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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与花鬼-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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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护车来到的时候,爸爸已经死了。医生诊断说是酒后服用过量的安眠药,呼吸抑制而死。和幽默大师卓别林一个死法——死的有些滑稽。
  我们翻出了放着爸爸衣物的箱子,里面的一个皮包里,塞满了一包十六粒的安眠药——整整的一皮包,都是给奶奶买的。
  奶奶常把“死”字挂在嘴边,哀叹自己活着就是受罪。每天晚上,奶奶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她总说自己不想活了,要一口气吞一大瓶安眠药。所以,爸爸每次都只给奶奶半包,剩下的自己放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爸爸竟然攒了这么多。
  奶奶还没死,爸爸就因吞食给奶奶买的安眠药而死。害死爸爸的人里面是不是也有奶奶一份?可奶奶却不这样想,或者她不敢这么想,她拼了命地不这么想。
  “他是被老婆克死的!”奶奶哭着和村里的人说,几乎逢人便说,好像话说的多了就变成了真的。如今,憎恨妈妈,成了奶奶活下去的唯一力量。
  爸爸的葬礼,妈妈没有参加。
  我和姗姗像两个木偶,被一堆五大三粗的婆姨套上了白色的粗布丧服,几乎被按着跪在了地下。那样子狼狈地像是古代街头卖身葬父的姐妹俩。
  “哭!”
  主持葬礼的叔叔红光满面地命令着,他刚刚办完了上一家的丧礼,一场场的丧葬酒席吃下来,让他有了一副好气色。
  然而,他今天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因为只有奶奶配合着唢呐声,从嘴里发出杀猪般的嚎啕声。奶奶在命令“哭”的时候哭的撕心裂肺,等被安排好的人劝慰的时候,她便立即止住了哭声,一扭脸骂的天崩地裂。
  “瞎了眼烂了心啊!”
  “扫把星,狐狸精,克死丈夫!”
  我和姗姗极不配合。我重头到尾没有哭出来一声。我想给爸爸一个完美的结束,虽然我和姗姗都被这莫名其妙地农村风俗吓住了,但我还是想让爸爸在他出生的地方能够风光体面的走,可是……我哭不出来。
  “哭!”命令一下,我努力挤着眼泪,还是一滴也没有。
  “哭呀,哭呀!”周围看热闹地村民恶狠狠地喊着。
  “没良心!”
  “不孝女!”
  这情景像极了电影中的文化大革命。我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会在现代社会经历这样不同寻常的事情——跪在院子外面的街道上,被一群不相干的人义愤填膺地破口大骂。于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农村人的粗野、蛮横和……热情。
  爸爸就躺在那个散发着木头香味和刺鼻的油漆味的棺材里。我想再见他一面,和他说句话,可是,已经不可能了。
  关于那晚,我少讲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虽然我是个软弱地、无用的布娃娃,虽然我不知造成家里现在的不幸福,该怨爸爸、怨妈妈还是怨谁,但是我还是想实现小时候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十分傻气,以至于长大后,虽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但我也不会再那样做。实际上,我已经忘了这个愿望,那天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忽然想了起来。
  我穿好了鞋,走到了小阁楼门前,伸出手来,想要敲门。爸爸已经很久没有回家来睡觉了,总是匆匆回来,拿些东西就走。这次好不容易回来,我怕不说,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如果爸爸打开门,我会对他说,爸爸,我爱你。然后再轻轻地甜蜜地道一声,爸爸,晚安。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有敲门。于是,我现在对着爸爸的棺材说:
  爸爸,我想你。
  爸爸,晚安……
  爸爸下葬了,那天,妈妈抽了人生的第一只烟,是从爸爸口袋中拿的。
  然后她抽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只……
  然后她呛得咳嗽不止。
  “天天抽,天天抽,早晚要得肺癌!”妈妈看着烟说。烟是从前的烟,骂爸爸的话也和以往一模一样,只不过换了人间。
  爸爸的手机在这一天,爸爸入土的这一天,非常默契地耗尽了电,“滴——滴——滴——”关机了。妈妈翻出爸爸的手机,充上电,翻看了很久。
  “就你那副德行,也好意思搞外遇?”
  “王八蛋!”
  “也不撒泡尿照照!”
  “死了活该!”
