饴糖吃,另一边儿却也在心里笑他,这到底是吃药还是喝甘酪呢。”
“可四年前,就在这儿,就是这间屋子里……他给人生生灌下了一整碗剧毒,那滋味想必是苦极了罢,如意才九岁,又娇惯成那样儿,当时怕是流了不少泪罢……可待我回来的时候,他脸色死僵地躺在地上,嘴角眼里都血,就算有泪也看不清了……”
刘乐静静听着他梦呓一般边回想边叙话,扶着漆案的手指轻轻颤起来。
如意啊,记忆里,那真是个讨喜极了的孩子。
她和阿盈都是看着如意出生的……那一年,她十四岁,阿盈六岁。那个时候,阿母还在楚军营中,她们姐弟便同戚夫人安置在一处。
阿盈自记事起,便镇日里待在军营,除了她这个长姊,几乎没有任何玩伴。她至今还记得,如意出生时,阿盈挤在榻边好奇地看着襁褓里那个糯红一团的小婴儿,苍白虚弱的戚夫人,浅浅地笑着说:“阿盈,这是阿弟”时,他眼里的欢喜与雀跃。
第38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三)
如意胎息积弱,自幼身子便多恙,所以一惯娇养得厉害,性子也是粘人得很。待踉踉跄跄学会走路后,整日便是小尾巴一般追在他们两个身后跑。
她同阿盈姊弟皆是承袭了父母二人的相貌,不过容色清秀而已。但如意,却五官眉目都似极了自己的生母……倾城国色的戚夫人,整个儿一眉目如画的玉娃娃。
阿盈一惯乐意带着这么个玉雪可爱的弟弟到处玩耍,遇到几位熟悉的长辈逗乐问起时,便十二分骄傲地仰了小脸儿道“这是我家阿弟”,那样的神气,仿佛眉眼如画引人瞩目的那个是他自己一般。
之后,大汉立国,储位之争。
再之后,便是七年前,张敖被夺爵,他们的父皇封了如意为赵王,离京远赴赵地。
最终,在三年前,他们的母后吕氏召赵王如意回京,鸩杀于未央宫。
她自然知道,当年自如意进宫之后,阿盈几乎便是片刻不离带了他在身边,同寝同食,简直护雏的禽鸟一般日日地守着,丁点儿也不敢懈怠……就这样过了整整小半年。
直到十二月那一天,阿盈晨起狩猎,因为时候还早,如意才不过九岁,小儿嗜睡,正是酣眠,冬日又天寒,阿盈不忍唤他醒来,便命宫人守着,未带他同去。
而当日,待他行猎归来时……见到的便是如意僵伏在地的冰冷尸首。
不久,他们的母后又将已罚入永巷的戚夫人做了“人彘”,且,让阿盈去看那具血肉一团的可怖情形……
之后,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重病一场,卧榻数月,自此心冷如灰,不理朝政,日日声色为娱,醉生梦死。
“阿姊,其实我心里都清楚的……”此刻,十九岁的刘盈神色平静地说着这些,仿佛这世上所有最明事理的孩子一般“戚夫人同阿母势同水火,算得上不共戴天,而她待我们姊弟两个温柔和气也不过是为着在父皇面前表功。”
“可阿姊,既然他们母子已然落败,戚夫人被贬入永巷作了舂奴,本就活不久的。如意远在赵地不得入京……已经全然威胁不到什么了,阿母却仍要赶尽杀绝呢?”他抬眸静静看着窗外,神色几乎是有些空洞的茫然……
从他十七岁那年的十二月起,每天夜里,只要闭上眼,他仿佛就看到戚夫人被断手断足,剜眼煇耳地溺在厕中的可怖情形,然后,便是如意七窍流血地僵伏在他榻边,死不瞑目的那双眼睛……
每每被恶梦惊醒,汗透重衣……浑身冷得僵寒……
刘乐在一旁看着弟弟近乎呓语似的喃喃自问,心下几乎窒息的疼——阿盈呵,从来都是这世上最简单善良不过的孩子。
在他眼里,他们这些人都是一家,夫妇妾室,父母儿女,姊妹兄弟……不过是比平常人家丁口多些罢了,是以,他从来都对这“家”中每一个人报以最大的善意。
