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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光仿佛静水无波般浏过长跪殿中的一众姿态恭谨的韶龄女子,并未作什么停留,而后似是微微思忖了片时,问:“朕听闻,邓氏孝女誉满京都,是哪一个?”
“这位便是故邓校尉的长女。”殿中年长的女官妥帖地开口道,示意邓绥起身。
十六岁的少女,敛衽自茵席上娉婷而起,依旧恭谨地垂眉敛目,但却已是清质出尘,丽色照人,几乎满殿佳丽在她面前都黯了光彩。
少年天子神色却并未有多少波动,只淡淡看了眼,而后吩咐身边宫人道:“邓氏女封贵人,赐居嘉德宫,其余女子,按家世出身,依次安置罢。”
而后,便利落地转身,阔步向殿走去,身后的宫娥寺人们自是随后而动,皆跟着圣驾出了殿……偌大的宣室殿,便这么又静了下来,而此时,殿下诸位少女,则是齐齐一派失落模样——原本都指着初次面圣上能搏得圣上青眼,所以花空了心思装扮,身上的襦裙的绣纹,头上笄钗的式样皆是千挑万选……
谁料到,今上竟是这般清冷的性子,莫说细选娥眉,竟连多看一眼的兴致也无。
至于这个中缘由……只怕是因着皇后罢。
皇后阴氏三年前入选进宫,家门显赫,听说样貌秀丽,又擅书法,同圣上情意甚笃,几乎算得上独宠中宫。
所以,才会其他女子无心,甚至不屑多看一眼。
往后,看来她们这些人,恐怕处境艰难。
而那位因着孝名封了贵人的邓氏,也不过是面子好看——位份纵是再高,若无宠,境况又能好到哪里去?
…………
邓绥再次见到天子,已是半个月后了。
他来时正值向暮时分,身后只随着几个心腹寺人,衣着也十分随意,只一袭素青的直裾深衣,仍是绫带束发,苍白秀郁的眉目因着这浅色衣裳更衬出几分清质孱弱来。
第89章 汉和帝与邓绥(八)
天子一路经过前堂,穿过中庭,目光淡淡打量着这嘉德宫中的花木景致,神色并无多少起伏。邓绥与十余名宫娥寺人姿态恭谨地随行在后,一众人就这么安静而有序地一拥着圣驾到了内殿。
刘肇却并未在前堂作停留,而是径自进了后寝,宫人们见状,而后便齐齐止了步,只有邓绥随了进去。十六岁的少女缀着天子一路掀帘进了自己的寝居,心底里微微有些意外,但神色依旧轻尘不惊,从容淡若。
这间寝居依主人的喜好,张施着素淡的雪青色丝绢承尘,四瓣纹的石青宫砖上覆了同样雪青色的毡席,清致而淡雅。室中只简单地贴南壁置了一张简单的素漆木床,而后便是东窗下一张沉青色的竹木几,几面上正铺开了一卷简册,石砚、墨柱、砺石、锥、锯、锛、刻刀、削刀等物一应俱全……那竹简上墨迹半干,显然是落笔未久。
而三丈见方的寝居中,除了一床一几之外,最显眼的便是置在竹几旁罗置的七八只细蔑编作的书笈。看上去只是十分寻常的竹笈,无漆无绘,只是自笈间细隙可以窥间,其中皆满满装了书卷……统共足有百余卷之多。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原本淡静的神色似乎怔了一怔……他从未见过哪个宫妃的寝居会是这般,没有锦帷绣幔,髹漆绘彩,亦没有崇奇炫巧,金玉为饰,甚至没有置熏炉,室中并无一丝香气。
整间屋子,不见宫闱的丁点儿奢丽巧致,且是清淡素致得不似一个女儿家的闺房。
在原地立了片时,天子方移了步,径自到东窗下那张竹几前揽衣落坐。
他目光落在了几上正展开的那一卷墨迹半干的简册上,随意地阅看起来,而后,神色渐渐地竟愈来愈凝重起来,半晌之后,他抬眸,头一回认真地看向身后静静侍立的韶华少女,问:“你在看《太史公书》?”
