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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过年了。回房勉强睡了半夜不眠的觉,就听得睻闹的笑声,和着清亮的日光,透窗而入。
虽是身子倦困疲乏,头亦沉重,却不敢在这样的日子睡懒觉,忙叫白玛匆匆为我梳洗了,起身看时,对联早就贴在门上,红艳艳地映着亮闪闪的阳光,和满园的梅花qi书…奇书…齐书,很是喜气;另外有刻着神荼、郁垒这两个门神的桃符分别镇守在大门的两侧,却显得有些黯淡。
那厢桃夭已经在叫唤:“三小姐,快来吃饺子啦!”
其实不只饺子,各色果子点心极是丰富。各色的汤圆便有八碟,有江米面的,有粘高梁面的,有黄米面,馅则有桂花白糖的,山渣白糖的,什锦的,豆沙的,枣泥的,一个个团团圆圆的堆在盘里。另有春饼、年糕,配了八宝米粥,满满放了一桌子。
我自昨日起便不曾好好吃过,早已饿乏之极,当下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和二夫人、三夫人见了礼,慢慢吃着水饺。
唐时的水饺,却和现代的水饺式样没什么差别,吃来也差不多,倒叫我回忆起母亲的手艺来,可惜我是再也吃不着她亲手做的饭菜了。
看着自己苍白瘦弱得露出淡淡青筋的手,我狠一狠心,什么也不想,一口一口,努力吃着水饺,夹着春饼和汤圆。
门外,爆竹声正响着,却远不如现代的鞭炮那般热闹。堆在柴火来,将断好的竹子放进火内燃烧,由于竹内空气受热膨胀,便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就算是爆竹了。这便是爆竹的由来,汉代就开始用来避邪驱鬼,祈盼来年吉祥幸福的。
可我与吉祥幸福之间的距离,是不是也已经有了千百年那么远?
吃罢饭,依习俗本该要到本家的长辈前问安的,但此处不是洛阳老家,容氏一族并无至亲长辈在京中需要请安;而访亲拜友是大年初二以后的事,所以初一这天,容家竟与平时一般的安静,只丫环下人们分到了散下的赏钱,又都赏了新衣,个个笑逐颜开,凭添了几分节日的气氛。二夫人吃过早饭,不过说了一会儿话,赏了片刻花,便已离去,自去佛堂修行,竟比我当初隐居时还沉寂三分;三夫人见到我犹自有气,带了侍女早早离去,看都不看我一眼;容画儿却不离开,眼巴巴瞧着我,欲想找机会再细问东方清遥情形,却碍着当了众人的面,又是新春的大好日子,不好开口。
我亦是不想提及,能拖便一直拖着。那阴暗的牢房,不成人形的男子,痛入心肺的感情,只在我的心头钝痛,也便够了,何必再去招惹她伤心?
而有些感情和感觉,又岂是能说得分明的!
勉强和容锦城等人聚在一起说笑半天,我却撑不住了,只觉头重脚轻,步履虚浮,看来是着了凉。容锦城瞧着我面色不对劲,也不顾大年初一的忌讳,立刻派人请了大夫来。大夫来了,也说是着凉,有些发烧,只能吃些药静静养着,倒正好给了我借口不去长安的亲友处走动,独在园中盘算着以后的计划。
元霄之前,这些大案重案一般并不审理,我也乐得先调理好身子,并暗中叫人留意着各方面的动静。
齐王李佑那里,只听说长史权万纪在年前又在御前告了一状,结果李世民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连元霄前来京城请安都免了。
吴王李恪,只是按兵不动,新春前后一直留连在京中时,日日向父皇母妃请安,很得李世民欣赏。
魏王李泰,却在专心修书,据说自请编撰的《括地志》已经进入了最后校对阶段,为了不出错,李泰饮食睡眠,俱搬到文学馆去了。李世民虽未说什么,却在岁末时连赏赐了两次珍奇异宝,可见这招韬光养晦,还是效果显著的。
相对而言,太子就大意许多。因东方清遥之事,魏王受了打击,多半自觉自己根基稳固许多,常与汉王、侯君集、赵节等人相聚,说是研讨国事,背后却是饮酒作乐,生活靡烂得不堪。
纥干承基作为太子最倚重的心腹手下,自然常与他们混作一处。但近日来这剑客却常在外留连,夜夜长眠于秦楼楚馆,笙歌艳舞之中。
我听得这个消息时,心里却是打翻了的五味瓶,说不出的酸涩难忍。
这两年来,他虽也常在青楼游荡,但如桃夭所说,他甚至连桃夭都不曾碰过,不过听听歌,取取乐罢了。到了深夜,他有时还会回到他那简陋之极的小屋中去睡觉。他是去感觉两年多前的那两颗心,那曾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过的两颗心的温存么?
