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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凤霞从一个惊愕落入另一个惊愕,其间连个喘息的工夫也不给她。她突然哆嗦了一下,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然后发现早已改朝换代了。她就近找了个地方坐下,腿有点软,站不住。潘凤霞无法形容此时的心情,就像一个乍有其事的搭着积木小女孩,眼看着积木越搭越高,成了样子,就在这时哗啦啦一片倒塌声,一切毁之一旦。它们损毁的不仅是她构画的美好蓝图,而且还有她过日子的信念。
潘凤霞向儿子的房间匆匆走去。必须弄清楚一件事情,否则她会被困扰死。她上楼梯的时候,根本没感觉自己踩空了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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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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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吗?那件事情是真的吗?”潘凤霞的眼神既求助又请教。她等着儿子的一个“不”字将她解救下来。
“是真的,我真的写了匿名信。”
“不,我不是问这个。”
“也是真的,我吸过毒。”
“不,我也不是问这个,我还没有精力管这些。我关心的是你真的自己去撞车的吗?”
海海低下头,不说话。
现在谜底一点一点地揭晓。如今,再也含糊不过去。潘凤霞长叹了一口气,越来越感动吞咽有困难。
“我不愿意让你失望。”
“所以你真的去撞车,去死吗?”潘凤霞惨笑了一下,重重地看着他。
“对不起。”
“你知道你在对自己做什么吗?”
“我怕你失望,我宁愿死都不愿意你对我失望。”
“儿子呀,还有什么比你死更让我失望的啊。”
海海沉默了,心疼地看了他母亲一眼。
“海海,你给我听好了,你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劲儿。”
潘凤霞说完就大步离开了海海的房间,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再进了浴室,再关上门,然后打开浴缸的水龙头,开始放声大哭。她看见镜中的自己,她看见她泪流满面。也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了,竟号啕大哭得像个孩子,心跳、呼吸和泪水都配合尽力。她索性向镜里的另一个自己表达无限的委屈、软弱和恐慌,像小孩子一样。只有小孩子在极度无助情况下才哭得出这种大刀阔斧。
然后她擦干眼泪,自己安慰自己。那个母亲一样的她安抚了孩子的她,并引导她出了浴室。刚一开门,就看见海海站在门口。
从没见过母亲失态的儿子看到母亲哭得两个眼睛像水蜜桃那样大,抽着肩膀。孩子其实是非常害怕大人哭的,尤其是自己的父母,方才觉得大人也是脆弱的。母亲的哭就像点燃炮仗的捻子,一下子喷发出他的许多情感。
潘凤霞艰难地笑笑,让儿子看见她什么都可以承受。
“妈妈,对不起,我给你惹麻烦了。”
潘凤霞微笑,非常苦涩地笑笑。然后佝下身,一只膝盖着地,要帮儿子系鞋带。
“妈,我自己来。”
“我好久没有这样做了,应该是从你五岁起吧。”海海身上有股少年人油腻的体味,那是少年人在发育期过剩的体味。
海海点点头,他明白他已经被原谅,仍然被爱着。
潘凤霞非常爱孩子,只是有时候她不知道如何得体、适当地爱。而潘凤霞系鞋带这一刻的柔情却是动人的。海海也不像以前那样带着急躁地想摆脱母亲。平时,海海一定会认为他妈妈“又来了”,现在他好好地享受着母亲的疼爱。
母亲扶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可以吗?”
