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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是那般庸碌的天子也就罢了,偏偏他这个阿弟可不是!
“窦氏一门,如今内掌政事,外握军权,说句大不讳的……若真要江山易主,也容易得很。而哪个天子容得这等事?”少年语气冷静审慎,全无半点平日里的散漫模样。
“那,圣上如今召殿下觐见,便是……”她凝了眉,未再说下去。
刘庆点头——四年隐忍,他,终于要动手了。
左小娥见他点头,却是面色紧凝起来……殿下他这副若无其事模样,她却是明白其中险恶的。此一事,所谋甚大,若是败了,只怕下场凄惨。
“莫担心,其实……我未同你说,左氏的族人已访到了消息,详细之事傅母会同你说,你同你家阿姊,明日,便离京罢。”少年细心妥帖地交待道。
少女不能置信一般蓦地抬了眸子,看向眼前的少年。
他笑了笑,轻声说:“其实,是一月前便得的消息,我未及告诉你。”
哪里是未及告诉,不过是他贪心,早料到了会是这一日,所以便想多留她在身边一段日子罢了。
而今,已身尚且难保,自然要先护她周全。
“殿下……”小娥眼底湿热,泪意不自禁泛了上来。
“莫哭,原本就样貌笨拙,若哭成了花狸儿,那便更不能看了。”少年抬了手,去替她拭泪,未想到越揩越多,索性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
少年唇角便贴在她耳畔,低低道:“盘费行囊,还有车马御夫之类都已替你们打点好的,记得了要乖乖随你家阿姊离京,不许任性,记得了?”
“嗯。”最末的时候,她哽咽着点头。
第75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
洛阳,南宫,崇德殿内寝。
时值开岁三月,尚是乍暖还寒时候,夜风还带着些微凉意,旷静的殿室中亮着几盏青铜朱雀灯,微风入户,莹莹焰心有些明灭不定,略带了清寒的灯华烁烁流映,身姿单薄的十四岁少年拥着一袭白狐裘,正伏案看书,火光衬得他原就略显苍白的秀郁面孔愈发清质孱弱。
“阿兄,你来了。”刘肇自手中那一卷《外戚传》上抬起了头,眸光暖然,就这样随意亲切地招呼道。
刘庆却仍是中规中矩地施了礼,才起身上前。
“陛下在看书?”他看着弟弟身上那一袭暖厚的狐裘,眼底里微微带了叹息……阿肇一向体弱,尤其畏寒,如今这般的天气里也是需拥裘而坐的。
“是啊,”少年看着兄长,神色默了一瞬,而后清声道“很小的时候,太傅教我,为君之人需博识广见,但自出生起,我便一直拘在这座宫城里,连宫门都极少出过,连这洛阳城都不知到底是何模样,‘广见’是注定做不到了,是以也唯有多用心思在书卷上,以期借鉴先贤了。”
语毕,少年天子自案前揽衣起身,走了过来,站到刘庆身边,与他比肩而立:“这些,阿兄应当明白的。”
刘庆轻声叹了口气……自然,他都明白。
眼前这个人,是小了他一岁的阿弟,是太后窦氏手中最重的筹码,甚至是夺了他储位的人。
但,奇异的是,隔着这些多的恩怨,他们兄弟之间的情份却是真的不浅。
总角相嬉,垂髻同乐,这是自小牵着他衣角乖巧地喊“阿兄”的孩童,即便后来承位为帝,有了君臣之分,却也从未因为自己‘废太子’的尴尬身份而猜忌疑心于他。
甚至,许多回窦氏欲往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都是这个弟弟默默地挡了回去,就像三年前太后寿宴上那一幕。自己讨要小娥,而他沉默……其实是在替自己这个兄长忧心。这些年,这个弟弟一直在暗暗维护着自己。
阿肇,从来都是个重情份的孩子呢。
而自十岁承位之后,这个名义上的天子过得怎样的日子,他自然也是最清楚不过的。
镇日里只在内宫,极少会见到公卿朝臣,对外言是天子年幼,尚未有理政之能,其实……几乎算得上监。禁。
他手边能用的,也不过几个内腹的内侍,能见的,亦不过像他这样儿‘不务正业’的宗室亲族。
这样的情形,谁会甘心?
