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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堪的却是黛玉,听完之后她的手霎时变的冰凉——这一个月她的心委实已隐忍到了极点,忍那不能明言的心事,忍那道凭空而至的圣旨,忍一些小人对自己的指指戳戳,忍躲也躲不过去的婚事,忍水溶对自己的冷淡,忍一切所不能忍;可是,忍这些却不表示她该忍水溶对自己的冷嘲热讽,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于是她极慢极慢的站起了身:“是王爷亲口这么说的?”
云檀顿了一下,不知想了些什么,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回王妃,是王爷。”
“哦,那如果我不依呢?”黛玉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回王妃,您如果问云檀的话,云檀会回答——王爷的话很有道理,为您的身子着想,还是依了王爷为好。”云檀波澜不惊的看着黛玉:“但若王妃执意不从,我到底是一个奴婢,并不能左右王妃的想法。”
云檀边说边镇定的看着黛玉:“我只负责传话,并跟着王妃,王妃到哪里,我就到哪里。”
“好,那我要去找王爷,你一起跟着来吧,”黛玉边说边扶住紫鹃的肩:“我要去问问他,羞辱我,对他有什么好处?!”
紫鹃立即觉察出:黛玉的身子在发抖——姑娘一定是气到极致了。
凤姐此时反省过来,她一把抓住黛玉的胳膊:“林妹妹,要三思而后行啊。”她不能让黛玉就这么走出潇湘馆。凤姐敏锐的意识到:也许黛玉的一番话会将已经走向飘摇的荣国府推向深渊——,她不能让荣国府冒这个险。
于是她竖起两道柳叶吊梢眉,对着云檀厉声道:“哪来的嚼舌小蹄子,有一些规矩没有,且不论王爷有没有说过这句话,有也不能由你这么传,生怕主子好还是怎么着?我看你根本就是在搬弄是非!”说完转头命紫鹃:“还由她在这里站着,将她推出去!”
紫鹃一咬牙:“云承御,请吧。”
云檀面色也变了:“我们家王爷也没有这么说过我!”
“那是你们家王爷不知道你做出了这样的事,”探春也站了起来:“别的我不知道,我们荣国府的丫头,却没一个像你这么着。”
云檀白着脸恨恨推开紫鹃:“不用你们赶,我这就去向王爷复命!”说完一转身快步跑了出去。探春一皱眉:“紫鹃,依我看,这个丫头不简单,为了你们姑娘好,你跟着她,省得她向王爷乱说。”
紫鹃立即点点头,就要跟着往外去——小红一把拉住:“还是我去吧,我原来干过粗拉活,脚程快。”说完一溜烟儿没了影儿。
“好丫头,将来肯定是有造化的,”探春瞧着小红的背影点点头:“凤姐姐,怪不得当时你挑她,果然有一定的道理。”
说完又看黛玉:“林姐姐,别放在心上,我看是这个云承御的事,保不准她有别的想法。”凤姐擦一把额头的汗:“三妹妹言之有理,咱们也别慌,就在这里等信儿——,我不信北静王爷会听一个丫头的一面之辞。”
探春扭头又吩咐雪雁:“找两个机灵的小丫头去外面看着些,有动静来回一声儿。”
雪雁应声:“我和五儿去吧。”刚掀起帘子,就听黛玉负气般的声音:“我偏要去外面,谁也不要拦着我。”
雪雁便下意识看向外面:秋风更紧了,竹子随风用力的摇晃着,天也暗了好多,大片大片的乌云正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不知怎么都向潇湘馆这个方向涌了过来。
而此时,水溶却非云檀所说刚离了怡红院,他正在前厅——所有的人都围绕着他,众星捧月一般:饮的是美酒,看的是好戏。他的唇边也一直挂着笑,温润知礼而不失身份,陪他说话的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冯紫英,是贾府特意请来的陪客。
“紫英,圣上出行,此次为何你倒留下?”水溶右手拈着酒盏,左手轻轻在桌上一下一下扣着。贾琏眼尖,瞧见他的动作依稀和三年前扬子江上如出一辙——不过那时他是风流蕴籍的荣公子,如今却是身份尊贵的北静王。
“从那一遭把仇都尉的儿子打伤了,父亲就告诫我 :‘再遇到那小子,若是他独身,倒不用避,若是父子两个都在,则必远避——若我不依,回家就打断我的腿’。”
“冯老大人虽说已告老在家,可对政事研究还是如此透澈,”水溶话语清悦,声音虽低却非刻意不让别人听到,因此贾琏将话都听在肚内。
听清后贾琏暗叫不好:这些朝堂上的纷争,如何这北静王爷倒在宴席上说起来了。难道他就不怕隔墙有耳么?正想着忽见一个举止翩然的俊美少年施施然绕过诸人来到水溶面前,并一恭到地:“王爷,这是戏单子,请您明示,要听哪一出?”
