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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一天,他携着宋鸣风的手,踏入天香楼,在宋鸣风的脸颊上印上一吻时所在的位置,也正是窗外能看到的地方。
或许……那天正是被他看到了,所以他才会忽然断气吧。
商弈庭低低笑了一声,目中忽然有种他不愿渗出的液体溢出。
这个傻子,明明只是……一场风月,偏偏被他当真……
不知躺了多久,他侧转过身时,忽然眼睛微微一疼。只见靠床的墙壁上,一个不明显的角落里,歪歪扭扭地刻着「商弈庭」这三个字,痕迹极深。
那个人当时已是痴傻,什么都忘记了,却还只记得这个名字。
心口痛得几乎窒息,他按住胸口疼痛的地方,低低地笑了起来:「岑渊,你这个傻子,这么待我,又有什么用?」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扶着门站了片刻,天香楼中隐约传来欢声笑语,但与这后院似乎隔着千万重。
他穿过内堂,走出门外,在寂静的长街上行着,往郊外葬着岑渊的地方疾行而去。
远远看到才葬了几天的新坟被挖开,棺木也被起出,棺盖打开,商弈庭大惊,几步赶过去,只见棺木内岑渊的尸体已有腐坏的迹象,别的却没人动过。
再次看到岑渊的尸身,商弈庭只觉得胸口破出一个大洞,剧痛难忍,扶着棺木慢慢坐下。
几乎是同时,身后一阵冰冷的气息如针尖般传来,商弈庭只来得及避了一避,剑尖已刺入他的背部。
商弈庭掌心向后抓住剑身,登时手掌刺痛。
他却像是完全没发觉一般,奋力一握,将长剑从自己身体抽出。
鲜血从背部的伤口涌出,温热的液体让他有些诧异,原来他的身体早已如此冰冷。
他慢慢转过身来,看到刺他一剑的少年,脸上便是一笑:「鸣风,你这一剑虽然高妙,却仍然刺不死我。」
宋鸣风嘴唇苍白,看着商弈庭,脸上万般颓然:「我杀不死你,一辈子都杀不死你,你杀了我罢!」
商弈庭轻轻一笑:「你爱上我了。若不是爱上我,又怎会杀不死我。」
「你住口!」
「爱上自己的仇人,这种滋味怎么样?」虽然是穿过身体,但他避开要害,武功又是惊人,这一剑甚至不影响他说话平缓而讽刺的语调。
「住口住口住口!」宋鸣风眼泪都流了出来。
「可惜……却是晚了……」商弈庭轻声道,「你看,已经晚了,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宋鸣风大喊一声,声音中尽是痛苦绝望,他扔掉带血的长剑,转身飞奔而去。
看到宋鸣风离去,商弈庭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心里没有半分失望,反而是松了一口气。
伤口处剧痛难忍,他一手撕下一大片衣袍,缠住伤口,默默在棺木旁看着里面的男子,才慢慢合上棺木。
宋鸣风设下这个陷阱,令他心神大乱,自然也是看出棺木中的这个人对他十分重要,恐怕这几天,他一直在尾随自己,也看到了之前发生的种种。
商弈庭扶着棺木,手微微颤抖着,却是不肯将棺木下葬。
他心中一直有着一种诡秘的想法,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尸身留在身边。
即使这样,也无法挽回些什么。
斯人已去,再也不能朝夕相处,再也不能温言以对。
而岑渊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不想他生前冷落虐待,死后还对着尸身不敬。
不知是怎么葬的棺木,不知是怎么离开的扬州,不知是怎么回到的浩然山庄。
商弈庭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些,也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偏偏人却理智到了极点,事无巨细,有条不紊,从不出错。
看到商弈庭无心风月,开始对山庄的事如此勤恳,庄内众人都十分欣慰,但见他日夜不分,人也几乎瘦了一圈,也不由心惊。
众下属纷纷提议,让商家说得上话的长辈劝劝他,他却充耳不闻,直直从说客身旁走过。
商弈庭有时甚至觉得,会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他不愿想起岑渊,每次想起这个人,他都会觉得自己完全失去了自己,变得陌生,变得无法控制,仿佛理智从身体中完全抽出,几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疯狂。
+++++
晚间或许将来一场雨。空气变得沉闷,像是无法呼吸。
商弈庭按了按眉心,站起身,走出门外。
桥上蜻蜓飞得极低,眼看就要下雨。
今年的夏天来得早,春天还没过去,就已热浪逼人。
商弈庭信步走到原先的书房。他已许久不来这里,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他搬到了山庄西南一角的别院,此时竟然不知为何,重新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
他记得他曾在后院的地牢囚禁过那个人,记得他曾在铜镜后藏着毁掉那个人的赤舄璧。
风景依稀如昨日,只除了所有的器具上面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气中寂静得仿佛凝固,那个人也已不在。
赤舄璧算不得通透,在玉质中只能算中下乘,暗沉的五色中仿佛有种凝滞的红光在缓慢流动,但细看时,偏又看不分明。
那个人宁死也不透露玉璧的消息,可是谁又知道,在他心里,这玉璧其实一文不值?