  妈妈叽里咕噜骂了一堆脏话,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骂脏话,她说过的最不堪的话,不过就是带些性意味的笑话。脏话,她是一句也不肯说的。我不知道,妈妈是不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和爸爸道别。
  然后,她不知给谁打去了电话,气势汹汹地,一手叉着腰,脸上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好像就要冲上去,狠狠地抓住一个人,与她拼个同归于尽。然而,她一言不发地听了一会儿,随手把手机扔在了沙发上,捂着脸哭了。
  我捡起了手机,上面显示还在通话中,果然,妈妈是给那个叫“玲”的人打的,只不过手机里面重复着:“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打不出的电话号码,就好像集中全身的力量一拳挥出去,却什么都没有打到,只剩下满腔的空虚与憋闷。玲,你知道吗?此时此刻,妈妈需要一个仇人,你们是仇人,是掉进了同一个沼泽里的仇人,从某种角度说,你们也是同病相怜、互相慰藉的人。
  可是,你注销了手机号码,这么快就和过去划清了界限,冷漠的、不留一点念想的把过去一笔勾销。我的妈妈对你来说,什么也不算,你根本无视这个对手,所以,你赢了。你赢在不在乎。不在乎妈妈的你,一定也不在乎爸爸。所以我知道,你们并不真正相爱。于是,我理解了妈妈的痛苦,原来,从头到尾,至始至终,都是他们自己毁掉了自己的幸福,与外人无关。
  晚上,爸爸的手机响个不停,都是向爸爸逼债的人。这几年来,爸爸四处借高利贷周转生意,可工地上却进展不顺利,接连出了几个意外。这些事情,我们都知道,但爸爸却一直说没事,没事。于是,从来没有挑起过生活担子的我们就真的以为没事。我们自私地躲在爸爸身后,享受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没有一个人多问爸爸几句:真的没事吗?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承担。没有一个人。
  爸爸的同学,也是妈妈的同学,在电话里破口大骂,说爸爸害了他们全家。这个叔叔是爸爸从小到大的好朋友,用他们的话说,生死之交。
  叔叔说,当爸爸已经从别人手里借不出钱来的时候,骗着他这个发小把最后的积蓄全都拿了出来,承诺拿一套房子作抵押。但其实,那套房子早就卖了。
  我们这才知道,爸爸这两年多来是怎么过的。他就像个无赖,谎话连篇、六亲不认、四处骗钱,良心让狗吃了——用那位至交叔叔的话。也像个过街老鼠,遇上债主能躲便躲,躲不过便答应下个月一定还钱。其实,他账户上根本就没有钱了。我不能想象,老实、勤谨、重情重义、一诺千金的爸爸会变成这样。
  然而,他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们,依然让我们维持着优渥的生活。爸爸的车,其他几套房子,所有的银行存款全都用来还债和投入新的工程中了。于是,我想起了搬家的那晚,我埋怨爸爸不送我回家,我鄙视他掏给我的钱——那也许是他最后的一些钱了。
  高利贷利滚利,已经成了一个庞大的数字,而爸爸已经坐吃山空,再也没有了偿还的能力了。这么多年来,他习惯了用他愈发消瘦的肩膀挑着本就挑不动的沉重,他把自己逼成了一个陌生人。一个不管我们,还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人。终于,他无能为力、他走投无路、他无处诉说、他借酒浇愁、他有家不能归,他选择了休息休息。但是——就这样,长眠不醒。
  妈妈说,原来爸爸到死都是个窝囊废。
  我绝不相信!
