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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就住在城里。”
“干吗躲这儿来呢?”
“他们要抓我下乡,可我有个弟弟,年纪还小。”
“你爸妈呢?”
“死了。”
好一会没有吱声,静默里含有忧郁、悲苦和坚忍。
“你们是——”他问。
鸭公嗓说:“家里遭了灾,就跑这儿来了。”
“找到工作了吗?”
“没户口,上哪儿找?”
他知道,他们这才是盲流、黑人,大白天在车站、码头转,晚上就宿在这儿。先前,他最讨厌这些人,这会不知为什么,却全然没有了厌恶。
一阵窸窸窣窣,鸭公嗓抓了一把东西塞进他的手里。他用手捏了捏,知道全是一些分票角票的零散票子,忙说:“我不要。”
“拿着,就这么多,别嫌少。”
“你们也……不容易。”
“没什么,都是讨生活嘛,谁叫我们来到这世上呢!”
“这就谢……谢你们了……”倦意又袭上来,眼皮很沉,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下去。迷迷朦朦中他忽然看见好些人在追他,有派出所的民警,有街道居委会的干部,他撒腿便跑。忽听见背后“空隆”一声,他觉得头上挨了一棒,眼前顿时漆黑,心想这下子可真完了!睁眼一看,眼前真的站着几个武高武大的民兵,一个个板着铁青的脸,他惊吓得手足无措,只觉一股冷气从脚上直往上冲。
那几个盲流黑人却早已逃了,只有他睡得太死,让人家抓了个正着。一个大个子民兵立眉恼眼地一把拎起他:“老实点,跟我们走!”
四
他是让两个武高武大的民兵押着送回来的。自然,他没少挨居委会那位女干部的训斥。女干部两眼盯着他,样子很严肃:“躲,你能躲到哪儿?孙悟空的本事比你大吧,可也没能逃出如来佛的手板心呀!”
“我只是不明白,这么一个偌大的城市,怎么就容不下我们兄弟俩呢?”他小声嘟囔道。
女干部的两道秀眉就皱紧了,冲他大声嚷道:“哎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说不通呢?我们说了多少次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这是毛主席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可我现在这么副样子,也不能算是资产阶级呀!”他小声争辩道。
“可你是资产阶级的子女,是反动阶级的子女,就得无条件地服从!”她整个脸就垮了下来,枯涩的声音有些刺激人的耳膜。
他没敢再说,鼓着眼睛嘴巴张得老大。
女干部是什么时候走的?不知道。他就这么蹲在家里两手抱着头一个人发呆。
他感到一种无奈,感到一种孤独无援的痛苦。弟弟放学回来后,他像往常一样给弟弟做好饭菜,辅导弟弟做好作业,然后安排弟弟睡下。他没有告诉弟弟自己要下到农村去,他害怕看到弟弟伤痛欲绝的样子,害怕听到弟弟那撕心裂肺般的痛哭。
都市的夜,直到深夜才变得安静了。
可他睡不着,一个人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只觉得心里焦渴。抬起头来看了看,窗外黑黑的,街上有巡夜的民兵走动的声音。这种声音,在他听来有一种神秘且难以言喻的恐惧。他又把头放回到枕上,拼命地闭上眼睛,一种难耐的孤寂感又一次涨潮似地漫过他的胸口。他忽然觉得茫茫天地间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人,孤寂和凄凉的体验使他满心里顿生悲哀,眼泪便有如喷泉一样忍勒不了,不住地倾泻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小虎竟然爬到他这一头来睡下,用手摸着他的脸问:“哥,你怎么哭了?”
“没,没哭。”他说。
“哥,你哭了,是想妈妈了吗?”
