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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其他没上心,指着桌面说道,“掌柜的,有银子。”
福旺早瞧见了,拿到手里掂了掂,七八两沉,要是付账,只多不少。也许他们一大早就走了,但不知怎么,他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一般押解囚犯的官差,品阶不大派头大,恨不得白吃白住,哪有多给银子的道理。而且,因为离烬地还有大半日的脚程,不会再着急赶路,一定吃饱喝足了才走。就他看来,黄牙和鼠脸这两人,比起其他官差有过之而无不及。
“人呢?”福旺问值夜的伙计。
伙计僵着笑,“走了吧。”
福旺作势要拍他,“你肯定又睡着了。”
伙计连忙跑到桌子对面,“掌柜的,我就睡着了一小会儿。真的。这不是天太冷,裹着被子舒服,才不小心打了个盹。”
“所以,三个人从你面前过,你连一点动静都没听见。这要是贼,整个店让人搬空了,你还做梦呢。”福旺装凶,心中叹口气,那姑娘会如何,看来只能求老天爷怜悯。“罚你多做半日工,把屋子给我拾掇干净。”
伙计不甘不愿应着,到床铺那儿叠被子,不由奇道,“掌柜的,垫褥子不见了。啊,那床也是。”
福旺担着心思,没太在意就往外走,“银子给足了,随便他们拿吧。”
就剩伙计一人嘟嘟囔囔,“哪来的官差,连垫褥子都拿?给得起银子,也不是穷疯了。莫非怕冷,要裹着挡大风大雪?可怎么走路啊?躺着滚不成?”说着,他嘿嘿傻笑,叠完被子,将这桩小事抛之脑后。
雪开始收势了。乌云与天空剥离,一片片浮散开来,露出明亮的蓝。
一道纤细的人影蹒跚走着,经过几棵秃树,扶着歇口气。如银粉般的细雪,又像金沙,落在她的肩,她的发。她一仰头,苍白的双颊便贴上了它。冰的感觉,但她已经不畏冷。
摊开双手,采蘩还清晰记得血溅上来的热烫。她杀了人,还是两个。虽然他们该死,为了钱财,活活打死了她爹,不但毫无愧疚,还想施辱于她,取她性命。可是,刀子插进他们的心窝之后,她跌坐在地,浑身颤抖,半晌爬不起来。
她怕!很怕!
她被骂成坏女人恶女人,但她至今做得最坏的事,不过就是抛几个媚眼说几句娇话,然后就勾到了东葛青云的半缕魂,给了她一个轻飘飘的承诺。至今她才明白,人有七魂六魄,半缕委实太轻了。所以,杀了人她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好像身陷万劫不复的黑暗,迷失了方向。
但奇怪的是,她在慌不择路的时候,还能找到父亲的遗体,并有力气挖了个浅坑,堆了个矮坟,用那把浸过血的匕首想刻父亲的名字,又怕引人注意,所以刻了梅枝。爹爱梅树,每到冬日就盼梅花开。他是个连姓都没有的家奴,却喜欢贵族喜赏的花,这大概是他穷苦一生唯一的奢侈。
父亲入土的瞬间,她突然眼明心亮。杀了人,她怕,但她不悔。孑然一身,天下很大,她还要继续走下去。北周不能呆,那就去南陈。听说那里花香百里,山如画,水有灵。
采蘩长吁一口气,怀里的匕首和她宛如一体,提醒她不要走老路,从此脚踏实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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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注意,前方有烦!
三日后,迷路的采蘩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大娘,请问要去南陈怎么走?”当她得知这村庄只离福来客栈一日的路程时,不由苦笑。这路可绕大了。同时心中乱跳,想两个官差的死一定已经报官,不知道会不会正在找她。
善良招待采蘩的妇人端来热气腾腾的面汤,说道,“出了咱村,一直往东二十里,过金铃谷就入南陈的山麓了。”
采蘩啃了几天干粮,吃到热食就有些狼吞虎咽,“谢谢大娘。”
妇人看她一脸污黑满身是泥,就问,“姑娘一人走远路?”
采蘩动作一顿,汤碗慢慢放下来。
妇人没瞧出她的戒备,自顾自说道,“如果是一个人,那可要小心。我儿子是猎户,常去山麓打猎,昨日回来却跟我说金铃谷出现了强盗,真杀人呢。”
采蘩暗笑自己多疑,听说有强盗,自然心惊,“大娘,那还有别的路去南陈么?”
