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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再过那种日子,宁愿在空荡荡的富裕里回忆她过去的白手起家,带着那么一点的伤感。就像她宁愿在这舒适体面的生活中略带伤感地怀念前夫。这好得多,这才能长久。
“你和你那个死鬼爹常联系吗?”
“常。爸爸最近比较忙。”
“忙什么?”
“好像忙贸易。”
“贸易这个词你一讲就味对了,从你爸爸口里出来就是不对味。”
“妈,你干吗老这么讲我爸啊。”
“好,好,他是你爸,看在你的面子上,我不说他。不过有空也要回家看看帕特李和约翰。你的房租什么的可都是他在付的,知道吗?”
海海一声没吭。
“再说,我和你妹妹也还在那里。”
“我每天都在学校看见妹妹,你又是经常见的。”
“那你的意思是这辈子都不回那个家了?”
海海突然抬头轻声说:“那是家吗?”
潘凤霞一愣,她知道海海想问这句话很久了,她只能抹稀泥:“当然是,你妈在那儿,那儿就是你的家。”
海海低下头,不置可否。突然海海轻微地嘲笑着问:“妈,他知道你又来我这吗?”
“当然不知道。他知道了还得了。我就说我去购物了。”潘凤霞晃了晃手里的袋子,“事实上也是,我是去买东西了呀。我买了好多东西,还给你买了衣服。看看你喜欢不喜欢?”
“妈,你自己说有这样的家吗?”
潘凤霞愣住,一下没了词。海海知道自己过分了,让母亲没有台阶下,于是翻腾着几件衣服,嘲笑道:“妈,拜托呀。现在这里的人谁还穿这种衣服呀。”
潘凤霞把脸调开,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的难堪,顺着海海的话往下说:“我以为你喜欢这种款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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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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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就没喜欢,是你喜欢,所以你认为我也应该喜欢。”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因为你从来也没有问过。”海又说,“妈,你以后别每次来都带东西,搞得像运输大队似的。他会不高兴的。”
“我又没有买东西送给哪个小白脸,他能说什么呀。”
“你不用给我买东西,倒是得给自己买个真的TIFFANY耳环。那是你该得的。”
此话一出,潘凤霞一惊,她想一向清高、不言利的海海怎么说出这种话?尽管海海对这个家多么蔑视和愚弄,对他妈妈、妹妹的行为多么的不齿,但他骨子里和她们一样:决不放过任何一个榨取老帕特的机会。尽管他不稀罕老帕特的东西,但他希望她们榨干他。
“妈妈不要,妈妈只要你和丁丁好好的。”潘凤霞尽量没有情绪地说这些。
海海想了一会,认真地说:“以后我赚大钱了给你买好东西。”
“妈不稀罕你的好东西,可妈稀罕你这句话。有这个心就够了,够我画饼充饥的了。说来听听,等你发达了,你都买些什么好东西孝敬你妈?”
“第一样要给你买的就是TIFFANY的耳环。”
潘凤霞又喜又气,有些咬牙切齿去掐儿子的耳朵。一碰到他的耳朵,又舍不得了,只是重重地摸了摸。
“你等着好了,而且我绝对不会买假名牌给你。我还要给你买房子车子衣服什么。”
潘凤霞心里那个温暖,一下子觉得在那大宅子里受的气全扯平了。她本来就是为了孩子嫁的嘛。有了这希望,她觉得以后对老帕特可以不一般见识了。
潘凤霞掏出一只口红补妆,转过脸过,儿子正凝定地看她,憋住气。潘凤霞情不自禁地偏过脸,有点撒娇地问儿子:“好不好看?”潘凤霞是个爱撒娇的女人,对董勇撒,现在又对海海撒。她把该对丈夫撒的那份娇对儿子爱娇起来。
“难看死了。”海皱皱眉,少年人固有的那种偏激让他的脸部表情非常夸大。
潘凤霞连忙又去擦。
儿子突然说:“妈,其实你把口红涂上再抹去,最好。”
“那不是跟不涂一样吗?”