自古,幼龄践位的天子,多半都会大权旁落。
当年,前汉的孝武皇帝,因担心幼子年稚,承位之后母壮子弱,所以立刘弗陵为储而杀赵婕妤,并定下“立子杀母”之制。
可惜,八岁即位的天子,毕竟年稚。后来,到底还是被先帝的托孤之臣霍光揽了大权。直至孝宣皇帝刘病已即位,八载隐忍,终于在霍光死后两年尽诛霍氏党羽,成功继掌大权,并成为名著青史的一代有为圣君。
只是,自宣帝之后,继任的元帝刘姡А⒊傻哿蹑瘛У哿跣馈⑵降哿趸湫b等皆是庸碌无为或昏聩之辈,以至于王莽篡政,绿林、赤眉等义军四起,攻入长安城,推翻了王莽伪政。
而后,绿林军拥立了一个荏弱怯懦的皇室子弟刘玄为帝,即是更始帝,但此人未能把控政局,以至两年之后,赤眉军拥立的城阳王后裔刘盆子攻入了长安,刘玄降,西汉自此亡。
而同年,刘玄的族弟……刘秀在河北即位,定鼎洛阳,改元建武,东汉自此始。
之后历明帝、章帝两朝,便到了如今,整整六十七年。
三代君主励精图治,终于河清海晏,民丰物盛,但,自四年前先帝崩逝,天子年幼,窦氏一党掌权起,却是恣意而行,僭越礼法,以至乱象日渐一日地重了起来。
而尤为使人惊惧的则是朝野上下,几乎尽是窦氏附党,这情势,只怕比当年孝宣帝时霍氏当道还要险恶几分。
如今内有太后窦氏政权在握,外有大将军窦宪掌着兵马,若要乱政……当真便宜得很。
而他这个阿弟,如今……看来也是终于下定了决心。
刘庆静静看着眼前比他稍稍矮上此许的清弱少年,目光里不由带了些叹息,这些年,自己过得艰难,而他又何尝容易?
“阿兄,”刘肇却是开了口,似乎因为追忆,声音微有恍然“很早的时候,我便时常想,在阿母心里,到底更在乎窦氏一族还是我?”
即位四年,他也仍是像昔时那般称窦太后做“阿母”,而非“母后”,仿佛还是幼年时那个依恋母亲的孩童一般。
“呵,”他似乎是自嘲地笑了笑“大约八岁的时候,阿母想要为三舅父谋一个校尉之职,但父皇不允。阿母便让我去向父皇说情,许多年来,她头一回那般温柔亲昵地同我说话的,我开心得恨不能什么都答应,只望讨她喜欢。”
“父皇一惯虽疼爱我,因为是储君所以也算得上爱重,但军国大事上从来不失了分寸,所以因为我替舅父求官之事颇动了怒气,责我不识轻重,训斥之后,又罚了去太庙面壁思过。”
少年面上的神情极为落寞:“那时年纪小,我一人在太庙其实心底里极怕的,夜里整晚梦魇,可阿母竟不曾派人来探问过一回。事后回了东宫,却只是怪责我不擅言辞,未能替三舅父成事。”
“这样儿的事,这些年来不知有过多少回……”他眼里并无多少怨怼,但却是深深的倦怠“我时常思量,自己当真这般不堪,所以令阿母不喜么?”
“但骨肉至亲,她何以这般待我?窦家那些舅父们是阿母的胞亲兄弟,可我也是她亲生之子啊。”十四岁的少年抬了头,看向上方金泥砌成的龙纹藻井,神色似困惑又似绝望。
刘庆在一旁静静看着,心底里思绪汹涌,有一句话冲到喉头,几乎脱口而出——
第76章 刘庆与左小娥(十一)
但最终……却仍是默默压了下去。
他不能说,那是自己最后的依凭,若说了,往后……会如何?
于是,十五岁的清河王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自古天家情淡,多少父子相忌,母子离心,原是屡见不鲜的,论起来……不过是陛下太重这情份。”
刘肇也似是回过了神思,目光落向案上那一卷沉黄色的《外戚传》,目光沉凝了起来。
有些莫名地,心头便浮现起近日刚刚离世的袁劭公……不晓得,是不是为窦氏所害呢。
他犹记得唯一一次见到那位清瞿瘦劲的老翁时,年过七旬的老人看着自己,竟几欲落泪……天子幼弱,外戚当道,所以梗直荩臣们,皆是长歌当哭了罢。
而他,就是众人眼里那个“幼弱”的天子呐!
