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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撑着头,声音低沉而冷漠:“你在我身边伺候几年了?”
立秋嗓子嘶哑,浑身颤抖:“回郎君,足八年了。”
赵谌沉默片刻道:“八年前,我一人顶门立户,也才刚刚开府,身边除了吕慧也就是你了,你大我一岁,对我照顾有加,府中事事料理妥当让我无后顾之忧,我心底是将你当成我的姐妹来感激的。”
立秋伏在萱席上,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
“我临出征前将家里交于你,承诺你,待我有能力,将来必定替你除去奴籍,择一佳婿,从府中风光出嫁。”赵谌讲到这里,微带自嘲道,“你却不愿,说这世上已无家人,赵府便是你的家,说你要看着我成家立业才能放心……”他低头看着立秋:“我现在再给你一次机会,以前的承诺仍然有效。”
立秋手指紧攥,白皙的手背上青筋都暴了出来,眼睛里满是伤心和惶恐。她哆嗦地与赵谌对视,呜咽道:“郎君,奴婢不愿!奴婢只愿……只愿……”她轻轻摇着头,似将嘴边的话如同眼泪一样咽了下去,只深深地叩首。
周围的立春几人已是神色大变,恨不得堵上耳朵才好!
真是没有料到!她们这些屋子里伺候的,也都是头一回听到立秋的往事。
尤其是立春,她是立秋一手调理出来,立秋把她从一个茶房里端茶递水的小丫头,一步步带到了如今一等奴婢的位子。虽说都是奴仆,但像她这样的,每月领的月钱也足有500铢,更别提逢年过节的赏赐、四季的衣服首饰,坐北朝南两人一间的大屋子,还有她的雕花黑漆床榻和衣柜子梳妆匣。
立秋在她眼里,既有威严又心善,还长于揣摩主人家的心思……这样的人,怎么会和春草有一样儿的心思?要她说,既得郎君如此重视,能脱了籍岂不美哉?那可是益及子孙后代的事情!
赵谌眉头微蹙,他摆了摆手,立春几个便忙不迭地垂首退了出去,直退到廊下。
“抬起头。”
立秋依言跪坐起来,却不敢抬头。
赵谌道:“旁人不知,你也该清楚阿奴非我亲生这件事。我知道范氏是国君赐下的,你心里总对她有疑心,然她已嫁给我,名义上是阿奴的嫡母。你纵担心范氏后宅为大,也不能此刻让他们离了心,外人听来,也只会当阿奴不孝嫡母,于他大害!”
立秋叫他几句话说得羞愧不已,泪水涟涟。
她伏在地上道:“是奴错了,险些害了大郎,日后……日后再不会了!”她确有几分私心,但却也真心疼爱大郎,不仅是因为大郎由她一手带大,也为着赵谌对他的重视爱护。
赵谌淡淡道:“我说为你脱籍并非虚言,家将中任意是谁,你若瞧上了,我就为你准备陪嫁。”他不再去看立秋的表情,起身离开了。
立春和立夏守在廊下,见赵谌穿着单衣汲鞋往园子外头走,就提了灯跟了上去。
立冬待他们出了去,才脱了鞋进了屋子,见立秋跪坐在那里,眼眶通红,表情却十分平静,不由在心里咂舌。不愧是立秋姐姐……郎君还不定怎么斥责她呢,竟能这么快就调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扶着立秋起来,掀开裙子一瞧,唬了一跳!
“立秋姐姐,你这腿恁的吓人!”两个膝盖头都肿得发紫,看着都觉得疼!
立秋脸色平静的几近麻木,由得她们扶着自家回了顶后头的一排房子里擦药去。
朴拙园。
赵元腆着小肚皮睡得直打呼,连旁边多了个人都不晓得。赵谌把自家小猪崽揣进怀里,猪崽还哼哼唧唧很不满意地吧嗒嘴,过了好一会儿才算安静下来。
第二日一大早,赵元睡眼惺忪地从赵谌身上爬起来,软手软脚地从榻上滚了下去,额头叫磕了一个大肿包。
赵谌抱着儿子在膝上给他脑门抹药,还嘲笑他:“脑袋长得恁大有甚用?不如给阿父当蹴鞠踢好了。”
赵元一头的恼火,龇牙咧嘴道:“都怪阿父!也不说声就来了!看把我绊的……嘤,疼!”说着就忍不住拿爪子去揉。
某爹一把拍开爪子:“手别动,上了药!”