“有是有,要绕百里从具城边境过。路远不说,还要出示关凭。没有关凭,就要花二十两银子。那都够咱们农家过好几年了,哪里缴付得起。这一带山高水险,金铃谷虽然有沼泽地和瘴雾,只要熟悉地形,平安来回不难。谁知如今竟有强盗安窝,穷人的日子越发难过了。”妇人叹口气,又劝采蘩,“姑娘,你年纪轻轻一人独行,还是绕道,要么就等旅队一起过吧。”
采蘩如今不仅是逃犯,还背负命案,多走百里从具城边境过,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她没什么选择,只能走金铃谷。
“金铃谷常有旅队来去么?”她又吃起面来。
“有。山麓那边多草药和人参,一年到头入山的人不断。我儿说,人多强盗就不敢动手。他回来时和采参的几十人搭伙,没遇到凶事。只不过,啥时候就说不准了。可能明天就有商队,也可能要过十天半个月的。姑娘要是不着急赶路,就住上一阵。这冰天雪地的,路也不好走不是?”人穷,偏心里热,真正什么都不缺。
采蘩是亡命天涯,哪里耗得起十天半个月,谢过妇人却道,“我有急事去南陈,等不得。敢问大娘金铃谷有多大?”
“长约五里,口窄肚子大,进去以后就跟一个大林子似的,还会迷路。”妇人说完皱眉,“姑娘,这可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再急也不能往刀口上冲。”
采蘩却寻思,那么大的地方,她一个人不容易引起注意,未必碰得上强盗,因为无论如何要尽快离开北周。
妇人看出采蘩的决心,知道劝不住了,只要帮忙出主意,“我儿去镇上卖野味皮毛,等他回来,你再问问仔细。”
采蘩感激,“谢谢大娘,您真是好心人。”
妇人笑了笑,“都说如今世道不好,可我想着能帮总要帮,谁没个落难的时候呢。”
到了傍晚,妇人的儿子回来,听说采蘩要过金铃谷,也是好一通劝。最后见她不肯改主意,猎人就只好画了张地形图,并告诉她自己在谷中留着记号,一并画仔细了。
第二日天蒙亮,采蘩悄悄起身,放了五两银子作为谢礼,向东面出发。
她上公堂时受了棒打夹刑,虽然过了这么日子,却不曾医治,又吃不好穿不暖,心情郁结不开,所以气虚体弱走不快。到谷口时,日头已往西下。然而,她不是个胆小的人,觉得夜路更能避开险恶,径直走入谷中。
正如大娘说的,金铃谷有繁密的林子,阳光挡在外头,显得阴寒森冷。高山陡崖如同洁白的两片扇面,扇着刺骨的风。南边阴影下有青色烟瘴腾腾,她照猎人大哥教的,确认正吹北风,瘴气暂时不会飘过来,只要小心沼泽就行了。
趁天色还亮,采蘩在入口处的树干上寻找标记,不久,果然发现一个箭头。找到第一个,再找第二个就容易了,她不慌不忙往另一头行进。大约走出两三里地时,山顶皑皑白雪由金色变成银色,一轮满月在林子上空,不时漏下清冷的光,分出两条小路。
“北边的路是人们常走的,很平坦,不会遇到沼泽,已经踩出车道来了。可是那里前几日有一队富贵人家的车马遭了劫,不但抢了金银财宝,还把人都杀了,凄惨得很。所以,你得走南边。南边有大片沼泽地,弄不好还有瘴气,不过不熟悉地形的人不敢进那里,强盗多半也不会出没。你记得一定要照我留得记号走就是了。”
想着猎人大哥的话,采蘩选了南边小路。不过这条路实在难走,不仅找记号麻烦,还竖来横去,回头都看不见来路。要不是她将地图记得烂熟在心,笃定自己没有走错,早就打退堂鼓了。
正当她在几十条缠藤中寻落脚点,突然听到有人哭。
“哥哥!哥哥!”
采蘩起先以为是强盗,心里一着急,动作敏捷了不少,三步两步跳出乱藤。可后来仔细再听,声音离自己很近,而且孩童般的稚嫩。她不想管闲事,只顾往前走。树林渐疏,不用再看记号,也知道前面有个大沼泽,绕过去,剩下的路就好走了。
“哥哥,我怕!”