——他手中这卷竹简,便是对《淮南衡山列传》的评议。
“是,妾平日颇多余暇,是以便闲阅经史作消遣。”少女语声极是清质入耳,淡润明悦,却透着书香墨韵浸染出的气韵,令人觉得适意安然。
消遣?刘肇端量目光回落向手中卷册上隽秀清婉的字迹,这其中评议字字针砭,深入肯綮——倒教他恍惚以为看到了朝臣们新上的章奏。
“你以为,淮南厉王之死,并不冤屈?”看着那简册上的字迹,他开口,问。
淮南王刘长,乃是昔时汉高祖刘邦的幼子,其母乃是赵王张敖的美人。孝文帝即位之后,对这个异母弟弟颇为优宠,时常同车出猎,赏赐极厚。
以至于后来,这位淮南王性情骄纵,行事跋扈,竟枉顾朝廷法度,擅自击杀了辟阳侯审食其,为其母赵姬报仇雪恨。
。
在封地不用汉法,自作法令
“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第90章 汉和帝与邓绥(九)
十七岁的少年,褪去了锦衣华服,一身盛饰后,便全然减了原先的端凝气度,仿佛一个最寻常不过的温文孱弱少年……他静静平躺在床榻上,阖着眸子,神色安恬。一挽长长的乌发披散下来,迤逦于雪青色的床褥上,泛着柔和润泽的光华,更衬得少年原本秀郁沉静的面容多了几分孩子气的青涩。肤色是病态的剔白,这样静静躺在这儿,几乎隐约可见他眉额侧细细的淡青色脉络……孱弱得简直令人心怜。
邓绥在床畔的褥席上敛衽跽坐了下来,而后抬了手……少女十指纤纤,皙如兰笋,细润颀长的漂亮。
此时的按跷之术,除了需药物辅助的摩按之外,大抵分按、靡、中骚指、括四种指法,而邓绥皆是娴熟。
她清了清心绪,沉定神思,而后终于开始了动作。
她先舒然伸手,探指轻轻落到了他额头……躺在床榻上后,少年便已暗自调理了内息,此时呼吸平舒,周身都已松懈了下来。但被略带了凉意的温腻指尖,以轻柔的力道触上的一瞬,仍是略略一僵,但幸而,她舒缓和宜的动作,让他渐渐又重新放松了下来。
邓绥以靡指轻轻地柔按,动作舒缓,屈伸有节,听着他一分分匀静下来的呼吸,她不变延伸着手上的穴位,一路自眼旁睛明穴到颈间人迎穴……
直至胸前风池穴时,天子已恬然入梦,匀细的呼吸中带着微微清酣,显然已睡沉了。
邓绥这才顿了手,已近定昏时分,殿室中全然笼了夜色,不见多少光亮……外间的宫人们自是不敢入内掌灯的,方才见天子进了内寝,一众宫婢寺人便已识趣地止了步。
现下这个时候,谁敢进来搅扰?
邓绥静静在床畔跽坐了会儿,舒缓了下自己的双臂指掌,而后自己起身,一盏盏点亮了室中的青铜朱雀灯。
莹莹灯盏渐次而亮,照澈厅堂,而素漆床上静静沉眠的天子,一张秀郁沉静的面容,在灯火中竟显出几分孩童般恬静安然来。
邓绥立在床畔,看着十七岁少年安然的睡颜,神思一深——
刚刚逼死了自己的族兄,他心底里想必颇不安宁罢?