昔时人已去,如今留着这块玉璧,岂不是可笑。
一滴水落在玉璧上,他低低地一笑,顺手将玉璧掷在地上,玉璧应声而碎。
他掩住沾湿了大半的面庞,无法克制地发出仿佛野兽般的哀鸣。
碎裂的玉璧发出耀眼的红光,周围的气流也似乎随之旋转,仿佛漩涡一般,将所有东西吸入进去。
商弈庭仿佛忽然惊醒,被眼前的这一幕震惊得直觉地去摸腰间长剑,却是摸了个空,原来他今天并没有带剑在身。
漩涡越来越大,砚台笔墨和桌椅都相继被吸入红光之中,而红光逐渐照耀了整间内室,便连商弈庭身上的白衣也照成血红色。
注视眼前奇诡的一幕,商弈庭心中却是十分平静,反倒向玉璧走近几步。
巨大的吸力让他脚步不稳,他只觉自己被吸入玉璧的漩涡中,踉跄几步,终于站立不稳,跌坐在地,手边抓住了玉璧的碎片,锋锐的碎片刺入掌心里。
血渗出来。
痛。
这并不是梦。
可是如果不是梦,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无法解释的事?
如果这是梦,为什么又没有见到想见的那个人?
他恍惚着,只觉得眼前渐渐模糊,似乎自己也被吸入玉璧的其中一片碎块里。
第六章
奇怪,玉璧怎会大得容纳整个人?
商弈庭想着,只觉掌心刺痛,几乎痛进心里,而此时四周一片明亮,他仍旧坐在书房里。
书房中的玉璧碎片都已不见,只有他掌心的一块碎片嵌入他手中的肉里,被他的血染成红色,整只手也几乎全都是自己的血。
想必是方才发了梦魇,将玉璧砸坏,外面的女侍听到后进来收拾,又将他扶到椅子上靠坐着吧。
可是为什么还留着他手中的碎片没有收拾?
玉璧虽然没用,但留着总是一个念想,会让他想起那个人。
他将玉璧碎片放在一块手帕里,收在怀中,又叫门外的人进来,想问剩下的碎片在哪,进来的却是那个手脚勤快的哑奴。
商弈庭皱了皱眉,早在三年前岑渊消失后,他就将这哑奴放出山庄外,并让她一辈子居住在乡下,不可回来。
「你怎么擅自回庄?」
那哑奴有些愕然,比着手势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顿了一顿,又比划着,副庄主发了高热,恐怕得了急症,当真不请大夫救治么?
商弈庭怔了一怔,只觉得这一幕十分眼热,竟像是三年前曾经见过。难道自己竟然因为过于思念之故,而产生了幻觉?
