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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走到我的书房里来,站在我面前,低下头来看我。这个角度很奇特,我仰在那倒着看我爸的脸,这张脸很科幻的,前一秒和后一秒的表情几乎没有连缀,却是截然不同,让人眼花缭乱衔接不到一起。我像是得了软骨症,像个大蜘蛛一样粘在床上,不肯动弹。不仅不打算动弹,我连说话都不打算说。
我知道,我爸的长篇大论又要开始了!
果然,他开始痛说革命家史了:“我小时,在农村,想读书都没的书读的。”以前,我爱和他争辩,“你最后不还是读了嘛,你要是觉得没读够的话,那从明天起,我不读书了,我去做生意,你去读书吧。真是脑袋让驴给踢了,这年头还有愿意读书的。”他眉毛皱起来,示意我闭嘴。我立刻闭嘴,否则我会死得很惨。
他又讲起来:“我读书时,连双新鞋都没的穿,就是有一双新鞋,也舍不得穿,都是拎在手里打赤脚走路的。结果,脚都生出了冻疮。上下学要走好几十里的山路呢……”我又笑起来,有鞋子不穿,还打赤脚,只有傻瓜才干得出来这样的事。我爸这人呀,诶呀呀,怎么说才好,他说话总是没谱,东一下西一下的,听他训话就是没啥主题,一会忆苦思甜一会为理想而奋斗,而且老是前后自相矛盾。
我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冷漠造型。
谁知道,他还有一副杀手锏。在我疏于防范之时,残忍地掏出来,将我偷袭得彻底崩溃。我看见了他得意的笑,尽管他的脸绷得像是一张拉紧的弓。一页纸被扔在我的床上,我拿起来一看,差点昏过去。是那天在学校写的检讨书:
检讨书
在今天的篮球比赛上,因我班同学与对方同学发生了争执。作为记分员的我,便无耻地对对方班级美丽的女同学说了一些很不干净的话。哎,那事情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呀。经过主任的细心说教,我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作为一名合格的高中生,身为维护公正的记分员,对对方班级女同学做出了不可原谅的事情,倚仗自己是记分员,不维护公正,胡乱给自己的班级加分不说,还对对方女同学的好言相劝置之不理。不仅如此,还对人家女同学进行毒打、责骂,最终导致一位女生痛哭。我这种恶劣的行为在校园内造成了很坏的影响,严重的影响了我们两班之间的团结友爱,背离了篮球比赛增加友谊互相双赢的美好目标。同时,更违背了中学生行为准则中的“不讲脏话”的准则。
从今以后,我要严格遵守中学生守则中的各项规章制度,不违反校规校纪,与同学互相友爱互相尊敬,主动维护比赛的公正、公开、公平,争取在今后有好的表现,不辜负祖国和学校对我的教育。
PS:1,此检讨书一式三份,学生本人,家长,学校各执一份。并请家长签字。
2,如若我下次再犯错误,则接受学校给予我的开除学籍留校查看处分。
范文希
他说:“交代吧。”
我依旧保持着那个奇特的姿势,倒仰着看他。我沉默。眼睛瞪得老大,毫不畏惧。只是这个动作维持久了,并不好受。我试图扭动扭动脖子,却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很难堪地躺在了他面前。
他说:“你还是如实交代吧。”
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好。他就蹲下来,用一只手拍着我的头顶,慢条斯理地说:“我不跟你追究过去的破事了,只是,答应我,以后听话。好不好?”
我依旧没说话,但我也没反对,而且我的眼神很温柔,因为我爸的眼神也很温柔,温柔一刀,一刀切中我的命脉。
崩溃。我又输了。
当初,就是因为害怕这张纸被他看到,我才伙同张锡和他们一起离家出走的。
吃晚饭时,我还没说话呢!电话铃声响起来,是杨泽的父母打过来的。他们仍然在焦急中等待杨泽的消息。我妈看我,期待我能吐出几个字来。可是盯了我半天,除了发现我左眼角有一粒眼屎之外,她啥也没得到。——杨泽也是我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一个班级读书的同学,一直读到了高中。说实话,我有点讨厌杨泽,他生得像个非洲难民,我们经常推测他是来自乌干达还是喀麦隆。他这人还比较自信,经常称某某校花有追他的意思,或者给他写情书了。这些,他都烦死人了。
他们俩吃饭像是演戏一样漫不经心,只有我把头埋在饭碗里,专心致志。妈说起了刚才那个电话。“幸亏你回来了,要不我非担心死不可。”
我爸说:“咋了?”