“竟是你,琪官儿?”水溶正持酒浅酌,见到来人明显一愣:“你不是脱籍了么,如何还干这营生?”
“特来恭贺王爷新婚之喜!”
冯紫英大笑:“玉涵,说吧——你是怎么混进来的,政老可不会请你。”
贾琏也瞪大了双眼,上下打量这个名唤蒋玉涵的优伶琪官——,就是因为他,当年二叔差一点儿将宝玉打死在书房。如今竟唐而皇之进了贾府,倒不知是哪个大胆敢领他进来。
却见他一笑,站直身子伸手自怀中摸出一物:“凭的是这个。”
水溶一看,轻轻皱眉:“你竟然仿造我们北静王府的腰牌?”
“出此下策,只是为了(liao)玉涵一个心愿,”蒋玉涵声音放低:“为赎罪,愿登台献技——,请王爷赏脸。”
水溶的脸色却并未因蒋玉涵的话而转变过来,贾琏看着他的两道眉毛渐渐扬起,眸色也由春波变成冰天雪地,贾琏便想站起来——他拿不准水溶会不会当场翻脸,他对这个少年王爷的性情实在是毫不了解。
千钧一发之刻,蒋玉涵却又轻轻说了些什么,这次贾琏使尽力气也没有听清,水溶的神色却奇迹般缓和下来,并伸手拿起蒋玉涵手中的戏单,只见他好似随意般一指,那蒋玉涵便笑了。
贾琏大奇:原来男子也能笑得这么好看?只是他的阴柔和水溶的翩然比起来,却还似差了些什么,也许不只是容貌上,更多的是那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势吧。
很快,贾琏便在台上看到了水袖飘摇的杜丽娘,美的象从天宫临凡的神仙,不但没有一点儿其他戏子的风尘味儿,相反一举手一投足象极了妙龄怀春的大家闺秀,只听他如水滴玉盘般的声音低吟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那水袖挥的像两朵乍开的白莲,象将那深闺女子难言的心事通过那美妙至极的美姿传给了在座的每个人一般,——所有的人都听的入迷,除了依旧低言的水溶和冯紫英。
贾琏忽然有些明白:怪不得宝玉挨了打,不但不思悔改,还说为了这些人死了也值得——正想着,忽见林之孝神色紧张的跑过来,低声附耳:“二爷,方才来了个女子,说是北静王爷的驾前承御。不知为何,她定要来见王爷,我怕有什么不好,没敢让她进来,如今……,如今我女孩儿正和她说话呢。”
意外
闻言贾琏看看水溶:对方自入荣府后没多看自己一眼——仿佛三年前和自己同乘一艘船的另有其人一样,他明白那是和自己撇清关系的意思,生怕自己将当年的事情抖擞出来。可是,自己不会这么无聊吧……
只是眼前的事该如何应付呢?想了一下贾琏轻声问:“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林之孝一愣:琏二爷好色可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只是如今对这个发生兴趣可是说不过去,但又不能不答:“这个么……”
贾琏瞥一眼台上风情万种的‘杜丽娘’:“和你女孩儿比呢?”
林之孝脸腾的红了,心里不由将贾琏祖宗挨个儿问侯了一遍,但依旧低眉敛目作答:“回二爷,比我女孩儿强多了,不像个丫头,倒像个大户人家的小姐。”
贾琏这才认了真,看水溶一眼将林之孝领到偏僻处:“说什么事了没?”
“好象和林姑娘……不,林王妃有关。”林之孝踌躇一番鼓起勇气:“小红那丫头正在劝她,说别扫王爷的兴什么的。”
贾琏嫌林之孝讲不清楚,眉一皱:“你女孩儿可比你们夫妻两个会来事儿多了,怪不得你琏二奶奶说你们老实头呢。”只是将话说完后才又细想林之孝的话:不好,必是这女子是王爷的爱妾之类的,林妹妹耍小性儿给人家出难题,人家就到这里告状来了!