“嗯,想妈妈。”
“我也好想妈妈。”小虎说:“你记得吗?你上中学在学校食堂吃饭,我在别人家里搭餐,那年月缺油少米,难得吃上一顿饱饭。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在一起做作业,你读课文读到‘红军长征时用野菜充饥’这一句时,我说:‘啊,鸡呀!好吃好吃!’原来是我把‘饥’字听成‘鸡’啦。你听了呵呵直笑,妈妈却没笑,搂着我俩竟然哭了。”
“别说了,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学哩。”
“哥,我……我睡……睡不着,好想……想妈妈……”小虎嘴里喃喃着,声音竟然小了下去。终究还是小孩子,瞌睡大,而且也无法理解作为兄长的他此刻的心情,便紧闭着眼睛沉沉地睡去,睡觉很不老实,一只瘦小的胳膊赤露在被子上。他替小虎盖好被子,便盯着小虎看,像看一幅画,永远也看不够似的。
秋头夏尾,天气动不动就变颜变色地阴起来。左邻右舍都睡得静悄悄的,只有屋外那那盏昏黄的路灯,孤零零地发着冷清的光,在风里摇晃着。他将不再属于这座城市了,可他一点也不知道他要去的乡下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没法选择,也不敢去想,他最担心的是小虎,自己走后,留下弟弟一个人该怎样生活呢?以往与弟弟生活在一起的种种情景,便像放电影似的全在他眼前旋转起来。
第二天早上,噪晓的鸟雀打破了城市的沉寂,银白的曙光渐渐显出绯红,绚丽的朝霞映在千家万户的窗棂之上。和往常一样,又是一个很美的早晨。可是他的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老想哭,他却极力地忍住。他装着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送着弟弟去上学,并且叮嘱他不可以耽误上课,一定要好好学习。他没有告诉他今天自己要下到离城远远的一个叫云雾山的山区去,他担心弟弟今天要走而恋恋不舍要来送他。其实,他更不愿意让弟弟感受离别的痛苦。
弟弟很听话的上学去了,他还只是一个未成年的孩子,正需要关爱的时候,亲人都一个个地离开他,丢下他孤独一人将怎样度过这艰难的岁月呢?
他一直站在家门口,看着弟弟远去。弟弟的身影渐渐地变小,忽然一转眼就完全不见了。他站立在那儿,眼睛里还留着弟弟的影子,仿佛弟弟还在冲着他笑,朝他俏皮地扮着鬼脸,朝他亲昵地喊着:“哥!”他觉得眼光有点模糊,便伸手揩了一下眼睛,然而等他取下手来,弟弟的影子已经找不到了。
他这才进屋扛起自己的行囊,说是行囊,除了简单的被盖外,袋子里就一块画板、一些纸、颜料和笔,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就怀揣着这个希望,一头往长途汽车站走去。
汽车徐徐启动了,车厢内响起了歌声:
到农村去,
到边疆去,
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在那里扎根,
在那里锻炼成长……
车窗外的阳光非常刺眼,被风吹得像火焰一样轻轻飘动着。他望着渐渐逝去的城市,望着窗外掠过的各种建筑,想到刚逝去不久的母亲,想到他们兄弟俩的命运,想到未来的前途,心中一片茫然,潜伏着多时的委屈从心底某个小角落里豁然爬了起来,在脸上爬成了两队通体透明的蚯蚓。
第二章 云雾山上的知青点
五
车子是开往平阳县去的,一辆接一辆的解放牌汽车披红挂彩,车厢两边悬挂着长条的红色横幅,上写着:“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等字样。车子沿着一条砂石公路向前急驶着,扬起一路黄色的尘雾,而天上,一些似云非云,似雾非雾的灰尘低低的浮在空中,与黄尘连接在一起,让人感到压抑,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而且车子又颠簸的厉害,尤其进入山区,弯道多,车子十弯八拐,人就觉得晕眩,觉得天和地都在眼前晃动,觉得天地的尽头仿佛在慢慢地动着动着似的。
到了县城后,知青们又被分配到各自的乡镇去。他被分配到云雾山乡,一同去的有四十多个人。云雾山乡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山区乡,究竟是什么样子,对这些十几岁的城市青年来说谁也不清楚。
来乡上接他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高高瘦瘦,虽瘦却骨架很大,显得很剽悍,是个地地道道的山里汉子。他自我介绍说:“我叫李青云,是云雾村的,以后你叫我老李就是。你是不是叫李宇轩呀?”