现在,其中一个颗心,甚至有了取他性命的心思,一定让他彻底绝望了吧!想起他那日近乎疯狂的举动,我慢慢苦笑,心头隐约的钝痛和伤怀,让自己好生迷惘。
眼见过了元宵节,我的身体日渐平复。这日正对着满园香梅出着神,想着东方清遥也该有所举动时,忽然有人来报,西宁王家的小姐,前来拜访容三小姐。
我一怔,西宁王?我认识这个人么?
待见到那一身红衣的窈窕少女,冲我绽开有些羞涩般的温柔甜笑时,我也笑了。
原来竟是恋花,李恋花。他的父亲原是西宁王,青年早夭,并无子嗣,只恋花一女,皇上念着往日情谊,让他弟弟袭了王位,恋花便是在她叔婶照顾下长大,却大不受宠,算来总是自小没了父母的苦。
因她从不提及自己府中之事,我竟忘了这位当年朝夕相处了好多天的闺中好友,原是西宁王府的小姐了。
第三十章 风云动
恋花笑意盈盈,却又有泪光盈盈,娇嗔地拍着我的手,道:“书儿,你怎生到哪去也不说一声?这两年多,可知我为你掉了多少眼泪?最可笑那东方清遥,怎么就认为你死了呢?真真好笑!”
我想着当日和恋花、络络三人在宫中的快乐生活时,亦是百感交集,跟她手挽手坐下,微笑问她:“这两年过得还好?”》
恋花一笑,道:“我很好,只是想起你和络络来,一个远嫁,一个,又没了踪影,好生难过,就怕从此再也见不着你。昨日忽听得叔叔他们提到容伯伯,又提及容家的三小姐已经回来了,心想着必是你,好生高兴,今日便来瞧你。”
恋花上下地打量着我,叹道:“书儿,你和以往一般美丽呢,只是瘦得很,这一向,到底吃了多少苦呢?”
她的眼圈红了,澄澈如泉的眸,漾着薄雾,若愁若怜。
“我又吃什么苦了?”我心一酸,却不肯让她担心,缓缓立起身,让长长的紫缎披风拖曳在地毯上,掩着我过于单薄的身子,淡淡笑道:“左不过是我自己看不穿,方才自己苦了自己。以后再不会了,我会照顾好自己。”
恋花点点头,道:“是啊,我一直就想着,我们三人中,就你最聪明不过,可算是当世的奇女子,又怎么会出事呢?便是有事,你也必有法子解决呢。”
她抬起头向我,眸光又如蓝天般明净无瑕,带着纯然的信任和无邪。
我最聪明?难道我天生就该是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人?我隐住心里泛出的苦意,悄然转移话题:“恋花,你却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呢?”
恋花眸光顿了顿,有些黯然道:“我是不是变老变丑了?当日你在宫里时,教了我许多养颜的法子,我却都没用呢。家里……事原很多。”
她言语吞吐,想来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怜惜地捏了一把她的小脸,嘻笑道:“你不是和以往一样美丽,却是比以往更美丽呢,小傻子!”
“啊!”恋花不想我打她趣儿,惊呼了一声,转又格格笑道:“书儿,你笑了啊,这可好了。我刚看你,总觉得眼睛太安静了一些,安静得像冬天的雪一般,叫我好担心呢,又不敢明说。原来你还是会笑的啊!”
我微怔,寻常在家,亲近如容锦城,亲密如白玛、桃夭等贴身侍女,对待我虽是万般体贴照顾,却时刻如履薄冰,做一件事说一句话都是小心翼翼,似怕伤害了我一样,原来却是为我眼底不寻常的安静。
我以为我已把我的内心掩藏得很好,可这种硬压着万千波澜的安静,却连恋花也瞒不过,更别说容锦城他们了。
不想我的不快影响到恋花,我继续微笑,瞧着她眉宇间的神采,问道:“你这丫头!就会乱想。我瞧你却是容光焕发。快告诉我,是不是有心上人了?快成亲了么?你也不小了!”
恋花面容如苹果般浮着淡红,又带了未成熟般的青涩可爱,嫣然笑道:“这也瞒不过姐姐啊!”
我想起那日在庙会上恋花和我同时看上的那对白头偕老的陶人儿,轻轻噫叹:“不知哪家的公子,却能叫我们恋花丫头这样心动神萦?”
