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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八娘将送捷儿读书的话说了一遍,见刘三娘子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问,转而向旭儿拱手道:“世子到了沙丘,先将收受贿赂假公济私的县令下了狱真是大快人心,只是杨月禅此案实在是惹怒了纺织业中不少的妇女,还要请世子为杨月禅作主,还给大家一个公道。”
原本卢八娘听旭儿说起案子难判,还没有太放在心上,现在又听刘三娘子直接把纺织业中的妇女提了出来,不由得又增加了几分重视,“倒底是一桩什么案子,说来我听听。”
“案子的女主角叫杨玉禅。”刘三娘子快言快语地介绍起来:
杨玉禅是个很若命的女子,她儿时丧父,少年时又丧母。恰好淮北王到大青山脚下建了营地,她便在抚幼所长大。后来刘三娘子受卢八娘之命建纺织厂时,杨月婵被她挑中到了纺织厂。
从小就吃尽了苦的杨月婵不但能干,还聪明灵俐,又在抚幼所认了些字,很快就成了刘三娘子的得力助手。
就像淮北的一部戏中所唱,美丽勤劳的姑娘总会遇到英俊勇武的男子,然后他们彼此相爱,男人出征打仗,女人纺织生产,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杨月婵在十九岁时嫁了一个淮北军的小军官赵鹏飞,两人郎才女貌,你恩我爱。
随着淮北政权从只占了弹丸之地,缺衣少食到了拥有大半个天下,富足繁华,赵鹏飞与很多同袍一样立下了赫赭战功,官职不断升高。
而杨月婵虽然在纺织厂越来越受重用,甚至还成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但是既嫁从夫,她由青山城调到沙丘纺织厂,后来又因为赵鹏飞的寡母瘫痪和孩子太小等原因辞职回家,专门照顾老人,抚养孩子。
如同淮北绝大多数家庭一样,男主外,女主内。
“但是,”刘三娘子加重了语气,“赵鹏飞发达后就没断了拈花惹草,他先后纳了两三个妾室,当然他不敢违背律法,都是将上一个妾室放出后再纳新人,其实放出的妾和孩子也由他养着。这次随着王爷又在河北打了几个胜仗,成了从四品的都尉后就更肆意了,新纳一个小妾,几个月都没进杨月婵的屋子,那小妾也是不省心,时不时闹出些事来。”
“杨月婵终于忍不下去了,便要和离,可是她有诰命的身份,轻易和离不得。于是她便想与赵鹏飞析产分居。”
“没想到,赵鹏飞的母亲突然先到官府告发,说杨月婵忤逆不孝,虐待于她。太昌县的县令受了赵母的贿赂,立刻将杨月婵下了牢,并威胁她只有老老实实地留在赵家,赵母才会撤了诉。”
在中国历朝历代,忤逆不孝都是很重的罪。比如说咒骂对祖父母父母、不尽力奉养,或者不为他们守孝等都算是不孝之罪,官府确实可以治罪。
“杨月婵性格看起来非常温顺,但骨子却也是倔强的,又兼被如此冤枉,她说什么也没有屈服,在狱中写了血书申冤。”刘三娘很是不平,“她是孤儿,家中并没有人为她出头,只有纺织厂的姐妹们都知道她的冤情,大家便一同具名向王庭上书为她申冤,后来王爷派了世子来沙丘,我也是接到消息过来的。”
“好在世子英明,只三两天便将杨月婵的冤情昭雪,并将沙丘县令假公济私事查明!”刘三娘子拊掌大笑道:“我一进沙丘县就听到这个好消息了!”