不止是待如意,甚至对其他并不熟悉的兄弟也是一般友爱。
阿盈即位的第三年,他们父皇早年在外私生的长子——齐王刘肥进京朝见。
宴席之上,已是帝王之尊的阿盈像寻常的弟弟一样,请了兄长上座,置酒燕饮,如家人般平礼相待。但,母后却因此大怒,席间便在酒中投毒,欲杀齐王。
阿盈警觉之后,便径自接过兄长手中的鸩酒,就势欲饮,却被母后惊怒之下打翻在地。
刘肥就此躲过一劫。
而母后和阿盈,之前因如意之事便已关系冷淡,此后,是愈发地僵着了。
“阿姊,我只是想要一个平常些的家罢了,不必整日操心父母二人朝堂政斗哪方会落败,不用忧虑自家兄长是否会死在家宴上,不会……回家看到阿弟七窍流血地死在自己的卧榻边……”
转过了目光,看着自己最为亲昵爱敬的长姊,目光里是悲极之后的哀切……
“那一年,如意给阿母召回长安,我去了宫外接他,九岁的小娃娃欢喜得牵着我衣角怎么也不肯松开……封了赵王的时候,他才五六岁大,由属臣领着离开了长安远赴襄国。那样娇气粘人的孩子,千里远行,身边却连一个熟悉的亲人的都没有,听说当时在路上便哭得不成样子,生了好一场大病……”
“入宫之后,如意径直要去见自家的阿母戚夫人,小娃娃仰着张小脸儿问我,自己身上这袭曲裾式样可是时下长安最尚行的……说着有些忸怩道,自家阿母从来爱美,最喜欢把他也打扮得精致漂亮,若衣裳不好看,怕她见了生气……”
“我要怎么同他说,戚夫人已被罚进永巷做了舂奴,怕是衣不蔽体,时日无多。于是,只好哄着他说他家阿母去了泾阳的望夷宫休养……如意毕竟年纪还小,就这样给我瞒了好一段日子。”
“后来,那孩子不知是听谁说了母后要杀他,于是吓得整夜整夜被恶梦魇到,惊醒后便缩在榻角一个人偷偷地啜泣……那样胆怯爱哭的孩子,已经连落泪都不敢出声……”
“后来,我便安慰他‘阿兄会护着你’。他信了,重重点头,自此便整日寸步也不离地跟在我身边,同儿时那个粘着兄长的小尾巴一模一样。”
十九岁的少年天子,仿佛梦呓一般,安静地在长姊面前追忆着这些记忆深处最血迹驳杂的过往——
“都是我的错,那时候,我怎能为他贪睡便放留他自己在这儿……否则,如意定不会死……至少,不会那么早死……”
“阿盈,够了!”一旁刘乐听到这儿,却蓦地出声喝断了他。
“你守得了如意一时,难道能护得了他一世?”她定定地凝了眸光与弟弟对视,目光深切里带了几分疼惜“阿盈……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的母后是恨毒了戚夫人母子的,终于手握大权,总揆百事……莫论如何都不会留二人性命。
闻言,刘盈深深阖了眼,许久许久方才出声“阿姊,我晓得母后与戚夫人积怨已深,不死不休,如今掌权,她赶尽杀绝亦算是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能恨母后……只恨我自己。”
第39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四)
汉惠帝三年十月,立宣平侯张敖与鲁元公主之女张氏为后,以骏马十二匹、黄金两万两为聘。
如此重聘,亘古未有。此后,黄金两万为聘礼,便成为有汉一代天子娶后的定制。
※※※※※※※※※※※※
两年后,未央宫,椒房殿。
暮春三月,正是花木扶疏的时节,殿前的花坞中也早是一派幽葩奇卉纷纷而绽,竟相争妍的明媚景致。