北海王刘威,乃是当今天子的同宗兄长,因谤议获罪,两日,在押送入洛阳的途中自尽身亡,消息今日刚刚传入京中。
所以,她方才条分楼析,同他评议淮南厉王与汉文帝之事……看样子,应当是劝解奏效了。如今按跷之后,又一夜好眠,明日应当就能缓和上许多。
※※※※※※※※※※※※
翌日,平旦时分,嘉德宫。
刘肇醒时,发现自己躺在有些陌生的殿室中,神思微微恍了一瞬,才重拾起昨日的种种来——
因听了族兄自尽的消息,心底里闷窒难言,是以在宫中四处随意走动,权作散心,走到嘉德宫前便头次进了来。然后就见了此间主人……
长到一十七岁,他从不知原来世上还有这般的女子。
昨日心下窒闷,神思也有些恍惚,而今回想起来……只十五六岁年纪的少女,熟阅经史,颖悟解语,且倾城国色,简直都不真实似的。
且,若没有记错,昨日是因她妙手按跷他才得以熟睡……这样一想,便更似做梦了。
正想着,便见一抹素淡的雪青色衣袂映入了眼帘,那少女绾着最简单不过的螺髻,一袭白缘雪青色曲裾深衣,行止幽娴地掀帘进了内寝。
见他已然醒了,少女恭谨施礼,询道:“陛下,已近卯时了,需妾服侍您更衣么?”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早朝,天子是时候洗漱更衣了。
刘肇微微一怔,而后才推枕坐了起来,微微颔首:“嗯。”
昨晚天子宿在嘉德宫后,早朝的衣冠便送了过来,邓绥同一众宫人服侍天子穿戴洗漱完毕,便花了整整小半个时辰。
而待刘肇出了内寝,外殿居中的蕉叶纹髹漆食案上已摆好了今日的朝食——
云气纹青铜鼎中是鹿羹,玉盂中盛了羊脍与脯炙,另有蟹醢和葵菹佐餐……配了乳酪和桃滥为饮。
饮食皆是以小食案分作了两份儿,此时一双身份贵重的少年少女分东西落座,而后便各自静静用起了饭食。
似乎饮馔十分合口味,刘肇著匕未顿,各样儿都用了不少,神色间可见满意。
“新进的庖人分来了嘉德宫?”天子有些意外地问,宫人的饮食他皆是尝过的,不过这回的品味并非素日惯吃的,手艺出众自是当然,更难得口味鲜香,竟极合他心意。
邓绥闻言,一时间怔了怔,而后默然了下来。
刘肇见她神色,略一思忖,心下大为意外——“今日的朝食,是你亲自下厨?”
邓绥并不居功,只神色柔和地微微颔首:“妾在家中时随母亲习过烹饪,所以惯于自己入厨。”
天子的想法被证实之后,几乎是怔了瞬——他这些年间,经见不少,当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女子。
简直让人好奇,她身上还有多少令人惊异之处。
早朝将至,刘肇饭后以水苏漱了口,含了香,而后在一众宫人随侍下离了嘉德宫。
…………
自此之后,天子每隔些几日总会来一趟……且是来得愈来愈频了起来。
每回到了嘉德宫,刘肇与邓绥论经说史,闲谈佚闻,莫论提到多生僻的掌故,她总能旁征博引,畅谈如流……这个从容淡静的少女,直是博学得令他刮目相看。
甚至几次令得刘肇起过惜才之心——邓绥若为男子,若悉心栽培,异日必是国之桢干,堪为大汉社稷之砥柱。
回想起来,又暗自失笑——怎会对自己的宫妃起了这般无稽的心思?
这一日,天子来时,却见庭中一众宫人们正在采柿果。柿果成熟于深秋,但在宫中,因为食用丰裕,所以常常并不急于摘下,而是一直在枝头留到冬日。待天寒之后冻成了冰柿,吃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此时已是末冬腊月,该是将最后一茬儿柿果摘下来的时候了。
嘉德宫中庭杂植了几株高大的柿树,皆有四五十年的齿龄了,高约七八丈。此际,身量偏高些的寺人们正在将手中四五丈长的竹竿缓缓收回来,而树上一众宫婢则忙碌地捡拾落在地上的果子。
刘肇并未令身边的心腹内侍宣驾,而静静站在远处看了会儿,这才径自进了中庭,向内殿走去,庭中后知后觉的宫人们这才惶惶然在天子身后稽首而拜,跪了一地。
时值午后,邓绥午憩方起,正坐在那面全素镜前梳妆,甚至还散着一挽长发,未及梳理,便看到了天子掀帘而入。
“拜见陛下。”她只好放下了手中梳篦,任长发披散着,敛衽为礼,拜倒下来——形容不整地见天子算是失仪,只是,他来的时候也太不巧了些。
“才睡醒?”天子倒也不为意,淡淡笑着免了礼——她是醉心书卷,若有喜爱的书,废寝忘食是寻常,晚上时常睡得晚。所以,日日午间都会小憩上半个时辰来补眠。
“妾失仪了。”邓绥姿态恭谨,敛衽再拜。
“无事。”刘肇看着眼前少女,一挽如缎乌泽的长发披散于肩背,几络柔柔地垂于鬓侧,不绾不髻,反倒是异样的清逸出尘……
“朕方才见宫人们在摘柿果,已是要收工的模样,但树上却还留了三成……是打算留到正月开春么?”莫名地,他想多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