“别怕,我们死在一起,就能找爹娘去了。雅雅,抱紧哥哥的脖子,眼睛闭紧,一会儿就没事了。”
声音在采蘩耳边无比清晰了起来。她吐口气,还是两个孩子啊。以前她不喜欢小孩,因为自己的美貌对他们完全没用。现在她还是不喜欢小孩,因为自己的麻烦很大,不想再自找更大的麻烦。
靠在树后,她反身探头望去。有点鬼祟,她知道。
那是一片烂泥雪地,杂草一根根都数得过来,又细又干。两个脏兮兮的孩子,一大一小,大半身体已经陷入沼泽。小的那个紧紧抱着大的,脸埋在哥哥的胸前,已经不喊了。大的那个一手抓着断开的树枝,仍尽力挥动,仿佛这样奇迹就能出现。
待看清那男孩子的脸,采蘩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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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鬼小鬼真讨厌
那男孩眉清目秀,正是福来客栈中说采蘩犯了很大的错事,身份又卑微,不值得同情的富家小公子。
这两个孩子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采蘩十分诧异。男孩子说什么?死了就能去找爹娘?难道被强盗杀害的那户富贵人家是那对夫妻?又一想却不太敢相信,兴许只是孩子调皮走散了,自己没听清楚刚才那些话。
但无论如何这事已经不能不管。棉衣里还贴着千两银票,是那对夫妻对素昧平生的她施与的援手。此刻陷在沼泽里的是他们的孩子,她若一走了之,见死不救,岂非忘恩负义?更何况,只是伸把手而已。
想到这儿,采蘩从树后走了出来。
少年立刻看到了她,先是大喜过望,后来又想到数日前凄惨的经历,突生一个心眼。荒郊野岭,一个女子独行,莫非她跟那些人有关系?
采蘩哪里知道少年的心思,但她也没打招呼,闷声拖了根粗长的树干,将一头推到他面前。
“抓紧。”她说。
少年还在犹豫。
小女孩听到采蘩的声音却高兴极了,不管那么多,小手摇着兄长的胳膊,“哥哥,有人救我们了。”
采蘩被少年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有点糊涂,心道还要不要命了?她性子极犟,干脆也不催,静静盯回他。
“你……是不是强盗的同伙?”毕竟还是孩子,少年郎问得直接。
采蘩还以为他认出自己,原来却怕自己是坏人,冷然反问,“我如果是同伙,会告诉你吗?”这小孩儿第一面就把她踩到了底,要不是因为他爹娘,哼——
少年气结,“你若是强盗,我们宁可死,也不用你帮。”
“是吗?”人小鬼大的有钱孩子最讨厌,采蘩站起身,“我数到三,你要是坚持,我就走了。不过,最好想想明白,究竟是自以为是好呢,还是先从沼泽里出来再说。一——二——”
树干那头多了两只沾满烂泥的小手。
采蘩单眼一眯,笑了笑。
“笑什么笑,赶紧拉我们上去。”这女人说得没错,与其在沼泽里必死,不如先脱困。
臭小孩!采蘩再次告诉自己,报恩是需要的,否则会遭天谴。蹲下身,她开始用力拽。可是两个孩子的份量比她想像的重很多,她又是个软肢弱体,憋红了脸,费了吃奶的力气,好一会儿不过将他们拉出半尺。
少年仍没好话,“你吃饭了没有,两个小孩都拉不动,还能干什么?又不是千金小姐。”突然身体又往下沉,“喂,你——”
采蘩喘着,拿眼白瞪他,“你松手。”她没干过体力活,身上还有伤,这个臭小孩没完没了的。
少年当她又不救了,嘟哝道,“什么脾气,说两句就给我脸色看,小爷可是——”
“再不松手,我不救了。”采蘩承认,她没别的可以逞能。
“我松手,你不是更不用救了。”她傻的吧?从小让人赞聪明的少年斜勾嘴角。
“我先拉你妹妹上来,再拉你。”她拉不动两个人。
她是这个意思?看来自己冤枉她了。少年轻咳,掩饰尴尬,将妹妹调转身,也不管自己又沉下去一些,只嘱咐抓紧。
小子虽然说话刁钻,对妹妹倒是真好。采蘩一边想,一边把小姑娘拉出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