“我是。”
“这就好了,”汉子笑了一下,“我们可是本家。”
这时,乡上一位负责人介绍说:“他是云雾生产队负责政治宣传的副队长,以后你就叫他李队长。”
“李队长,以后还得您多关照,给您添麻烦了。”李宇轩就抬眼看着李队长,心时忽然没来由地有些忐忑和不安。
李队长就笑呵呵的做着手势,将他引向左边一条山路,并且将他的行李抢过来,一把扛在肩上。
他跟在李队长的身后,在盘旋曲折的山路上向上攀爬。路旁的松杉和不知名的树木在秋日的山风中簌簌作响,山野、森林,带着一种成熟的色调,显得苍郁、丰富和深沉。虽然没有夏日的炎热,而且路两旁全是树木,绿荫重重,可他仍走出一身大汗,一件背心居然汗得没一根干纱。他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人疲惫得要命,不住地东摇西晃,有两次几乎跌倒。
“李队长,还远吗?”他喘着气问。
“不远,再走几步就到了。”李队长说:“怎么,走不动了吗?那就歇歇吧。”
“我能走的。”他强撑着,并且用力咬了咬牙。
李队长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眼里就有了几分满意的神色:“嗬,小李伢子,看不出,你还蛮吃得苦的喔!”
他笑笑说:“李队长,你喜欢听故事吗?”
“喜欢,你说说看。”
他平日喜欢读书,读过《史记》、《通鉴》等好些书,肚子里就装了不少故事。他想了一下说:“我说个李存审的故事吧。从前有个叫李存审的人,他出身于贫苦家庭,曾经告诫他的儿子们说:‘你们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提一口剑离开了家乡,四十年来,官做到大将和宰相,在这期间曾经历过万死,获得过一生的险事不止一次,剖开骨肉取出箭头先后有一百多个。’接着把所有的箭头给了儿子们,叫他们好好保藏,说:‘你们是吃肥肉精米长大的,应当知道你们的父亲是怎样起家的。’……”
“嗯,这个李存审不会是现在的人吧?”李队长问。
“当然不是,是古时候的一位将军。”
“那是封建社会的人对吗?你这是宣传封建,这故事你不能说。”李队长一脸的严肃。
“封建社会的就一定是宣扬封建吗?”他仰起脸问。
“那是当然的了。”
“毛主席写的《愚公移山》,那么愚公不是封建社会的人吗?”
“这——”李队长给问住,脸皮一下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觉得只要他说的道理对,我们就应该接受,就像愚公说的道理,我们就得学习一样。”
“那你说说,他说的是什么道理?”
“我是这样理解的,父辈们创业都很艰难,我们就得继承他们这个艰苦创业的精神。我们的革命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经历了千难万险才打来了天下,交给我们去建设,我们就得学会吃苦,就得不怕苦,不怕死。李队长,你说我这样理解对吗?”
李队长想了想,觉得他的话里也没什么问题,就点头说:“唔,你说的也有道理,干革命就得不怕苦嘛!小李伢子,来这里就好好干。”
“我会的,李队长,以后请你多帮我。”
“呵呵呵!”李队长就咧开嘴很响地笑。笑够了,便又说:“小李伢子,我也给你说个故事。”
“这太好了。”李宇轩的确觉得很累,两条腿就快挪不动了,像绑着千斤石头似的。说说故事,也许会轻松许多,便忙说:“李队长,我就喜欢听故事。”
于是,李队长就说:“有这么一个酒鬼,常常喝得醉熏熏的。有一天,他喝得大醉,半夜回家,打开自家的门。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他想,可能是走错门了,便返身走到邻居家去敲门,人家打开门告诉他:‘你家在隔壁,怎么找到我家来了?’他就又走回自己家。因为他经常在外面喝酒不回家,他老婆就找了个相好的,正巧今晚在家里幽会。老婆见他突然闯进来,本来吓得够呛,想不到他又出去了,赶紧趁机把相好的放跑了。他进屋后,看到只有老婆一个人,就问:‘刚才屋里不是有两个人吗?’老婆故作镇静地回答:‘什么两个人,你看花眼了!’他听了恍然大悟地说:‘难怪有人告诉我什么隔壁的隔壁的,原来是我早就回来了!’”
“噗”一声,李宇轩就笑喷了:“呵呵呵!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山路,在林间无尽地扭曲着,半天似乎在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