“若再纵容下去,怕这刘氏江山,将亡在朕手中了。”
“那,日后到了泉下,却又要如何同刘先列位先祖,还有父皇交待?”说到这儿,少年和润的语声已转为坚定。
“阿兄,且助我。”他目光落向自己从小一处长大的兄长,郑重道。
“好。”他一字以应。
…………
永元四年六月,天子诏令大将军窦宪自凉州回京辅政。
待窦宪归京,未久,天子亲自御临北宫,令司徒兼卫尉官丁鸿,严兵守卫,紧闭城门;命令执金吾、五校尉等,率兵捉拿郭璜、郭举父子和邓叠、邓磊兄弟。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收了窦氏手中兵权。
次日,以谋逆之罪,下诏收回窦宪的大将军印绶,改封为冠军侯。
未久,令窦宪与其弟窦固、窦景等各回封地。郭璜、郭举、邓叠等皆下狱死。
未久,窦氏兄弟三人皆领命自尽,窦氏一族自此而衰。
十岁承天位,四载以来始终文弱沉静,被架空了所有实权的少年天子刘肇,就这样一鸣惊人,强势利落地以雷霆手段一举歼灭了窦氏势力,紧壁清野,真正继掌大权。
而清河王刘庆,因为助天子筹谋计画,在此事之中居功至伟,是以重赏厚赐,羡煞了一众皇室宗亲。
及大将军窦宪诛,庆出居邸,赐奴婢三百人。舆马、钱帛、帷帐、珍宝、玩好充仞其第,又赐中傅以下至左右钱帛各有差。——《后汉书·章帝八王列传》
而窦氏势败之后,永安宫中原本掌政的窦太后,便失了所有权柄,自此真正成了一个深居简出,自闭内闱的中年妇人。
这一天,刘庆来时,已过了日夕,暮色渐侵,永安宫中稀稀疏疏的几盏灯火次第而亮,比起原先满殿宫娥罗列,侍儿骈阗的闹热繁华,如今这几盏孤灯,委实算得上清寂寥落了。
原本总揆社稷、专权独断的皇太后,一旦失了权势,会是怎样的日子呢?
眼睁睁看着自已亲生的兄弟一个个被逼自尽身死,镇日里听着自家门庭败落,父母姊妹受人践辱,甚至可以相见以往窦氏肆无忌惮时结仇的那些人家,如今会怎样弹冠相庆,而后满面阴笑着报复回来……
而窦太后自己,深居永安宫,名为修养,实则监。禁。
刘庆想着这些,心底里一片冷嘲——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呢。
而当他终于步入正堂,看到那个仿佛迅速苍老了下去的妇人时,神色间亦无多少意外。
“呵,你到底还是来了。”发间已杂了许多银丝的窦太后,面色黯黄憔悴,眼窝有几分陷了下去,眼睑下是沉沉的青翳,连嗓音都失了原有柔润,是带了涩意的粗糙干哑。
若不是身上那一袭尚算贵重的齐纨襦裙,谁会认得眼前这形同枯槁的痈妇就是昔日雍容华贵,颜色绝丽的窦氏美人?
此刻,她倚着凭几坐在室中,连那姿态都是粗鄙颓然的,看不出丁点儿当初的娴姿雅态来。
“母后难道不想阿庆么?”少年进了门,在室中站定,一双桃花眸里带着惯常的疏懒笑意“这些年间,母后一向可对孩儿关切得紧呢。”
这一句如旧的“母后”,而今听来,讽意刺耳。
“是呵,近日我一直在想,当初是如何给你那那一副乖觉模样骗了去?”她抬了眼,一双幽暗的眸子里定定看着他。
“乖觉么?”刘庆仍是有些漫不经心地笑着,姿态随意地揽衣坐在了她对面的簟席上,还执起几上的青铜兽耳罍为自己斟了一盏桂浆“不足五岁的稚儿,在母亲陡然惨死之后,便懂得不哭不闹,不在人前提及亡母半字,而后开始对自己的嫡母亲近依恋,镇日里百般倚赖,对夺了自己储位的弟弟亦友爱照拂,亲昵无间……的确是乖觉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