“呀!阿母,你瞧这株蜜香树,竟真的打出了花苞呢!”十二岁的稚气少女,乌泽的长发以彩绦绾作双丱,身着一袭淡霞色蜀锦襦裙,亭亭立在青白卵石砌成的花。径间,目光讶异地看着面前那株六、七尺高的小树,枝丫间生出的一粒粒淡金色花蕾,有些惊喜地扬了声道。
刘乐也有微微的诧异,这一株蜜香原是南越上贡的异树,据说花开之时香弥数里,且待木株成材之后,若伐下封存五载,便会结成一种异常珍贵的香料——沉水香。
只是,长安与南越南北异宜,气候大不相同,她原以为这树是怎么也种不活的……谁承想,今日竟能见着它开花。
阿嫣她自两年前入宫,住进这椒房殿起,便喜欢上了莳草艺花。菖蒲、山姜、甘蕉、留求子、指甲花、龙眼、荔枝、槟榔、橄榄、千岁子……这椒房殿前原本一处不起眼的小花坞,如今遍植异树奇葩,打理得比太液池畔的御花园也不逊色几分。
“总算是要开花了,也不枉我费了这许多心思,专门引了汤泉来灌它呢……”十二岁的孩子仰着稚嫩的小脸儿欣喜地看着那一树灿金,同样灿金色的阳光透过疏密有致的花枝细碎地洒落在她齐眉额发间,笑颜一如往昔的烂漫。
“这蜜香在南越似乎是四月的花期,如今怕是因着这汤泉的功劳,到了长安,反倒早了一月,恰赶上与桃李同开。”刘乐静静看着女儿,笑回道——难怪养得这般好,原来竟是将宫中沐浴的汤泉引了来浇花,阿嫣从来就是一个心思灵巧的孩子。
“对啊,如今正是桃月。今日又值上巳节,城外渭水边定也是花繁柳盛了,不知又是怎样的热闹……”亭亭立在蜜香树下的孩子,看着这满目繁花烂漫,忆起往昔,不禁开口道。
上巳又称女儿节,这一天,少女们多会到水边去游玩采兰,沐木祓禊,以驱除邪气……每每到了这日,长安城外的谓水之畔,总是鲜衣接踵、彩帷连天的盛景……
阿嫣一惯性子跳脱,自幼便是喜欢极了去水边荡舟采兰的……自五岁起,上巳的热闹她一回也没错过。但如今,却已整整两年未出过宫门了。
刘乐看着金钗之龄的女儿,神色一点点沉重下去……虽然阿嫣从来一副天真烂漫不知愁的模样,仿佛仍是昔日承欢父母膝下的精灵女童。但作为母亲,她怎样也无法自欺——女儿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她只是年纪还小……还不够懂事,不知这其中的残酷罢了。
“阿母,”心思纤敏的孩子,察觉了母亲忽然沉重下来的神色,于是自灿金的花树下走了过来,立在了她身畔,仰起尚稚气的脸儿认真地开口道“你不必为阿嫣忧心的。”
仿佛努力想要安抚母亲一样,十二岁的孩子努力地绽开了一个安恬而满足的笑意“阿嫣喜欢莳草艺花,像如今这样……即便一辈子只能呆在这一块儿小小的地方,也不会很闷的。”
闻言,刘乐却是刹时间心下一痛,几欲落下泪来——原来,她的阿嫣什么都明白。明白自己会一日日长大,像笼中雀鸟一般终生困在这宫城中,枯守一世,年光虚度……直至渐渐衰朽,老死在这儿。
就是因为太过明白,所以那个曾经性子跳脱、百般活泼的孩子,学会了逼着自己静下心来侍弄花草,逼着自己习惯枯守一隅的拘束与寂寞,还要再逼着自己扮出一副与昔日无异的天真烂漫模样,以免阿父阿母忧心。
刘乐看着眼前笑颜灿烂,懂事极了的孩子……蓦地,却再也抑不住眼底的泪意……
未央宫,宣室殿,内寝。
“陛下,今岁鲁地贡上了六十匹绛绮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数,余下这些是收入库中还是分赐下去?”髹漆朱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