  他们都说爸爸就是自杀,不是因为喝醉了酒,误吃了安眠药。
  我不相信。
  爸爸绝对不会抛下我们,让我们面对这个偌大的烂摊子,他一贯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
  爸爸是不会自杀的。
  只有我知道他死亡的真相。
  爸爸,是被我害死的。
  是被我一意孤行抱回来的花害死的——“孔雀”,花鬼。
  一定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要说:  

  ☆、监狱

  我和姗姗两个星期都没有去上学。
  第三个星期,姗姗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擦掉眼泪,脱下了一直没换的脏衣服,背着书包,努力在脸上挂上一副昔日的表情,离开了家门。
  我早知道,她会比我好得快。从小我就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姗姗总是能顽强地生活下去,而我只会病入膏肓、无药可救。高坤说我冷漠,其实他不知道,我的冷漠不过是在保护自己,因为一旦有什么人什么事进入到我心里,很轻易就能让我坠入深海,被滚滚巨浪吞没。所以,我不会轻易动感情,因为我太过脆弱。总之,就是个无用的废物。
  我整天窝在家里,不肯多说一句话,饭也不过吃两口。妈妈由着我,并没有逼我。事实上,她和我一样,都还没有开始新生活的勇气。或者说,连这种勇气我也不想拥有。
  “好好上学吧,家里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有妈妈在。”妈妈对姗姗和我说。
  连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样的话十分怪异,更别说我和姗姗,所以我们相视着,彼此脸上都有些尴尬。虽然妈妈可以将一个将要倒塌的老别墅重新装修出来,但我们并不相信,她具有面对现实的能力——连爸爸都无能为力的现实。
  妈妈唯一有的,就是不知道“生存”是多么残酷的字眼,因为她从未像爸爸一样耗尽一切地讨生活过。“姥姥姥爷不会不管我们的。”妈妈说出了实情。
  万幸的是,爸爸借的都是曾经的同学或者朋友的钱,他们也不会像黑社会的人那样伤害我们。但是,钱还是要还的,一分也不能少。
  我搬到了阁楼里,就睡在“孔雀”旁边。它掉了的那只脑袋已经被妈妈装进了塑料袋里丢掉了。至于那晚我看到的血,已经渗到了地缝深处,我隐隐能闻到棕红色的木头地板上散发出的腥臭。可是,我把“孔雀”会流血这件事告诉妈妈和姗姗,只换来她们忧惧的眼神。
  “就算有血也是你爸磕破了头。”妈妈说。
  “不是、不是!是花先流了血,然后爸爸才摔倒的!”我尖利地叫着。
  “事实上,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血!”
  我着急地摇着姗姗:“你呢,你也没看到血吗?就在花盆下面,血是喷出来的!”
  “姐,我们真的相信你说的话,真的……可是爸爸去世是不是对你打击太大了,或者我们去看看心理医生?”
  她们根本就不相信我!为了证明自己,我就睡在“孔雀”旁边。等她鬼魅的身躯迷惑了我的心窍,等她尖利地刺扎进我的肉里,等我也死了,她们一定就相信了,相信我没有撒谎,相信爸爸不是自杀。
  “来啊,来啊,你吃了我吧。”我对“孔雀”说。可是每天早上我都平安无事地醒来,“孔雀”也没有任何异常。
  我学着爸爸的样子,向“孔雀”撞去,可是“孔雀”柔软的脖子从我的袖子上划过,就像是因为害怕而缩起了头。
  我拿出小刀,一手掐住“孔雀”脖子,一手砍掉了它的又一个头。它的脖子上都是血,不过是我的血,一个个细密的小刺扎破了我的手。它的头掉在了地上,头与脖子的连接处,是一道苍白的疤痕。我拿手指按了按那个伤疤,没有血,但却是冰凉湿润的。我的心也涌起了一股潮湿。
  为什么没有血?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幻觉?
  不可能的,是“孔雀”在耍鬼把戏。
  芳姨也说过,她是花鬼。
  我不管不顾地抱起“孔雀”,冲到阳台上,把“孔雀”高高地举了起来,想象着过一会她就要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然后,我就不争气地想起了无人的地下停车场里的她,一片荒芜的旧家里的她,想起了我们之间的承诺。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多么悲哀的一句话,这是世间最美好也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于是,我放下了“孔雀”。杀死爸爸的,不是“孔雀”,是我,是我们全家——爸爸最亲的亲人。我无力地坐倒在地上。
  有时候我一团乱麻的脑子里似乎理清了一点头绪,或者像是照进了一缕光。
  爸爸一定不是自杀的,说不定也和“孔雀”无关,那就是酒。酒后的他,神智还不大清醒,一时误吃了过多的安眠药,也许他只是睡不着而已。我们不也不知道酒精和安眠药不可以一起吃吗?误会,一定是误会。
  想着想着,我再也想不下去了。那团乱麻更加盘根错节,彼此纠缠不休。我隐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事情,逃避。其实,我不过把自己内心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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