恋花眼神完全迷离了,带着说不出的娇羞和快活,却不隐瞒,半喜半怯道:“他么,叫李曦云,……我们在一起已经一年了,只待这次他从夏州回来,皇上便会给我们完婚呢……”
“李曦云?”我喃喃念着,看着恋花眸中的神采,突然好生羡慕而又好生欣慰。简单而平淡的快乐,我不能享得的,我的两个朋友,终于能够完满。
这是不是从另一个方面,弥补了我今生的不足?
当没有了爱时,生命便如白纸般毫无光彩,不具备存在的意义。
而我的生命虽如白纸惨淡,可我的朋友,却能够幸福。
只希望清遥和书儿,未来也能幸福。
我笑了,含着泪水。
正听恋花喃喃叨着家常时,却见得顿珠在外探头了几次,便知必有事端。但这些事万万不能沾惹到恋花身上,所以我只若无其事,陪着恋花吃了饭,好生叙了阵子别情,又约了再见之期,奇Qisuu。сom书将她送了出去,方才回身来找顿珠。
顿珠屏息向我禀道:“郑国公病危!听说皇上已经亲到他府上去,见他最后一面了!”
郑国公兼太子太师魏征病危!
一切俱如我所料,我沉着地点头,慢慢坐到几前,提起茶盅来喝了一口,才问道:“有没有听说,朝廷之中有个叫李曦云的人?”
“李曦云?”顿珠茫然了良久,忽然叫道:“想起来了,莫非是李世绩大将军的义子李公子?听说也是个了得人物。不过李将军却不在小姐下令注意的名单之列。”
我淡淡而笑。李世绩本是玲珑人,他的立场也分明得很:他忠于皇帝,现在的皇帝,和未来的皇帝。他聪明得不会参与这些无谓的斗争,不求有功,先求无过,往往能在党争中立于不败之地。
李曦云,李世绩的义子兼爱将,应该和他的义父一般聪明吧。
我们的恋花,原也需要那样细心妥贴的公子照顾,也不负她年幼时所历的坎坷人生。
心下沉吟着,我的唇角不觉微微绽开微笑。
顿珠欢喜道:“小姐今天很高兴么?居然笑了?”
对,我很开心,为我朋友的爱情和幸福。
有爱的人生才是意义,而我没有。我笑容渐渐苍白,慢慢抬头看那浩缈的天空。
第二日,果然传来郑国公魏征的死讯,李世民亲往致祭,哭之甚哀。
而关于魏征的身后事,除了辍朝五日,更有例行追封。追赠司空,谥号文贞。
圣旨下的第二天,我独在书练着字,一笔一划,将曹操的《短歌行》写在纸上,看着那浓墨直透纸背,然后向那未干的墨汁轻轻吹着气。
门口似有阴影挡过。一抬头,顿珠已将一人带到面前,身材颀长,相貌端雅,目光深沉凌厉,却闪现不出那曾经梦幻般的如星光芒。
“苏公子,你来了?”
我嫣然一笑,放下笔来,将那幅字提起,向苏勖道:“我的字,是不是比以前更端正有力了?”
苏勖的眸光在字上停留片刻,又转到我的脸上,叹道:“你的字,我倒还看得懂;可你的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了。”
我佯作不觉,轻笑道:“何以如此说?”
苏勖苦笑道:“即便有算命的,能算出魏征何地何地死,我也不会觉得希奇,毕竟这世间的奇人异士多得很;可追赠司空,谥文贞,半个多月前,只怕连皇上都不曾想到过。而你,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我默默走到窗口,隔着窗棂,看那开始零落的花瓣,答非所问:“东方清遥那里,你有关注过么?”
苏勖沉吟一会儿,道:“他,从见你一面后精神好多了。我自己不方便去,曾叫一个心腹悄悄去探过他,他只带回一句话,说会按你说的办。”
他轻轻道:“等皇上五日后重新临朝时,东方清遥的出首书,会和权万纪关于齐王罪过的奏书,会一起放在皇上案头。”
我点头,微笑道:“我这两年,被齐王部下羁留的事,皇上必也会知晓吧。”
苏勖淡淡道:“那是自然。如果容庄主上一封密奏给皇上,效果更好。只不过从此姑娘的清誉,未免受损。”
一个美丽的女子,被人软禁两年多,会发生什么事凭谁也猜得出来。不过,清誉?我不由冷笑着:“我还能有什么清誉?浊者自浊,凭他万顷西江水,也洗不干净了!”
“书儿!”苏勖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