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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燕歌回昆仑心切,因此不走景秀意惬的川南水路,转而取道陇右,以走捷径。
忽然,只听青鹿纵起轻叫一声,昂首立在原地不走了。
姬燕歌抬头一看,却见烟沙乱飞,黄宗石、江寒烟和留瑕几人策马赶来,又惊又喜,道:“你们怎么来了?”又看到自己的侍婢含真、华真亦策马跟随在后头,不免有些疑心。
黄宗石脸色凝重,望着她半晌,只叫了一声:“姬师妹。”
姬燕歌来回看了看几人,问道:“你们怎么啦,怎么不说话?”说着翻下鹿背,朝含真道:“含真姊姊,你来说,这是怎么回事?”
含真正兀自隐忍,看她走到眼前,不由眼眶一湿,想笑却笑不出来:“姑娘,姑娘还是问黄公子罢。”
姬燕歌心中疑惑更深,望着黄宗石,只听他道:“前头有个小酒馆。来,咱们进去再说。”
几人进了酒馆临窗而坐,黄宗石连灌了几杯茶汤,艰涩开口道:“小歌,你记住。无论怎样,你都是我黄宗石的师妹。”说着,才从袖中摸出一封信,按在桌上缓缓推到她面前。
“神神秘秘的,还怕我知道么?”姬燕歌微笑着拆开信看了,脸色却逐渐由青转白,睁着眸子不可置信地逐行看完,手里一颤,如同火烫一般把信扔在桌上,失声道:“不可能!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又忍不住抓起信反复地读。
信上字迹潦草匆忙,却是白帝亲笔无疑。其中列举姬燕歌私下昆仑、违令公务、不服训诲等数条罪状,最后一条,竟写着姬燕歌同瑶光逆谋毒害师尊,如此重罪,将来瑶台难入、仙山难登,不必修习,即日逐出昆仑,断了师徒之名。
姬燕歌只觉条条罪状无不是莫须有,看到“毒害师尊”那条更觉荒唐无比,怒极想笑,眼泪却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将信纸氤氲成一片墨黑。
江寒烟忙道:“师妹,师妹别哭!白帝师伯从云梦泽回来就心脉虚弱,先前……先前几日服了瑶光大人送去的一帖药,当即幻象迭生,似是走火入魔了。这信定是他神志不清时所写,姬师妹,你万不可当真!”
黄宗石亦道:“江师弟说的是。小歌,你此刻不必回昆仑,且在中原停留一阵,等白帝师伯的病好转,你再回来。”
姬燕歌道:“瑶光?瑶光怎会毒害师父?”心思一转,忽然道:“是他,一定是他……慕容必有问题!我总觉他有蹊跷,那时瑶光送他返魂珠,我借故在上头抹了药,只要他把返魂珠交给旁人,那人当即受内息反噬。一定是他,是他把那颗返魂珠给了别人,那人借瑶光的魂息制造幻象。师父病重之时这才信了。”
饶是留瑕平日心思灵活,听她这一番话亦不由微微愣怔,小心翼翼道:“我自然不信瑶光害自己的师父啦。可是……可是慕容不会武功,他能把返魂珠交给谁?这个人既能悄然出入昆仑,又会极高明的术法,似乎……似乎不太可能啊。”
姬燕歌心下大乱,孩子气地吸了吸鼻子,道:“他说我害他?十六年了,十六年来他这般对我,如师如父。毒害师尊,哈,毒害师尊!”
天色阴沉,乌云压低。酒肆中酒客见一绝色少女掩面而泣,不由纷纷侧目,心生几分怜意。
黄宗石一见,忙拉住她,郑重道:“你……小歌,我说过了,旁人不再当你是昆仑弟子,你却还是我黄宗石的师妹。”
江寒烟亦淡淡笑道:“咱们不当你是师妹,为何此刻还来?”
姬燕歌方才心下强忍,眼中早已氤氲起雾,闻言不由大恸,起身到几人跟前,竟屈膝跪落,含泪道:“几位师兄师妹,请你们多代我照料师父。我在这里多谢了!”说着深深一拜。
留瑕揉了揉眼,愀然道:“姬师姐,你……”说着回头去摸箭筒,将自己的一支小金箭递给她:“姬师姐,若在中原有人欺侮你,你就一箭射死他!”
江寒烟和黄宗石对望了一眼,终是伸手从宽袖中摸出一卷书,交给她道:“这是燕墟城心法,你师父临去云梦泽前给了我,让我日后转交给你。现在他……他……罢了,不必再提。姬师妹,你拿去。”
姬燕歌却不肯受,忽见含真、华真二女提剑就要朝手上横去,当即迎剑一挡,厉声道:“你们做什么?”
