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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话少的海海也突然说了长长的一串话:“学校里不高兴,学校就像地狱,家庭里不幸福,家庭也像地狱,现在学校和家庭都不幸福,整个世界对我们就是地狱。”
潘凤霞听了这话,心里“噔”地一落。海海从来不表达情绪,通常是连个表情都没有,现在连“地狱”这种词都出来了,以后她也就不再敢当着孩子的面吵架,也担心对孩子造成心理阴影。
海海又过来劝父亲,他很重感情地拍拍父亲的肩:“爸,你别跟我妈一般见识。”
董勇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他微笑,艰难着自己。
似乎有一个伤痛存在于这个家庭,对于董勇,那是一个无法探知的伤痛。伤痛时时刻刻在成长、成熟,终于与他共存了。他的存在就是伤痛的存在,他成了伤痛自己。
伤痛不仅是董勇一人的,潘凤霞也有伤痛。董勇受伤后,她非常难过。她对自己说,我应该对董勇好一些。她拼命去回忆当年他们唱梁祝的情景,多么男才女貌的一对,堪称剧团的一道风景线。董勇到这年纪,可还算是帅的了,而且真心爱她。可是她进了家门,看见董勇在小灯底里翘着他残缺的食指剪折扣券,突然心里很烦,而且有点瞧不起他。那油腻腻的头发,她怎么曾经会视为潇洒呢?现在她都不能多看,一看就烦。她已经对他受伤的食指头视而不见了。他有时也能做到视若无睹,有时则要重点突出,总是在他耍赖的时候。他会拉着丁丁的手去摸他的伤痕,看着女儿半恶心半同情地皱着眉撇过脸去,他脸上会有一种无赖式的满足。不仅如此,他还会像孩子一样通过一些小事来发泄情绪。比如故意把电视开得很大声,比如莫明其妙发出几声怪叫。
今天潘凤霞进家门前,再一次对自己保证:不要给董勇发火,要对他好一点。她控制自己心里微度的厌烦,欢跃地拉着戏腔:
“梁兄,我回来啦。”
“回来了?”
“今天小费很高,我还从餐馆带了一些菜回来,你不用做饭了。”
“今天怎么样?”
“就是那样,一个字:累。一天下来我的骨头都快累酥了。再这么累下去,我早晚会给累死的。”
董勇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显得自己挺无能,让老婆在外面如此操劳;不说又显得很不体贴。他只能“噢”、“噢”了两声。这时发现潘凤霞带回一大束鲜花,就把话题叉开:“这花哪里来的?”
“好讨厌啊,今天又有一个美国佬来找我麻烦。他一张口就对我说:你是我看过的最漂亮的东方女人。我有六幢房子,四部车子。”
潘凤霞夸张了一点点罢了。夸张的那一点点是女人的炫耀。
她在国内也常这样,三天两头地讲点艳遇给老公听听。比如:今天演出完了,又有个台商一直在后台等着,一见到我就说要娶我,说我是他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接着就拿出一个五克拉的钻戒,这么大,这么大,这么大。那钻戒的大小就随着她的手的比划一圈圈地放大。
董勇不是不知道:这些故事真真假假,加上她勤劳的想像力,这想像力是带幻觉的,直到她都真假难辩。可他从不戳穿,那已经放大成鸡蛋大小的钻戒就当她在谈理想吧。他知道她是要他明白,她为了他,骄傲地拒绝了多少人,她心里到底有那么一点不甘,就是要说给他听,好让他加倍地善待她、补偿她。
他们之间的亲密才可以让潘凤霞做这种炫耀。她一个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总不能跟外面的人乱说这些,人家才不会像董勇这样做出半吃醋半生气的样子去配合她的虚荣心呢。人家只会背后议论徐娘半老了还在这里作少女状,真花痴。就连他们的一双子女也看不下去了,愁苦地瞅着他们的妈妈:为老不尊,教坏子孙。谁叫这个四十岁了还把自己当成二十岁来活的女人是他们的妈,他们有什么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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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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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董勇每每这时都将吃醋、生气、庆幸和苦恼表演得很到位。
“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问这个干吗?”四十岁的潘凤霞以二十芳龄的姿势两手托着下巴。
“找他们算账去。你说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打得过我就去。打不过我就顾两个打手去。我的老婆他们也敢打主意。嗨,娶个漂亮老婆就是这点麻烦,别的男人老像苍蝇似地盯着。你也是,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长得还跟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