忤逆是重罪不假,但是也不可能只要长辈一告就会赢,总要有事实为依据,旭儿到了沙丘查明真相也不难,卢八娘笑道:“这案子也没什么,你也不必过于夸奖他。”
“我可不是夸大其辞,”刘三娘子笑道:“推翻忤逆不孝之罪不难,难的是让赵家哑口无言,就是沙丘县的一些老顽固也心服口服。”
在这里,讲究是君臣父子,长辈就是错了也要立于不败之地,能让坚持这些道理的老顽固心服口服确实不容易,卢八娘含笑看向旭儿,“这里有什么精彩之处吗?讲给母妃听听。”
“虽然有上百人上书替杨月婵喊冤,但也不能说明她就真是冤枉的。”旭儿虽然被夸奖了,但他依然还很稳重,只有从卢八娘坐的位置能发现他的耳朵后面微微有些红,“但是我亲眼见了赵老夫人后就信了三分:一个瘫痪多年的老妇人,全身上下都干干净净,养得非常白胖,赵鹏飞长年在外,自然是靠杨月婵照料才能如此。”
“最可笑的是,赵老夫人为了让我相信杨月婵虐待她,竟然自伤了几处,”旭儿终于流露出一丝丝得意,“新伤和旧伤岂能一样?自伤和他伤也很不一样。”
旭儿说着还对卢八娘和刘三娘子展现了他的判断依据,详细讲了新旧伤的颜色,自伤和他伤的用力方向等,最后说:“以为我年纪小,便想用这等小技骗过我?哼哼!”
卢八娘原本就知道,但是现在她看得更明显,旭儿实在是太像司马十七郎了,举止语气还有神态,她一时间怔住了。
一旁的刘三娘子听得兴致勃勃,哈哈大笑道:“可见天理昭彰,善恶有报。若不是赵老太太过于黑心,她也不至于输成这样,现在赵家在沙丘就是个笑话。”
“世子,经历此事,杨月婵再难回赵家了,还是请判她与赵鹏飞和离吧!”
“一则杨月婵是诰命夫人,并不适合判和离,而赵鹏飞也坚持不和离,另一则是她的嫁妆已经与赵家的家产混在一起,很难析清家产。”旭儿一直在为难下面的判决,“但是若不判和离,杨月婵恐怕也无法再与赵母和睦相处。”
旭儿才十五岁,虽然脑子里也有不少本时代固有的思想,可他才智颇高,又还能设身处地为案中人考虑将来的处境,已经非常难得了。卢八娘点头暗赞,又说:“这个案子下一步由母妃来判,你只管明天在县衙准备好就行了。”
“太好了,儿子也学一学。”旭儿一向真心敬服母妃的才学。
刘三娘子也一样高兴,她明白王妃既然参与了,杨月婵一定会有一个很好的结果。
大家见面先是说了半天的案子,这会儿定下了章程,便随便聊了起来。卢八娘见刘三娘子就是不提告辞的事,明白她总要问清自己出平北城的原因,想了想把儿子打发走了请她饮酒。
刘三娘子是极喜欢饮酒的,只是因为她平时事务繁忙很少能喝得畅快。今天她拿起酒杯来便一杯杯地倒了下去。
卢八娘一杯还没有喝完,就见她已经喝了好几杯,笑着阻止道:“你这是想先喝醉了再说话就随便了吗?”
“还真有这个意思。”刘三娘子对卢八娘的敬重是无以伦比的,她既觉得自己有义务要问清王妃遇到了什么事才要离京,又因为谈到了私事有些不自在。毕竟,从追随卢八娘以来,王妃在她眼里就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
“那我就不拦着你了。”卢八娘微微一笑,她其实也有类似的感觉,虽然与刘三娘子相识已经过了二十年,但是她们还真没有在一起谈过心。当然,卢八娘从天性中就带了些与人疏离的特点,她几乎从不与任何人谈心。
但今天,她特别想倾诉。
刘三娘子又喝了几杯酒还是忍不住问道:“有一次我去见王妃,凑巧遇到王妃正在看《史记…吕太后本纪》,我还曾读到王爷在上面写的批注,不知道王妃是不是还记那件事?”
卢八娘怎么会不记得呢?
