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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今岁鲁地贡上了六十匹绛绮觳。皇太后留下了半数,余下这些是收入库中还是分赐下去?”髹漆朱绘的竹屉木榻边,天子的心腹内侍稽首而跪,恭谨地问询。
“绛绮觳?都是些什么颜色?”终年昏昏度日,已然病体支离的孱弱天子,闻言却勉力自病榻上推枕半支起了身子,出声细问道。
“回陛下,十五匹烟水碧,十匹藕荷色,另五匹是海棠红。”
“藕荷色和海棠红的各分六匹赐予椒房宫,余下的,尽数送去宣平侯府罢。”说着,仿佛自语似的喃喃道:“阿姊她……自小便喜欢碧色的……”
“诺。”内侍早已惯了这般的分配,神色分毫也不意外——陛下镇日里俾昼作夜,少有清醒的时候。但,唯独挂心长公主,宣平侯府的细琐之事,几乎日日都要问上一遍,听到长公主一切顺遂方才安心。
两年了,陛下他从不曾踏入过椒房宫一步,但各地上贡来的奇珍异宝,每每都是小半赐予了皇后,余下的尽数送进了宣平侯府……宫中最好的东西,反倒是这天下至尊之地的宣室殿,从来也未用过多少。
但长公主她,虽时常进宫陪伴皇后……但却不曾来探过陛下一回。
这两年以来,每每长姊入宫时,陛下总是悄悄立在未央宫居高的那处殿阁上,静静看着她……每每半晌也不移步,却从不敢靠近半步。
※※※※※※※※※※※※
次年八月,汉惠帝刘盈病笃。
刘乐怔怔立在病榻前,怎么都不敢相信,榻上那个形销骨立,枯瘦如柴的病人……是她的弟弟阿盈!
自阿嫣入宫之后,她便再未踏入过宣室殿一步……因为可以预见阿嫣她日后囿于深宫,枯守一生的命运,所以心底里多少是有些迁怒的罢。
其实——平心细想,阿盈他何其无辜!
她几乎是木愣着神色,动作僵硬地在那张明黄色的齐绣卧榻边跽坐了下来,伸手去握住了弟弟枯瘦如柴的手,眸子里没有表情,只泪水瞬时涌了上来,无意识地溢出了眼角……
“其他人,都、都出去!”而病榻上几乎已失了生气的年轻天子,似乎旧蓄了好一会儿气力,才能勉力高声地吐出了几个字来“我要同阿姊说话……”
“阿盈……”吕后看着病榻上已是弥留之际的儿子,面目憔悴,双目也早已泛红……莫论如何,这是她亲生的儿子,这辈子唯一的儿子!”
他才二十三岁,却要她这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病榻上孱弱已极的年轻人看了一眼母亲,转而却只是冰冷淡漠地撇开了目光。
吕后重重闭了闭眼,呆立在原地半晌,既而,苍白着脸色领着一众人等出了殿门。
“阿姊……阿姊……”那双枯瘦的手紧紧拽着她,握住拇指,把自己的手指尽数蜷进她掌心里,仿佛幼年时那个依恋着长姊,只有紧紧牵着她的手才会安心的孩童。
“我在。”泪水无声地划过脸颊,冰凉无温,刘乐紧紧回握了弟弟那只瘦得有几分硌人的手,努力地温声回应他。
“阿姊终于肯来看阿盈了……真好。”病容惨淡,昔日清秀的面容已被折磨得憔悴黯淡,连双颊都微微凹陷的年轻天子,微弱的语声里竟透着侥幸似的欢喜。
“整整,整整两年一月又七天呢……”他极其勉强地缓和着呼吸,好顺利些说出话来“阿盈知道,阿姊心里定是恨我的。”
“不过,咳咳”他努力地聚焦着目光,想再看清她些“其实当年宣政殿的事,是我、我故意给阿姊撞到的……”
闻言,她心下一惊,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霎时间连与他交握的手都微微地颤了起来。
“此事,本就是阿盈累害了阿姊。若非为了我立后之事,阿母、阿母她怎么会打上阿嫣的主意……”
“可,阿姊,我去求过阿母的呀——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意让他弱不胜衣的身子都颤了起来,却仍拽紧了她的手,仿佛怕她不信一般坚持着道“阿盈舍了脸面骨气全不要,不顾之前那样恼怒阿母,低声下气地去求她,起誓日后世世都顺她心意,要我怎样便怎样,唯求莫让阿嫣入宫,可阿母不允……”