“他们几个家长急坏了!听报纸上说,昨天在蘅城,几个小孩因为连续通宵上网睡在铁轨上了,连火车开过来都不知道。结果……”说到这,她故意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又接着说,“结果呀,轧死了一个小孩。”
“你说的是真的?”我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大张着嘴,像刚刚吞了一个人,现在还想再吞掉一个一样。
“真的。”
我当时就傻掉了,一口东西也吃不下。
头乱乱的,想到了许多。我这个人吧,有时就爱撒个谎啥的,自己给自己编个童话啥的。安慰一下自己呗。结果他们就总怀疑我说话的真实性。我告诉你们,我说话,你们是不用怀疑的,都是真的!我讲讲安安吧。呵呵,我梦里出现的一个女孩,我梦见是她把我从蘅城营救回来的,而绝对不是那个又老又丑又没有一点骨气的男人把我营救回来的。——我就是相信安安的。也许有一天,这不仅仅是梦呢!
安安见到我的时候,天蒙蒙亮,她忽然就出现在我的面前,肩膀上吊着小书包。傻傻地笑着。然后她走过来,特别热情又大方地说:“你家在哪?”
“澹川。”
“哦,我帮你回家吧。”
——安安真的像是一个天使。
我的手心里攥着一枚凉凉的硬币。掌心朝上,慢慢地松开,我们俩的目光凝聚在那。于是,我不免丧气地说:“这根本不够我们回家的车费。”
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我想,我有办法了。”
然后她就拉起我什么也不说就走。
我说:“你带我去哪?”
她不说话。
走了不远的一段路,我们进了一个小区。在一个亭子面前,她对我说:“你等一会,我一会就带钱出来。”
然后,她就飞快地消失了。
大约五分钟之后,她的身影的蒙蒙的晨光中出现了,跑到我的面前,她拉起我的手就跑,她跑得飞快。我几乎跟不上她的步伐了。
“喂,干嘛跑这么快?”
“……”
“你可真能跑!”
终于在街道的拐角停下来的时候,我一边擦汗一边说。天光破晓。整个城市都在苏醒。我看见她像是一朵水仙花,迎来了最为璀璨的盛开。
“我是长跑运动员呢!”
“真的?”
我们俩的手还紧紧地攥在一起。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慌张地松开。她狡黠地眨巴着眼睛,将另外一只手抬到我的眼前,展开……
然后,我看到了一张被汗水浸湿揉巴成一团的一百元钞票。
“你哪来的钱?”
她说:“我偷的!”
“偷的?”
她很平静且笃定地说:“是偷的。”她一点也不慌张,她也不脸红。“是偷的。这些钱本来就是我的,是我爸爸给我的。可是他们不给我花,全部私占。我只是拿回应该属于我的份额。”
我不清楚在安安的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不敢再问下去了。记得有一次,我问起肖子重家里的事,他一下就跟我急了。我好像是问他他老爸为啥不来参加家长会。他说他爸是公司大老板,经常坐飞机在欧洲谈判。所以根本回不来参加家长会。我用怀疑的口气说真的。他就跟我急了。转身离开。所以,现在我不敢去问安安家里的事。我就咧开嘴巴,像史诺比一样傻傻地笑了。
安安把我送到车站,给我起了回蘅城的火车票。进站台的时候,安安忽然拉住我的手说:“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说:“会的,我会一直记得你的。”
她就很开心地笑了。
“闭上你的嘴吧!”他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凶巴巴地说。我看了看表,晚上九点,我还和肖子重在街上晃悠。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脾气特别坏。
“你吃火药了?”我不甘示弱,我从不甘示弱。
他没理我,一直往前走。
我跟在他身后,觉得这样很无聊,两个大男生一起在晚上的时候压马路。就问,“你觉得有劲吗?”
他却岔开我的话:“冬天要来了。”
我说:“春天还会远吗?”