董勇讲这话时设法看不见他老婆已经走形的身材。
潘凤霞也很配合地挺起已经开始下垂的胸,收紧已经鼓起的小腹,尽量让董勇拿她与二十多岁的小姑娘比时不要太吃力、太为难。同时她把苦恼作得逼真:“长得漂亮是我的错吗?那是我爹妈给的。”
他立刻接应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啊。”
两人一唱一合像在台上演戏。这出戏演了十几二十年了,恐怕这辈子都要演下去了,只是现在搬到美国上演。
“喂,我嫁给给你十五年了,给你生儿育女的,你从来没有送过花给我。”潘凤霞边插花边说,那语气一半是抱怨,一半是撒娇。
董勇一言不发。一改以往的热烈,面无表情地听着。
潘凤霞一点趣也没讨着,说下去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台阶:“想当年我在台上唱的时候,那也是水灵灵的鲜花一朵,多少人追着捧着。现在人老珠黄了,老公也不拿我当回事。”
董勇很忧伤地看了她一眼。潘凤霞不记得大大咧咧的董勇有过这么文秀忧郁的眼神。她想,糟糕,这回夸张过了头。可是她在国内也常这样啊。角色还在,舞台背景变了奇Qisuu書网,剧情怎么就不一样了呢?!他应该知道:她吹牛,只是为了让董勇牢牢记住她为他作出的巨大牺牲,对她更好一些。她一直觉得董勇是一个气度很大的男人,现在怎么这么心胸狭窄呢?她又只能自圆其说道:
“其实也不是了。他年纪也满大的了。长得根本不能跟你比。”
“可是有钱有身份啊。”董勇瞪着他梁山伯的眼睛。
“有钱有身份跟我有什么相干?!”潘凤霞也用她祝英台的声音说。
“马克思说,婚姻就是政治与经济的结合。”
一会儿后,悠长的、紧一声慢一声的二胡琴声,在破旧陈腐喧嚷的闹区中破晓出来,像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在污泥里挺身而出,那般的惊心动魄。
作家老头这时第一次听到董勇的《二泉映月》,他正在吃饭,不由自主地放下餐具,嘴巴也停止了蠕动。身为艺术家的老头知道:好的音乐不应该拿来就着饭吃,那只会糟蹋音乐。二胡总是拉着很长的尾音,最后断得不干不净,悠远悠远的,老头悬着心再等,又能等出一小节若有若无的声音。分不清是接前头的,还是另开一曲了。老觉得不过瘾,从自己家里追了出来。
音乐像美食一样把作家老头给诱过来,惊叹对坐在楼梯上拉琴的董勇说:“两根弦怎么能拉出这样美的音乐?”
“这就是二胡的美。”
董勇笑笑,第一次自信的样子,毕竟在展示他在行的事物。那种运筹帷幄的感觉久违了。他想给老头上一堂中国民乐课,可是他的结巴英语不允许他。
“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现在是这里,”董勇指指自己的肚子;“不是这里”董勇又指指自己的脑袋。董勇的意思是:不敢谈音乐。音乐太精神了,而现在我连肚子都顾不上,离精神太远了。可能就是才子佳人演多了,艺术味强了,他多了个思想,他忍受不了的就是那个思想。
老头点点头,很有同感地点点头。
“那你们干吗要出国呢?”
董勇想说的理由太多了,只是一时对这个完全无法交流的外国老头无处说起。他随便挑了一个对自己并无说服力的、却最让老外信服的理由:“FREEDOM(自由)。”因为这是董勇惟一会说的几个英语单词之一。
果然老头很深沉地点点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祖国。”
董勇在一边想:到了美国确实自由呀,这其中包括有饿死的自由。
董勇用他浅白的英语讲深刻的感受:“我得到了自由,同时也失去了其他很多东西,如一个人的自信、信念和保障,还有老婆。”
“老婆?”老头追问。
“很快就会失去她了。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人孤独,两个人打架。”
董勇潘凤霞的争吵连老头都看出来了,有时候撞上这对刚吵完架的夫妇,潘凤霞嘲笑地自圆其说:“我们在练嗓子。”老头很愁苦地望着他们两口子,像是说,看你们这男婚女嫁的荒唐世界吧。老头一辈子没结过婚,不想结婚。他总说和同一个人在一起生活十年二十年,那多厌倦啊,那是一件比写作还需要毅力的工程啊。现在董家夫妻再次验证了他的独身主义路线是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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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桔树之江北,则化为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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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董勇说:“你说你们好好的两个人,无冤无仇的,怎么会想到用婚姻的方式摧残彼此?!”