含真道:“咱们虽是昆仑侍婢,却蒙姑娘不嫌,侍经侍香,自有多年情谊。此去相会无期,只有自断二指,以报昔日恩情。”
姬燕歌手中剑纵出,内息一逼,已将她两人的剑震断,道:“我又不是立时死了,留得命在,何妨没有相见之日?以后断不可做傻事!”
华真忍泪应了,却听留瑕呜哇一声哭开,抹泪道:“姬师姐,你走了还有谁陪我玩闹?要不……要不你拜到我师父门下,做我的师妹?呜呜呜,给你做我师姐也可以啦……”
姬燕歌忍不住破涕为笑,侧头悄然抹去脸上泪痕,望着四周忽道:“小燕呢?”
黄宗石道:“现下掌门更替,我带他下山怕是不便。你放心,他有瑶光照拂。”
姬燕歌这才点了点头,只听窗外雨声渐起,豆大的雨点打在屋瓦上,转眼已成倾盆大雨,乌云斜移,厚厚地遮蔽住整个天幕。
姬燕歌道:“诸位多谢了,咱们就此告别。往后的事,往后再说。”说着推开窗格,身影一动,已纵出酒肆。
黄宗石道:“小歌,你……”
姬燕歌侧头道:“他既与我了断师徒之名。我是本门弃徒,如何再与其他弟子同处一室?”
黄宗石急道:“小歌,不要赌气!此地只有咱们,何必拘泥规矩,你要站在外头淋雨吗?进来!”
却见姬燕歌摇了摇头,紧紧抿着唇立在雨中,顿了一顿,扬声唤过青鹿就走。
黄宗石道:“你等等!”说着和一行人撑开伞追出酒肆,伸手摸了两枚冷烟火给她,低声道:“拿着。等白帝师伯的病势稍好,我就去找你。”见姬燕歌不受,又道:“小歌,拿着!”
姬燕歌接过来,道:“保重!”说着也不要他递来的伞,只是回头轻叱青鹿,顷刻之间,已在数丈之外。
众人策马远望,只见暴风骤雨如白烟一般笼在城头,那抹青影像一个跳跃的小点,稍一分神,就看不见了。
云去雨收,骤雨转小。
姬燕歌一觉醒来,却见身上衣衫未湿,再一抬头,只见青鹿口中衔着一片极大的芭蕉叶,努力昂首遮在她头顶,不由微微笑开,起身揽着鹿颈道:“咱们走罢。”
青鹿朝着西面跃开几步,只听姬燕歌涩然笑道:“咱们不回昆仑啦。”青鹿心下疑惑,蹶着蹄子望向主人,似乎在问:那去哪里呢?
姬燕歌心道:若是平时,去找唐呆子倒也无妨。如今这个样子,我才不去。何况……若他杀了商山四怪,难道往日隐瞒了大半武功,难道他心计如此之深?
这么一想,心里到底生了嫌隙,只俯身对青鹿道:“反正都不认得,去哪里也一样。咱们只挑大道走,最后到哪里就是哪里。”
如是过了七八天,先后路过乾陵昭陵,又到了一个小小的城镇,约莫已在华山境内。姬燕歌进城换了身浅檀红襦衫与牙色系裙,又启程一路朝南而去。
她从晨朝到日暮,走过繁华市井,走过墟烟农户,从沿途无数风景里穿行而过,望着集市上人声纷纷,屠沽造酒分肉,妇孺相携出游,不由心下茫然,不知所以。
她这一路走得甚慢,等到了河南府内,身在襄阳城外,已是十几日之后。
姬燕歌看了看夕阳将坠,只道:“襄阳城门已关,咱们不必进城,在城郊找一家农户投宿,好不好?”
说着牵着青鹿北去,只见襄阳城郊依稀坐落着几家农户,炊烟稀薄,又朝前走了五六里,又有十几家农户,院外围着整齐的木篱,家中正起炊烟,心道:就是这里吧。
于是走到一家院外,正见一名中年妇人俯身挑水,便扬声道:“大娘,可否在您家投宿几天?”
那妇人穿着一身苍青色长衣,原来是一位孀妇,见她容貌娇艳,穿得颇为体面,心道分明是位娇贵小姐,如何独身到此地来,警觉道:“姑娘打哪里来?”
姬燕歌茫然片刻,竟不知如何回答,只道:“我从西面来。大娘若让我小住几天,我自不会不给银子。”
那妇人想了想,道:“你给多少银子?”见她递了一块银子进来,约莫却有二十两,终于道:“好吧,姑娘请进。”
姬燕歌一笑,跟她进了厢房,问道:“大娘怎么称呼?”