赵元气咻咻,连朝食都是某爹给喂的,才算给了些好脸色。
别看赵谌统帅三军,平时又酷又拽,给儿子喂饭这项技能却早就熟练了。从赵元幼时喂乳喂米糊糊,到两三岁喂饭喂菜,赵同志都不假人手,亲自上阵。若赵元是个真婴儿也就罢了,偏生不是,刚开始真是痛苦地想滚地求别喂……又是呛嗓子又是堵鼻孔的,谁人生受得起呦!
现在就不一样了。
赵元趾高气扬地小手点了点炙烧野鸡脯子:“要那个。”
赵谌冷笑一声,夹了满满一筷子,一口粥就一口鸡脯肉,吃得赵小元那张小嘴是油光锃亮!他又戳戳鸡鸭子饼,吧唧嘴,赵谌便放下箸,伸手撕了小块塞进儿子小嘴巴,准确又不失粗鲁。赵元还没来得及咳呛,赵谌就一盏羊乳给他灌了下去。
还不到两刻钟,一顿朝食就吃完了。赵元打着嗝,肚子圆溜溜地直发呆。
这对父子既睡在了朴拙园,立春等人自然也就跟着来了。赵元趁着他爹去耳房洗漱,溜到廊上看了看,就见到立秋穿着浅色的襦衫四幅的秋草文裙子,笑盈盈地望着他。见他出来了,就静静地行了个礼,瞧着行动还有些迟缓,但已无大碍。
赵元松了口气,冲她咧嘴笑。他没问自家爹关于立秋的事情,也是料定他爹应当不会真的处置立秋。
赵谌亲自送了赵元去葛草院就匆匆离府。等重阳节一过,绛城例行要举行秋狩,一共两场,一场为国君宫女子并王孙王姬,一场为贵族世家朝堂官员,他身为三军统帅,不但要与执金吾协调国君外出警卫事物,还要到太仆寺检查国君车架仪仗,就连吕慧等幕僚都开始脚不沾地地忙碌。
赵元一进小书房,就受到原珏的热烈欢迎。
要说起来,一开始原珏可是对他表现出了十足的不屑一顾,但短短的相处一段时日,原珏轻易地就与他亲近了,反而是臻铖……
“大兄。”
赵元瞥了一眼对自己冷淡打招呼的小孩儿,有种隐约的胃疼感。一个五岁的小孩,怎么就能这么拽?
第14章 牛乳子饼
早上头半个时辰照例是学习礼仪,这就是为何举凡官学私学里的授学讲师都是贵族子弟出身的缘故。
须知这时代仍然是士族门阀的时代,整个社会的上层都由各大家族盘根错节盘踞而成。寒门子弟晋身艰难,并非他们学识有差。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里“礼”排第一,这“礼”却不光是与人应答,或者洒扫进退这么简单,还包括仪态风度,有关冠、婚、丧、祭、乡、射、朝、聘等等一套的礼仪制度。管子曰:“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一个家族绵延三代才知吃穿,寒门子弟挣扎在温饱线上下,想要从庶人更改门庭到士的阶层,已经不易,又怎有余暇去顾忌那些繁琐礼节?
不懂礼,又如何教礼?
仪齐家族虽然没落,但宗族仍昌,礼仪自然娴熟。他语言风趣,举的例子详实生动,从介绍绛城到各个著姓大族,再到官职等级制度,让赵元他们有个大概的了解。
他笑道:“再说节俗,既然快到重阳,你们且说说,都有些什么习俗?”
赵元是老大,向来都是他先回答。他想想,道:“学生曾听坊间小儿唱‘菊花黄;黄种强;菊花香;黄种康;九月九;饮菊酒;人共菊花醉重阳’,可见重阳节要赏菊,还要饮菊花酒。”
仪齐颔首:“不错,赏菊也是一门学门,有那绿云牡丹,金钩挂月,蛮丝粉香,紫绶金章,还有甚个叠云罗、十样锦、玉连环,甚个猩猩红、鹅儿黄,玉兔白,花样可多着,也要学会辨别。”
三个小孩儿听着咋舌,面面相觑。原珏和臻铖家里世袭武职,不大讲究这些个,赵元那就更是头都晕了,他上辈子那时候菊花一般人还不送呢,都是上坟买的呀,印象里菊花也就是黄色白色,顶多知道有个稀奇的叫墨菊。
按道理说,他投胎后也过了五个重阳节了,可是头两年太小,只能在屋子里待着,后三年虽大些了,范氏和赵谌也不大喜欢菊花,不曾办过菊花宴啥的。他见都没怎么见过,就别提去辨别了。
原珏也道:“我外祖家有一株十样锦,就养在我外祖父的院子里,谁也不许碰,凡举宴才会搬出来哩。”
仪齐微笑,道:“除了这些,还有什么习俗?”