董勇听了很感叹,回来对潘凤霞说:“还是人家作家认识问题深刻啊!瞧人家的话多一针见血,咱俩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用婚姻来折磨对方?!”
潘凤霞也点头称道:“他幸福啊。从来没走进围城,就走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董勇一直没话。董勇从来话就不多,两个越剧演员,虽在台上唱文绉绉的长戏文,台下只会讲少年人最简单的对白,现在连这种简短的对白也没有了。董勇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一大束玫瑰花,一盯就是十天,直到把那十一朵玫瑰看得无地自容,在他的目光下黯然离世。潘凤霞打扫落花枯叶,说:“看够本了吧?你看你把人家看得都自尽了。可怜啊,一束鲜花就这样惨死在你毒辣的目光下。”潘凤霞说完就呵呵乐个不停,她觉得自己突然在美国讲出这么幽默的中文好玩极了。
董勇没笑,沉默着自己。可是潘凤霞再次没有读懂董勇沉默中的忧伤。董勇坐在阳台上抽了许多支烟,喘息从粗到细,从急到缓,终于安静下来,脸上升起一个自嘲的笑容。最后一口烟怅然地喷出,终于用鞋底把烟火一扭,一个主意已经决定了。他的优柔寡断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坚定。那个晚上他睡得很好。
第二天潘凤霞回家,家里突然多了一大束鲜花。她问:“哪儿来的?”董勇说:“我偷来的。”她坚持问:“到底哪儿来的?”“什么哪来的?当然是我买的了。”“董勇你发什么疯啊你。花这么多钱买这玩意儿做什么?”“你不是说我不懂浪漫吗?今天我也浪漫一把给你看看。”“多少钱?”“问这个多不浪漫呀。”“多少钱?说。”“不就40嘛。”“40?心疼死我了。40块我们要打多少张桌子的小费才能赚到啊?40块钱做什么不好,买这么几支花过几天就死了。董勇,你哪根神经出问题了?你说啊你?你哪根神经出毛病了?”“让我想想我是哪根神经出问题了?哟,对了,是某位女士某天回来对我说她喜欢鲜花。”“对,我喜欢鲜花。但是我不喜欢花咱们的钱去买这东西。”
董勇笑,笑得十分心疼和嘲笑:“你看看你自己。我只是花了40块钱就把你把治住了。”
潘凤霞还在那心疼和自怜:“可不是。我这辈子算是被你吃死了。我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你说你吧,这几天板着个脸的,不会就是在想这花的事情吧?送花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不可以这么随便浪费钱。”
“霞,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惟一的一次。”
潘凤霞感觉异常,这句话含有玄机,光听是不够的。她抬头看他,突然有点害怕。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这么严肃过。她知道他这几天的沉默远不止于在这花。
“霞,你可以不用这么心疼钱的。你马上就可以住进大房子,天天有鲜花,而不需要心疼钱。”
“可不是吗?我告诉你今天又有人对我……”
“我知道,所以你要把握机会!你可以在美国再活一把的。你还不老,还算漂亮,为什么不再选择一次呢?!”
董勇的声音有一种深思熟虑的低沉。潘凤霞去看董勇的脸,他的脸比他的话还低沉。潘凤霞这时才静下来,提心吊胆地问:“你……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现在谁在笑?”董勇仍是一脸的严肃。
“董勇,你不是没喝就醉了吧?”
“我像喝醉的吗?”
“你说,我真是那种女人吗?”潘凤霞问,她自己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确定,于是她要他回答她。而董勇并不正面回答,而是说:
“霞,你为自己想想,你跟我有什么好日子过。你再为孩子想想,他们又有什么好日子过。你找别人,身份问题马上就可以解决了,孩子们也不用挤在这里跟咱们受罪了。”董勇就这样窝藏而不害臊地当众呈现他无能但真诚的情怀。
“董勇你还是个男人吗?”潘凤霞推开他,把他推到一个她可以看清他的距离。
董勇还是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