「你……说的是真的么?」商弈庭手如闪电,握紧了哑奴的肩膀,哑奴肩膀疼痛,惊呼一声。
幻觉中的哑奴如此真实,那么这幻觉也必能使人身临其境。
能见他一面,即使只是幻觉,也别无所求。
商弈庭眉间染上喜色,转身便往后院地牢飞奔而去。
下到地牢,昏暗的囚室里,那个人衣裳凌乱地躺在地上,下体不断地渗出黑血。
商弈庭站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看自己手背上被咬的清晰伤痕,显然是新伤,只因刚才手上全是血,所以才没有注意到。
三年前,他发了武林帖,告知天下,岑渊盗了赤舄璧后逃出山庄。把这件事告诉岑渊后,被他一口咬在手背上,他便踢了岑渊一脚,再也不去看他。
想必岑渊当时伤透了心才会咬他吧。
可是这极狠心的一口,仍然比不上玉璧的碎片刺进掌心的伤痕那么深。
如今想来,他当年费尽心思,让岑渊无路可走,不过只是为了让他留在自己身边,让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竟然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来会变得扭曲,只是为了他一个人,会对他发泄是因为对爱宠着自己的这个人的放纵。
商弈庭扭断囚室的锁,声音有些嘶哑,对跟来的哑奴道:「你到山庄外去请个大夫,让他直接到我书房,不要被人知道。记住,不要找庄里的大夫。」
顾不得其他,从怀里拿出了庄主的令牌就交到哑奴手里。
那哑奴十分诧异,却没多说,拿过令牌便退下了。
商弈庭进了囚室,抱起那人,只觉怀中躯体温热,脉搏虽然虚弱,却是十分清晰。
他忽然心中一阵颤栗,只觉得搂抱的双臂都似乎因为紧张而在微微疼痛。
即使这只是一场幻境,就让他一生都不要再醒。
+++++
大夫看过岑渊的病情后,说是万幸救助及时,否则再过两天,后果不堪设想。
后果商弈庭自然知道,已不需设想。
当年他因为一时之气,不愿见岑渊,两天后,他才发现岑渊病重,而那时岑渊已浑身高热,烧得脑子也糊涂了。
事事譬如当年,就连一衣一物也不曾变过,商弈庭也不由得不相信。
他的的确确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个时候,那时山庄未重建,那时他对宋鸣风仍纠缠不清,那时岑渊还没被他害死。
他衣不解带在岑渊身旁,扶着他吃药擦拭身子,岑渊开始时连药汁也咽不下去,他便含着药汁以口相喂。
虽然药是苦的,但含着的唇瓣却是有种说不出的回味余甘。
岑渊迷迷茫茫地,只觉得自己作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中场景譬如修罗地狱,令他辗转不能,只记得最后他见到商弈庭的身影,想呼唤他的名字,却是发不出声音,只见商弈庭怀中拥着宋鸣风,眼底温柔,令人痛得心也似乎裂成千万片。
他睁开眼睛,却见是一间明亮的卧室,窗明几净,桌边伏着一个男子,似乎在沉睡,却是背向着他,看不到面容。
他动了一动,发觉身上都是汗水,也不知是因为重病,还是因为噩梦引起的冷汗。
才过了片刻,梦中发生的事记得又更不分明了。唯一清晰的,只是那种疼痛入骨的心伤。
早以为被商弈庭伤得麻木,谁知竟会因为一场梦,感到痛楚。
他干裂的唇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自己也觉得很是不自然,便想起身找些水喝,谁知那床沿趴睡的男子枕着他盖着的被子,他一起身,便惊动了他。
这个人慢慢醒转过来,睡眼惺忪地看着他半晌,露出喜色:「你醒了?」
岑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有一天,这个人会对着他露出笑容,而仅仅只是为了他醒了过来。
他呆了片刻,恭恭敬敬地道:「是,庄主。」
偷偷看了商弈庭被咬伤的左手一眼,被缠得像是一只粽子一般,心中五味杂陈。
他对商弈庭不是没有恨,但到如今,更深的是一种失望,一种心痛。
只恨自己为什么被商家买下,为什么遇到这个人,让他梦里仍然不能安生。
商弈庭似乎看到他偷瞄的眼角,微微笑了:「你躺了两天,现在才醒转,大夫说不能吃别的,只能喝些米汤。」
商弈庭过于热烈的目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垂下眼睛,心里更多的是茫然。
难道商弈庭又从他身上发现别的利用价值了么?可是即使如此,也不必向他微笑。
让他以为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商弈庭已让女侍拿了米汤过来。汤很清,几乎能照得见人影,喝这样的一碗汤肯定是没什么力气的,自然也没办法逃走。
岑渊不声不响地就要接过碗,商弈庭却是避开了,轻轻说道:「让我喂你。」
他不知道商弈庭是什么意思,看着商弈庭舀起一羹,细心地放到唇边吹了吹,试过了温度,才喂给他。
岑渊呆怔着,干裂的嘴唇紧抿,看着他不动。
他有些怀疑,病的人不是他,而是商弈庭。
见他不动,商弈庭笑了笑,很久以来,他笑的次数都没有今天这么多,这笑容显得十分僵硬艰难。
「乖,把米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