原珏抢道:“学生知晓!还要簪菊花!”他一本正经揭自家母亲的短:“我阿媪爱美,少时摘了外祖父的绿牡丹簪在发髻上,被我外祖父臭骂一顿,每年过重阳都要跟我说一遍。”
赵元和臻铖都默默地当做没听到。还好这里没人会去和原珏的母亲告状,否则看他母亲不抽死他!
臻铖道:“重阳节学生家中会做花糕,父亲还会带着学生一道登高望远。”
仪齐朗声笑道:“你们说的都是对的。今年不妨试着画一幅菊花图,到时候我来品评一番!”
三人都恭敬应道:“是,夫子。”
其实仪齐还没怎么教他们作画,不过夫子也没要求他们画得有多好,小学嘛,主要还是个模仿阶段。赵元练字的时候就忍不住分神起来,琢摸着要他爹去哪儿掏摸来几盆菊花,他好对着画几幅来交作业。
既然上午提到了花糕,赵元在间歇的时候就招了正阳过来,吩咐他让厨房做些点心上来。
府里的厨房分大厨房小厨房,内院的二三等婢小丫头小童婆子,外院管花草车马前门的仆役,都从大厨房领饭,小厨房只供主人家,那一等的婢女也可在小厨房点些寻常的饭菜吃。小厨房设在内院,灶上分那热灶的婆子三人冷灶的丫头三人,还有专做糕点的灶下婢两人,叫石竹石蜜。
这两个小丫头不过十三四岁,赵元还蛮欣赏她们的,他也不过动动嘴巴,她们就能尽力把他说得倒腾出来,除了食材所限,手艺已不输他在现代吃过的那些。
到了中午,小厨房果然送来了几碟点心。既有一样重阳花糕,也有赵元喜欢吃的牛乳子糕和千层糕。
他家的花糕与别家也无甚不同,只是其中加入了牛乳和鸡蛋,更加软糯香甜。牛乳子糕也只有天气不热了才能常常吃到,要用新鲜的牛乳,本就不易得,放入口中就化了。冬天的时候,赵元就喜欢把这糕泡了水当奶喝,易存易放,好吃得很。
小孩就没几个不爱吃甜食,原珏和臻铖明显对这几样糕点很喜欢,特别是臻铖。赵元倒没想到反而是闷骚的臻小弟爱吃糕,连向来的矜持都顾不上了。原珏坐在他旁边,见他吃得香,就干脆把自己没吃的几块都给了他。
赵元忍不住道:“你若爱吃,我写了食谱给你带回家去。”
臻铖顿了一下,小脸通红:“弟谢过大兄,还,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是那么爱吃的。”
矫情!赵元差点翻了个白眼,好在克制住了。
他摆摆手道:“随你,我想着咱们不能一道过节,这才吩咐厨房提前做了让你们尝……不过少吃些也好,我阿父就不许我吃,怕我被虫子蛀了牙去。”
臻铖嗫嚅着,低下头不语了。
下晌太阳又烈了起来,且秋后的太阳比之盛夏竟还要厉害些。赵谌吩咐人进府,说念书也需劳逸结合,今日许他们半天假,不必去校场射箭。其实,他是害怕大太阳把他儿子小嫩脸给晒坏了,面上话倒说得冠冕堂皇。
三个小孩儿带着各自的小童就回了内院。赵元还记得昨日承诺过带小伙伴去爬假山,想着那假山四面环树,也晒不到太阳,就提议去花园耍耍。
原珏很是高兴:“可是去钻假山?”
赵元无语:“对,为兄带你们去钻假山。”实在不理解,假山有什么可钻?钻来钻去一身的青苔,万一蹭着哪儿,他怎么跟人家父母交代?只是原珏就念着呐,也只有用这个哄哄他了。
再者说,友情是玩出来相处出来的,兴许大家打打闹闹熟悉了,臻铖就能开怀些,不那么谨小慎微。
小花园临着范氏的棠梨院。她如今贪觉,早上起得迟,晌午就不曾午歇,远远地听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