“不是。涂了再抹掉,让你看上去很沧桑,很有味道。”
潘凤霞的眼一大,再小回去,定定地看儿子。那一下,他光是个男人了。那是经世故的男人才说得出来的话,她突然有点不认识儿子了。这个十五岁的清秀少年什么时候伪装成她的儿子,而她浑然不觉。他的细皮嫩肉,向上飘的凤眼,都是她的,可她怎么对他这么陌生呢?一定有一桩事情是背着她的。潘凤霞苦在看不透那件事情。他眼神里有一种神色是她不熟悉的,那也是潘凤霞第一次意识到儿子的长大。
潘凤霞从海那里回来,轻手轻脚地进家门,发现帕特在客厅里。帕特看见她回来,有点吃惊地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出去了?我怎么不知道?”
潘凤霞看出他吃惊背后的伪装,他当然知道她出去了,而且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去了哪里?他一直在窥测着她的行程。她想他能装,她也能装。
“我去我姑婆家了,她家的公狗刚刚来了只合适的母狗相亲。”她已经能很流利地扯谎。
帕特李也不动声响地问:“那配了什么样的狗?”
“这样的狗要找太太,不能去宠物店,因为你对狗的家庭背景完全没有了解,一般也需要门当户对——找另一户有钱人家的名贵狗。你光从狗走路的样子、气质就能看出狗的出身来。”
“至于吗?”
潘凤霞有声有色的讲了有钱人家的狗的品质:“当然。有钱人家的名贵狗走路都是一扭一扭的模特步,自信滿滿的样子;好像在说,看我多漂亮。而村下的老狗明显对自己身世、身材缺乏自信,走起路上自卑地垂着头,耷拉着肩。”为了更形象,潘凤霞还模仿老狗垂头丧气的步伐,帕特李也露出难见的笑容。
潘凤霞又说:“有钱人家的狗遇见美丽的母狗,也能坐怀不乱,很绅士地点点头,而不是兴奋地上窜下跳,有钱人家的男人不干这事,有钱人家的狗也不干这事。因为矜持,所以它们择偶比较费事。”
“然后呢?”
“什么然后?”
“从姑婆家出来后?”
“然后我就回来了。”
帕特李想:母爱原来可以使一个女人厚颜到这个地步。女人不一定会为自己做什么,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做得出。
“去海海那儿了吧?”他的表情有点不得已,好像揭穿她是她自讨的。
这种揭露性的语言一点没防碍她,相反她无所顾及了:“对啊。我是去看儿子,又不是去找情人。”
潘凤霞回答得相当理直气壮,因为她长久地觉得她亏欠了儿子。儿子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相比,董勇算得了什么?相比,他老帕特更算不上什么。帕特李对此认识不足。帕特的背不太好,有时候晚上辗转反侧,潘凤霞像是根本感觉不到,可是有一次海海打篮球也把背扭着了,那个晚上呻吟了几声,她立刻冲锋陷阵出现在儿子房间。帕特吃醋地问潘凤霞:“我的背天天痛,你也没当回事,他的背一痛,你就感觉到了。我就躺在你身边,不比他容易听得到?你怎么就听不见?”潘凤霞说:“当妈的都这样。别说海海就睡在隔壁,就是隔洋跨海的,当妈的照样能感觉到。”帕特李那时才意识到与她儿子争风吃醋是件愚蠢透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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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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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你是不放心孩子一个人住在外面。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能不明白吗?都是作父母的嘛。尤其是中国父母,那是这天底下最无私的了。”帕特非常重感情地点点头,朗读起,“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帕特李是在感叹母子情深,也是在感叹他对他年轻的妻子的深情:无论他怎么好斗,怎么不讲理,最终让步的还是他。他一点一点的让步,先是容忍他们在他家里建立小家庭、小团体;接着修改遗嘱,将一半的财产划下她的名下;再接着容忍他的妻子将人带物地拐走到海海的地方。
帕特老是这样,在谈钱谈得很起劲的时候,突然给你来点最善解人意、最具中国人情怀的心意,露出一个老男人本色——虽平庸却有平常的侧隐之心的本色。这使他老得很慈祥,慈祥得让潘凤霞心里感动半天。她想,也难为他了,整天守在钱堆里,还能有这一腔诗意,她也软了下去,一连说着:“就知道你懂,就知道你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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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面包机里弹起来的吐司(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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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日子本来可以就这样过下去,直到新学期开始的时候老师来访。
这位负责的公校华裔女教师穿着保守的衣裙,肩上带着一个像推销员盛样品的黑布包出现在家门口。华裔女教师说像海这样的孩子在美国已经绝迹了。美国孩子没有这么尊师重道,美国文化哪有这种精神?他们只有不吸毒,不早孕,不因为一句话没把他们说舒服了就掏出一把枪把老师给毙了,这样她这个老师就知足了。她问:“你们都看电视了吧?”