又一转思:不会,林妹妹不比我那个,她是个有见地的女孩子,又刚过门儿,怎么会落这个话柄给人拿捏?!
但很快再次推翻:女儿心事本难猜,也说不定——想当时全家谁不把宝玉当凤凰供着,独她不,不只为小事情和宝兄弟拌嘴,连带着宝兄弟还差点儿将玉砸了,当时弄出多大的风波。
拿不定主意的贾琏左右为难:是告知北静王爷不告知——若给他说了,说不定对黛玉不利,那么就会连累到贾府;若不告知,待等那女子得了机会,枕边儿风一吹,还不更糟!
于是贾琏左思右想一番决定还是说了的好。他边走边自我安慰:从哪处想林妹妹都不会吃亏,男人没有不喜新厌旧的,林妹妹不管怎么说都是新人,且有名份。再说那模样儿,真是天上有地下无的,我就不信那女子能强过她去。
待走至近前,却发现水溶已失去了踪影,独留冯紫英边喝酒边盯着台上的蒋玉涵。贾琏便笑:“王爷呢?”
“哦,刚才你一动他就动了,”冯紫英笑嘻嘻拽住贾琏的袖子:“你们家做事也太慢了,生生将一个现成的媳妇儿给了别人,我可真替宝二爷不值。”
贾琏顾不上给他开玩笑:“谁将王爷叫走的?”
“琏二哥,你装什么呀,——,什么能瞒过溶王爷,就方才你家尊管刚到你旁边儿,王爷的耳报神就有信儿进来了,”冯紫英给贾琏倒一盏酒:“然后等你们两个神神秘秘一往旁边儿走,他就动了身。”
贾琏暗悔:自己怎么又犯了自视过高的毛病,活该什么都落人一截儿!接着心开始咚咚的跳个不停:但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好。
水溶此时正站在云檀和小红跟前,周围被肃得一个闲人也无:“怎么回事儿?”他认出小红是黛玉身旁的陪侍,因此话语虽冷却并不过份。
“回王爷,也不是什么大事——,方才王妃觉得心里闷,便想到外面站一站,大约云承御觉得王妃身子吃不消,便出言相拦,”小红看云檀一眼,对方满脸委屈,便知自己不适合再做这个表情,于是索性大大方方的抢先回道:“可能是云承御说的急了些,王妃便有些恼了,说云承御不该挟制她。云承御不受用,就要来回王爷。”
小红话语十分伶俐,旁边云檀却不作一言。她自有她的一套:她认为别人说话其间,自己不插一句话,那样才能看得出自己于众不同的个人修养,——在北静王府多年,她知道主子的所有喜好,水溶并不喜欢伶牙俐齿的女孩子。
但小红却不理云檀的伎俩,她依自己的长处继续往下辩解:“但王妃虽说娇养些,却是极讲道理的人,她从不会无缘无故对下人发火,她认为那是有失身份的事。”小红说到此便停住,她有所选择的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因为她实在无法从水溶的神情间判断出来他是否给云檀下了这样一个不讲道理的命令。
水溶挥袖:“那王妃呢?”并不问云檀一言。
小红心中觉得古怪:“大约是——,在园子里吧。”心中暗恼水溶护短。
水溶的面容便变了一变。小红心内咯噔一声:难不成云檀的话竟是真的?
正在忐忑,耳边只听水溶略有薄怒的声音:“带我去见她。”
小红一愣:“王爷……”,却在触到他如寒潭般的眸子时将话低了下去,认命的去前面带路。身后,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浮上了云檀的嘴角。
同时赶往潇湘馆的还有令两路人马,李纹不顾李绮的催促,慢条斯理的重新匀了面,梳了头,另换了一身儿合意的衣衫才走出稻香村。边走她边决定:只在那里略站一站,说两句话就辞出来,自己没必要在黛玉身上下什么功夫。
她并不知,自己的这个想法正是因为潜意识认定荣钦差和自己无缘,全是林府连累了自己而致——她认为是黛玉的馊主意使自己和心仪的男子被迫站在了对立的两端。
只是她并不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这荣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