“妈妈,谢谢你。”海海看了母亲一眼,拍拍母亲搀扶他的手。
“其实这些年都是你在扶着我。可笑吗?我依靠你,这些年我一直依赖你。我没上过大学,我要你去上大学,而且我要你上最好的大学。我没有文化,我的儿子就得很有文化。”潘凤霞羞怯地一笑,像一个小女孩承认自己的小心思那样羞怯着自己。
“妈妈,”海海抬起脸,他想说什么,可是没有说。他本想说:我可以做得好些。海海觉得他得说些这类的话,但他只是喝了声“妈妈”,没有再说什么。
儿子什么都没说,母亲什么都明白,他说的和没有说的。
“不,不,你不需要做的更好些或更差些,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
海海看了母亲一眼,点点头,走了。
她喜欢儿子的背景,尽管他还走得一拐一拐,但是她还是喜欢,因为他正在离开。
在去警局之前,海海去墓地看望雯妮莎。
墓地很大,大片大片的草坪,也许是受亡灵的滋养营养充足、生气勃勃。走到雯妮莎的坟冢,他真的想她,可他又不确定想她的什么。他想的可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或事,只是一个情感。他甚至不太能想起她的样子,所以他对她的描绘只能是那些“漂亮迷人性感”近乎于抽象的、无信息量的形容。就像他想不起自己的样子,而一照镜子,就知道为什么记不住了,因为这种太熟悉是不可能记住。
现在她终于可以安静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的欲望纷争来打扰她了,就像她再也不需要烦扰别人一样。安息吧,雯妮莎。再见。
离开的时候,却碰见同来吊唁的艾丽雅。两个人同在雯妮莎的墓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两个人聊天,本来是许多话要说的,可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出。于是只是说些简单的话,没有话外音。
“我可能有一些日子会看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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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冬天已过,春天还会远吗?(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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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等一下我就要去警局自首。”
“哦。”
“今天的太阳真好,难怪所有人都往加州搬,一半是冲着这太阳的。”
“冬天已经过去,春天还会远吗?”艾丽雅的学生腔又来了。
两个人走在路上,路过公园,这时正值初春,草坪上游玩的人都是一脸的春意盎然,按捺不住的对生活的热爱。他才意识到这个冬天已经过去,这个冬天过于的漫长与艰险,如同他的成长。不过总算是过去了。
柔和的阳光射入他的眼睛。阳光并不刺眼,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的,只是他太久没在阳光下活动了,感到一丝头晕眼花,有一种沉甸甸的喜庆的压力。看见一些孩子嘻嘻作笑地跑着,天地都有了生气一样。他突然感叹:成长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啊。
“你怎么样呢?总是你在关心我,我都没有问问你怎么样了?”海海问后自嘲般地笑笑,像是穷人操心公主的生活,这不是瞎操心嘛。他又自圆其说道,“你总是很好的,总是很争气的。你一直就是最优秀的那个。”
她抬头望着碧蓝的天空:“我马上也要离开这里了。”
她停了一下,转过头对海海说:“我已经被哈佛录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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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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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成长的年代,是教育制度主导青少年的生活。这些年我有很多的机会与当今的中国青少年交谈,我感觉父母、老师的关切和孩子的关切还是集中在学业上,他们最担心的问题仍然是如果书读不好怎么办?除了读书这条独木桥,真的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吗?读书以外的自我价值在中国社会仍然得不到普遍的支持。中国相比之下还是一个比较保守的社会,多元价值还没有普遍被接纳的时候,所以青少年行为上的偏差多数会是因为学业上失败,得不到家庭学校的肯定的时候转向的一个表现。
相比,美国是个多元化的社会。华人青少年面临青春期的挑战与别的族裔孩子是一样的,就是自我认同与家庭认同分裂。华人青少年感觉到文化的落差,尤其是校园文化与家庭文化的差距非常大,也就是说中国文化变成美国文化,传统文化变成现代文化。他们生活在两个文化系统的夹缝之间,他们不知道是放弃同辈的认同来接受父母的价值系统,还是相反的。
而他们就是我的主人公们。十几岁的孩子对社会、对世界的认识不可能是定型的。没定型的主人公,他们对世界没定型的看法在小说公式中是一个变数。这就是成长小说的起缘。而又不单是成长小说,不单单是了。移民,为主人公设置了一个层层叠叠的舞台背景,他们有充分的表演空间。他们将自己连根拔起,再栽植一次,全新的环境孩子变得异常的敏感,许多事物被激化了,他们潜藏的层面会不知觉被掀起。中外文化在少年成长经历中的冲撞,不可能在精神层面上对他们没有影响。他们不可避免地面对文化认同的挑战,对两种文化冲突与融合的体验、挣扎、审视、理解与被理解,以及归宿。
《美国旅店》是这其中的第一部。名字是借套美国老鹰乐队风靡一时的歌曲《加州旅店》。
《不会游泳的鱼》是第二部。这部小说的起因是我无意中在一份报纸上看到的消息引起的——一则关于十六岁华裔少年自杀的消息。不是因为战争,也不是疾病,而是他不想活了,于是他就去死。它引起了我极大的感伤与好奇。我起先是听一些为家长与青少年举办的讲座,很快就听进去了,可很快就不满足了。我开始走访一些青少年服务中心,对这个题材越来越感兴趣,并以此为背景写下这本小说。
郁秀于2004年10月完稿
2005年12月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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