她无事时将司马十七郎落在雍和殿里的《史记》拿来看,发现他在上面写了不少批注说明他的见解,刚巧刘三娘子去了,两人在一起看了,还曾议论了一番。
司马十七郎在《吕太后本纪》中写道:“吕后乃巾帼英雄,高祖目光短浅不能识之。”刘三娘子读了便笑道:“王妃幸而遇到了王爷。”
那天她坐在淮北王府花园的凉棚下,正是八月桂花飘香的季节,她觉得整个人都被包围在幸福的氛围中,笑吟吟地带了些自得地道:“你这个‘幸而’用得很妙。”
现在提起这件事,似乎当时桂子的香气还在身边莹绕,但往事却已经只是个笑话而已了,卢八娘拿起酒壶将杯子倒满,然后抬手将杯中酒倒入口中,连连饮了几杯,比刘三娘子刚刚喝得还要急。
能问出这句话,可见刘三娘子已经猜想到了卢八娘一定是与王爷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才会带着儿子去青山城的。而矛盾的原因也很明显,王爷和王妃间有了别的女人,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人或事能让王妃离开平北城。
刘三娘子平民出身,原不不大识字,但这么多年她一直在不断地提高自己,所以学识早已经非同一般,现在她带着酒意评道:“太史氏之书实为千古绝唱,但我最佩服的不只是笔者的才华,还有他的公正,比如他将西楚霸王和吕太后列在本纪中,排在始皇帝与汉高祖之间,非寻常史家能有的胸襟和见识。”
“吕太后虽然不得高祖的喜爱,但是她能在高祖有易储之意时为惠帝谋划,保住儿子太子之位,又能在高祖出征时斩杀韩信等谋反诸将,然后在惠帝后又独掌大权,也是一代人杰。”刘三娘子的话肯定不只是在感慨历史,而是在劝谏卢八娘。
在她看来,王妃不应该离开王府,只要能保住王妃之位,一心为儿子谋划,将来总会有出头之日。
第百八章 论古刘三娘苦劝谏惜今卢八娘巧断案〔二〕
本纪是专门写皇帝的,但是《史记》中却有两个不是皇帝的人也列在本纪中,一个是项羽,一个就是吕太后了。之所以如此安排,大概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没有皇帝之名,却有皇帝之实。
吕太后之路,其实是很多后妃可以借鉴之路。
不只刘三娘子,世上绝大多数人恐怕都不会赞成卢八娘离开淮北王府,就是卢八娘自己也曾非常彷徨迷茫。
但是深思后她已经下了决心,“吕太后确实为一代女杰,但要我说她不过是个苦命的女子,丈夫不爱她,儿子不懂她,娘家人又尽是蠢材,身后凄凉。我虽敬服她,却不愿意成为那样一个可怜人。”
“最不喜的是吕太后唯一的儿子惠帝,明明高祖和戚姬要废了他,吕太后想尽办法方才保住他的太子之位,可是他竟然因为威姬和她的儿子与一直护着他的亲生母亲反目,自甘堕落。而吕家人又不听她的嘱托终于,一败涂地。”
“纵然在才能和智慧上比不了吕太后,但我绝不想过吕太后那样看着汉高祖与戚姬秀恩爱,自己在心里积攒着忿恨。我也要享受美好的生活,”卢八娘说着饮尽了杯中酒,带了些醉意笑着招门外的管事进来,“去青州城为我招十名少年,要年少美貌未曾婚配的。”
王妃的思路永远是这样与众不同,尽管刘三娘子是最熟悉卢八娘的人之一,但她还是被惊得半
晌说不出话来。
看到平时胆略过人的刘三娘子目瞪口呆的样子,卢八娘大笑了起来,“这有什么吃惊的,你若是想要,我分给你两个!”
“不了,不了!”刘三娘子连连摇手。
过了半晌她幽幽地道:“我家的那个死鬼,活着的时候我没少吵他,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早知他那么早就去了,多让让他又如何?”
刘三娘子曾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她的丈夫性格非常绵软厚道,一辈子唯刘三娘子马首是瞻,只是天不假年,中年就过世了。
“王妃,我真的很想我家的那个死鬼的,”刘三娘子眼圈有些红了,又将一杯酒喝了进去,“你可别像我一样有时不珍惜,没了才知道后悔。”
卢八娘自从离开平北城已经开始后悔了,但是她不管怎么后悔也不可能回去了。最根本的是,就是她现在回去了,终究还是会离开的。
卢八娘与刘三娘子从傍晚时分一直喝到了半夜,两个人竟喝光了两大坛子的酒。
第二天一早,卢八娘按了按自己的头,难受得恨不昏死过去。可是一会儿旭儿会带着捷儿和顺儿来一起吃早餐,而且今天还有个案子等着她去判,她只得强打精神收拾整齐出了内室。
喝了一杯酽酽的茶,卢八娘自觉得好多了,可是儿子们进来后,旭儿和捷儿还是吃惊地问:“母妃,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
顺儿是看不出的,但是他也跟着捣乱,“母妃,为什么脸色不好?”
“噢,昨天与刘姑姑谈起淮北纺织业的事,可能说得晚了些,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