他转过头哭丧着脸看我:“擦擦啊我求你闭嘴吧,我现在就不想听见你的声音,一整个晚上我都听见你像是个苍蝇一样在我的耳边絮叨个没完没了,那个莫须有的安安,你能不能不提啊!”他看了我一眼之后,又加了一句话,——假如他不说这最后一句话,我是不会急的,我还是拿他当铁哥们的,我不会介意别人这样说,但我介意肖子重这么看我。他说,“你真是有病啊!”
我挺了挺胸脯,一副质气的模样:“你说说我有什么病!”
“臆想狂!”
“肖子重,你给我再说一次!”
“我就说了,你怎么着吧?”他挑衅地看着我。
我一句话不说跑到马路的另外一侧,他不知道我要干什么。事实上,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干什么,窜到了马路对面,我抄起了一根被伐下来的树枝,又旋风一样跑了回来,照着他的身上抽打起来。
而他却并不还手。
我知道只要他一出手,我就死定了。
我终于不再发狂的时候,他已经是伤痕累累。但他却笑着:“这下有劲了,是吗?”
“是!”
“好了,现在我们两清了,从此,你我分道扬镳!”
说完,他折身走掉。
剩下我自己攥着个树枝站在那,我看着他的身影消隐在昏黄的马路灯光里,一个显得那般孤独的背影,一阵伤感翻涌上来。
“肖子重!”我在他身后大声喊到,“你不能把我一个人搁这,我怕鬼!”
“去死吧,你!”他也大声喊道。
新转来的深北成了肖子重的女朋友。也成了我和肖子重关系的转折点。我摸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现在他总是脸色很难看,就像是猪肝一样地站在门口等着深北蹦跳着出去,然后一起走掉。我觉得孤单死了。
“我觉得孤单。”冲小米喊。
“哈哈!”她大笑道,“哈,深北横刀夺你的爱了!”
“那,要不,你看咱俩一起走好不?”
小米一楞,她的脸竟然微微地红了起来,扭捏着说不出话来。
“你还会害羞啊!”
“靠,本钢铁少女什么时候害臊过!走就走谁怕谁啊!”
“那就挎上我的胳膊!”我野蛮地要求着。
“切,挎就挎,难道我还不敢挎了?”
“我没说你不敢挎啊!敢挎倒是利索点啊!”
我叉着腰站在那,等着小米的胳膊伸进我的臂弯里,然后我就扯着她风风火火地奔了出去,一路吸引了众多人的侧目,可是我面不改色心不跳,一副大义凛然的气魄。我扭头去看了一眼小米,倒,她的脸像是一个粉红色的水蜜桃,红彤彤的。
我说:“耶?你害羞了?”
“狗屎!”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你明明是害羞了,脸那么红……书上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女人脸红起来呢,就证明这个女人已经彻底被男人俘虏了。要是这本书说的对的话,那不是……”
“闭嘴吧,你!”
小米的眼神怪怪的。
“你怎么了?”
“看看你身后。”
我一转身就看见他,吓了一大跳。我立刻低下了头,无地自容,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老师,你怎么会在这啊?”
他抱着讲义夹,笑眯眯地说:“哈,没看出来啊,范文希,你倒挺能说会道讨小女生的欢心啊!”
“老师,你?”
“我怎么了?”
“你怎么今天有点不正常啊?”
“没,我很正常。本来就是嘛,我还没说你会泡小女生啊!”
啊啊啊——我狂吐鲜血,七窍流血而亡。
这就是我们的新英文老师:颜峻。
——课下,女生们总是爱在一起唧唧喳喳的议论,譬如说颜峻真帅啊,帅得满天牛在飞,帅得一身的牛奶味,还是光明牌的。连深北也加入了这场旷日持久轰轰烈烈的大讨论。她们的讨论从不避讳我们这些男同胞,什么我们班男生全是北京猿人那水准的,我们一回头,哈雷彗星就撞击地球了,我们不回头,女生就全部抱成球了——被吓得团结在一起,假如我们有非分之想,她们就会不顾一切,誓死不从。
“倒,就你们这群恐龙还能让我们有非分之想?”心里想着,却没敢说出来,怕挨她们的集体轰炸。那天中午我一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