潘凤霞点点头,说:“想不知道也难。每个电视台都在播,反复地播。现在美国的学校这么的不安全吗?”
“后来不是报道在他房间里找出了不少的凶器。三十年前美国校园的头号纪律问题是学生吃口香糖;现在头号纪律是枪械和毒品。”
“这里的学校纪律太松了。重重地罚几个这样的学生,看他们还敢不敢?”
“要处分一个犯了教育条例的学生并不是易事。美国是一个十分尊重人权的国家,就连那些证据确凿被定罪的死囚也可以反复上诉十年二十年才坐上电椅,更何况成年人眼中的可爱天真的小天使呢。教师不管,是出于爱护、尊重学生,也是出于怕惹麻烦,总之美国的教师不会太约束学生的行为。”
“中国人讲:教不严,师之堕。”
女教师微笑:“所以我就来了。”
“谢谢。”
潘凤霞感觉到老师要说的重点还不是这个,她只是当了太长时间的美国的老师,也学会美国教师口慈心软的那一套,不太敢批评学生。
“老师,请你告诉我,我的两个孩子到底有什么问题?”
果然老师慌张地说:“没有问题。他们都是非常好的孩子。海这个孩子真是可爱,真是没话说。他总是对老师那么毕恭毕敬,对学习那么孜孜不倦。有一次他还帮老师擦黑板,我当了二十五岁教师还从来没有学生帮我擦过黑板。我说我来,这是我份内的事。海海竟然说这是应该的,中国的学生都帮老师擦黑板。”
终于女教师在冠以一大堆好话之后,说了她的担心:“只是海性格太内向了,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我觉得他太压制自己了。”
“这个孩子话从来不多,他以此保护自己。这一点像他爸爸,他也不说话,如果不算他吼的时候,可以这么说。”
女教师笑了笑。
“海海的成绩非常好,像他这样的学生如果进了那种特别好的学校,同学们也像他一样比较重视成绩,那他的感觉还好。可是在我们这种普通公立学校他是会很难过的。同学们普遍不重视学习,只知道玩、交女朋友,他很困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接受同龄人的价值观,这样就不孤独;还是保持自己的价值观,因而接受同学们的冷嘲热讽。这个年纪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很开心,嘻嘻做笑,内心的挣扎很大。而我们东方文化又不太鼓励孩子表达自己负面的情绪,所以他们就选择不说,这样久了,对他的自身发展很不好。”
“他在中国就是这样。现在在美国,说的是英语,他的英语还不怎么好,他的话就更不多了。”
“不对,他的英语是全班最好的。他的每次英语测验从来都是全班最高分,词汇量比美国孩子都大。他只是英语有点口音罢了。可是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可爱吗?我觉得问题在于他太内向了,好像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是的,他跟他继父的关系不好。他在学校里的事情我就不太知道了。他从来不说。”
“想一想吐司面包吗?本来一块软软的面包,若要变成吐司,面包必须放进烤面包机内被压下去,而且是一直往下压,压到底,放在里边烤,时候到了,你知道会怎么样?”
潘凤霞说:“会弹起来。”
“对极了。”女教师点点头。
“他有什么具体表现吗?”
“他的成绩越来越往下滑。”
潘凤霞立刻警觉起来,成绩是她最关心的。
“我只是觉得有必要提醒你们家长注意。我本身也是华裔成长背景,我们中国父母对子女的期望都非常一样,都是希望他们成为一个带‘师’字的人,什么工程师、医师、律师、会计师。当然我们教师是不在名单之内的。”她笑了笑,又说,“而丁的情况则是相反,她好像有很多很多朋友,只是这些朋友很多不是本校的,而且行为有些奇怪。”
最后老师立刻又说:“如果他们可能改正,那么他们就完美了。”
老师的来访更加证实了潘凤霞的猜忌,海海、丁丁果然有事。送走了老师,潘凤霞突然悟出什么,突然害怕起来。她阻止自己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