“咳咳,咳,我在长乐宫中跪了整整一晚,冻得浑身僵冷,晕倒在了长秋殿外,她还是不允……我白昼宣淫,宠幸娈童,她仍是不允……”病重到近乎有些目光浑浊的眸子里,竟然溢出泪来,声音干涩,愈发微弱了下去。
“那时侯阿盈想,索性——”他努力地吐出字来“索性让阿姊彻底恨上我好了……那样,阿姊就不必为这个不成材的弟弟难过了……”
刘乐心下蓦然一震,连呼吸都刹时窒住。
“可后来呵……那么久都再见不到阿姊,说不上一句话,心里却是悔得厉害……”
刘乐心间绞得生痛,直到那双握着她的力气似乎涣散了些,她方惊回了神,然后,柔和地握紧了弟弟的手,声音一如往昔的温暖:“……阿姊从不曾怪过你的。”
听了这一句,病榻上的那个弥留之际的年轻人,竟然唇角翘起了笑意,仿佛孩童似的开心:“真好啊。”
“咳咳,阿姊,你还记得九年前么?那个时候,父皇因谋反之事,将赵王贬作了宣平侯,恰逢白登之役大汉败于匈奴,父皇听了娄敬和亲之计,要将阿姊你远嫁予冒顿单于……”
刘乐闻言微微一怔——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样仿佛天崩地陷一般的绝望,家中阴云惨淡,阿嫣那时候才三岁,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自已甚至已备了一柄削金断玉的匕首,若当真到了那一步——一死了之也算干净。
后来,幸得阿母与父母相争,不肯应允……最终,自宫中选了一名婢宫封为公主,远嫁匈奴。
“那时候,我听闻消息,连夜便要去求见父皇,但阿母怕因此更失了父皇的心,丢了储位,将我关在宫中不许外出一步。”
“我跪在吕后面前,同她说,宁愿以储位换阿姊一个太平……咳咳,咳”他咳得几乎掩住了微弱的语声,刘乐在一旁极轻柔地为弟弟顺着气息,静静听着,泪水却淌得面上一片湿冷——当年的事情,原来,是这样啊……
“皇位,甚至性命……在阿盈眼里,都比不得阿姊重要啊……”他声音一点点地愈发微弱了下去,却努力地积蓄了最分几分力气,更紧地拽着她的手“阿姊,一定莫恨阿盈好不好……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他原本浑浊的目光涣散了开来,只留下最后一句微不可闻的语声“这世上,阿盈,只有阿姊了……”
那枯瘦的手,终于失了所力气,一点点垂了下去……
刘乐面色死灰般的惨白,仿佛木雕泥塑般跽坐在榻边,眼前恍惚浮现起幼年时那一幕——
“阿姊,待日后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呢?”六岁的稚嫩孩童,抱膝坐在军营校场边干燥的草垛上,嗓音是带了几分糯软的清脆,问。
夕阳余晖将相偎而坐的一双姐弟影子拖得老长,双影交叠,安宁而温馨。
正托腮望天的少女,闻言怔了怔,低头想了片时,不由有些茫然地回道:“不晓得……如果能安安宁宁地过清静日子,就很好了罢,阿盈你呢?”
“我啊,那就长成一个擎天立地的伟丈夫,护着我家阿姊过清静安宁的日子……”小小孩童仰着一张清眉秀目稚气小脸儿,眼里的真诚几乎要溢了出来“这世上,只有阿姊最好啊……”
这世上,只有阿姊一个真心待阿盈好啊。
第40章 张敖与鲁元公主(十五)
汉惠帝七年(公元前188年)秋八月戊寅,天子晏驾于未央宫,享年二十三岁。九月辛丑,葬安陵。
年仅两岁的太子刘恭承位,皇太后吕氏临朝称制。自此,号令一出太后。
未久,拜吕台、吕产、吕禄为将,大封吕氏子弟。
而自惠帝晏驾后,鲁元长公主便一病不起。
吕后元年春,长安,宣平侯府。
“阿侈,宫中的那位楚医工用的药可对症?阿母这些日子病情起色如何?”十九岁的清俊少年一袭石青色衣袍,带着一路征尘在候府门前下了马,见到前来迎他的弟弟,无一字寒暄,开门见山地了当问道。
闻言,那厢的张侈却是神色凝重,微微摇了摇头,一双秀逸的眸子里满是忧色:“殊无好转,且……各样的补养之物日日用着,阿母她却是又见消瘦了。”
说到这儿,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年看着兄长,眸光里带了深切的希冀,问:“阿兄此去兰陵,可请到了那位医称国手的黄公?”