那妇人从灶头端了几碟小菜来,道:“大家都叫我阮姚氏。小户人家,没有什么油水,姑娘用吧。”
姬燕歌谢过,用了饭菜,心下烦乱不已,自是熄灯就睡。
就这样过了几天,阮姚氏见她对饭食要求甚低,又伶俐善言,便也有了几分熟络。阮姚氏白天烧炭砍柴,黄昏时便将柴、炭等物拉去集市,以换些小钱度日。
姬燕歌见她俯身拉柴甚是辛苦,便道:“大娘,我来吧。”
阮姚氏道:“你是好人家的小姐,怎可干这等活?”话虽如此,却到底起身停了手。
姬燕歌见状,俯下身去,暗中提气一运内息,已将两捆柴抱在左手,右手兀自提了几担银炭,道:“大娘,咱们走吧。”
阮姚氏吃了一惊:“姑娘,你……你……”
姬燕歌同她出了门,向南往襄阳城而去,走了几里路,手臂竟不觉得酸痛。
阮姚氏不禁问道:“姑娘莫不是个练家子?”
姬燕歌徘徊中原这一个月,只觉诸事都不合意,远不如在昆仑那般逍遥自在,已有一口郁气憋在胸口。
此刻只见日暮黄昏时分,襄阳城内渔樵归家,孩童欢笑着在巷陌追逐玩闹,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男女老幼相伴而走,人声鼎沸之间,竟有一刹心如死灰,茫然无归。耳边听到阮姚氏所言,只是艰涩一笑而已。
夕晖照秋衣,姬燕歌侧头避过金色的光影照在自己发间,心下忽生感慨,暗道:离开昆仑的 青师师叔,还有那个楼红萼,那些人,是否也曾有一刻和我现下一样?
小隐于市,却似流年虚度。
又是几天后,姬燕歌朝起方醒,却听有人趴在窗边拿石子轻轻地敲:“师父,师父?”
姬燕歌一惊掠出窗外,果见是燕赤华,不禁喜道:“小燕!”
燕赤华飞奔进屋,姬燕歌见他额上一块淤青,一面拿了伤药给他涂,一面道:“怎么碰着了?”
燕赤华只道:“襄阳城中有人见过你,我便沿路挨家地找。城东一家只道我是偷东西的小贼,摸黑就拿衣杵来敲……”话未说完,把小脸一撇,兀自不好意思。
姬燕歌又好笑又心疼,道:“你到底来见师父一面。”
燕赤华道:“师父,我与你一起走!你总不想在这里住下去吧?”
姬燕歌面色逐渐郑重,望着他道:“瑶光师伯必待你如亲弟子一般,往后你跟着他修习,不可以再私自下山。知道了么?”
燕赤华道:“师父,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云梦大泽。若运气够好拿到了春水剑,自会设法送给昆仑。”
燕赤华问道:“什么,云梦大泽?师父,你不准备回昆仑了?你不准备回来了?”
姬燕歌沉默片刻,竟似是默认,等看到小男孩儿神色焦急,仍是微笑安抚道:“你放心。青师的弟子亦算是我的师兄,他不会伤我。”
“弟子跟师父一起去。”
“不行,你去不安全”,姬燕歌秀眉一蹙,道:“若你仍念我是师父,就乖乖听话。趁旁人还没有发现,明天立即回去。”
燕赤华叹了口气道:“瑶光师伯说,白帝师祖已经醒转。他心脉逆行时所说所写,皆如痴狂入魔一般,兀自记不得,醒来便问你在哪里,要你快快回去。”
姬燕歌到底存了几分芥蒂,闻言怔了怔,道:“小燕,这是真的?”
燕赤华点头道:“是啊,瑶光师伯昨夜在襄阳城外,亲口对我说的。”
姬燕歌大吃一惊,俯身紧紧扶住他的肩膀道:“瑶光来中原了?他此刻在哪儿?”
燕赤华道:“瑶光师伯又连夜赶回昆仑,许是去给白帝护法。”
夜行千里往返中原,竟只为这一句话。
燕赤华见状,以为她仍在犹豫,只得从怀里摸出一个青绸包袱,小心地递给她,道:“瑶光师伯说,让你放心做完想做的事,他在昆仑等你。”
只见包袱中有两柄极长的棠红色花扇,展开一看,扇面各是张着口狰狞的睚眦面像,稍一触摸便如烈火炙手,暗金符文绘满整个扇面。竟是取烛阴龙筋磨成扇骨,相传为创立昆仑的远祖所用的利器“天纪罗”。
姬燕歌离了寒虬,身边正缺一件称手的兵刃,便收进袖中,忽见两柄花扇间滚出一粒玉珠。
瑶光的返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