“嗯,”张寿颔首,神色也微微缓和了些,对弟弟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他老人家随后便到。”
“黄公已是花甲之年,御不得马,便乘了安车,是以脚程慢些,路上足足费了半月辰光。我一路随行到长安城外,方才辞行,先他一步回府布置接待事宜。”
“那便好。”张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眸子似乎都明亮了些,这些天来面上头一回带了些微笑意——忧心如焚地盼了好些日子,神医总算是被请回来了。
阿母的病……待用了对症的良方,再精心调养,应当很快就能见好了罢。
“对了,阿兄,旁人不是都说这位黄公年纪大了,性子又清傲倔犟,所以从不出诊的么?”顿了顿,他忽然想起当初最令自己担心的那一茬儿,不由问。
“心诚则灵。”闻言,张寿只淡淡应道。丝毫也未提自己在以宣平侯府公子的身份求医碰壁后,苦苦在黄公府外盘桓了半月,谦卑已极,恳切陈情,最终才打动了老人家这些个中曲折。
他们兄弟二人的生母过世时,他才满两岁,尚是懵懂不记事的年纪,阿侈更是初初诞世的婴儿……自他们初谙世事起,唤作“阿母”的,便是如今病榻上那个关切疼爱了他们十五年的慈爱长辈。
虽无血缘之亲,但这些年来,她将他们视若已出,关切入微,付出了一个慈母为儿女能做的所有……
“对了,阿母的饮食起居,这些日子照料得可还精心?”兄弟二人相偕进了门,张寿细问道。
“怎能不精心?阿父这些日子依旧是日夜不离地守着阿母,连平日洗漱更衣之事也亲自照应,不假他人之手。”想到父亲日渐憔悴的形容,神色间忧虑更甚“这些事情看着琐碎,但昼夜不歇其实也劳累得很。阿父他自幼习武,体魄一向强健,近日里竟熬得鬓边生了白发。”
闻言,张寿心下微惊,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略略平复了心绪。既而默然一叹……父母十多载夫妻,伉俪相偕,情意笃深,阿母的病每况愈下,阿父如今只会比他们更忧心如焚。
兄弟二人一路细说着近日母亲的病况,一面加快了步子向主院的寝居走去……
鲁元长公主缠绵病榻已近半载。宫中的数十名医工几乎日日守在宣平侯府侍奉,连长安城内外稍有些名气医者也都尽数请过了一遍,但,却是不见分毫起色。
是以,张寿才不远千里,亲自去了兰陵为阿母延医。
次日,宣平侯府,内院正厅。
“长公主的病症,乃起于于多年间波折坎坷,心事沉重,思虑过度……病根早已种下。”六旬老者鹤发苍颜,面貌清瞿,此时捋着颔下长须,神情罕见的沉重“七年前,分娩之时亦不顺遂,以致气血两亏。近日,又遭逢至亲逝去,是以,多年的积郁一触即发,病来如山倒……”
“那,请问这位阿翁,我家阿母的病当如何救冶?”立在张敖身侧的一个年约六七岁的稚嫩孩童,却没有多大耐性听医者的条分缕析,只是神色焦急,直接了当地问道。
那仙风道貌的老者被个孩童这么打断,面上倒也分毫不见愠色,只神色歉然,起了身,向张敖的方向屈身一揖,道:“这……请君侯恕罪,老朽却是无能为力。”
“恕老朽直言,长公主之病疾……多年积郁,而今已入膏肓,恐是药石罔效。”
话甫落音,偌大的厅堂之中,蓦地一静,落针可辨,死寂得有些让人心惊。
近半年以来,造访侯府的医者不下百十个,对女主人的病疾皆是束手无策……但,他们却从未放弃,仍不断地延医问药,四处求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