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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君则站了一阵,待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他这才迈步走出昭狱。冬至后京师的天气始终不好,厚厚的冷云笼罩着皇城不见天日,似是不祥之兆。大魏人本就极信鬼神,再加上永平告急,关于皇帝失德的流言便如鬼魅般游走大明门里。
季君则根本无心遏制这种惶恐不安,因为这正和他的心意。圣德帝虽已苏醒,可不过是回光返照。对大魏而言,没了一个失德皇帝最比没了一个英明帝王来的好,至少在百姓眼中是如此。
御座更替是合乎天意的,只是真要恭立那位刚刚断奶的小娃娃么?
季君则昂首望天,多日的牢狱让他显得更加瘦削,宽大的官袍当风鼓扬。他眉头轻蹙着,直到一记身影撞进眼帘,才收起犹疑的神情。
“少师大人。”
眈他一眼,荀老将军漠然道:“老夫何德何能,竟季尚书行此大礼。”
“下官知道少师大人还在怨君则的出尔反尔,关于当年谏言一事,君则无话可说。此番大人不计前嫌出手相救,君则真是无以为报。”
荀少师冷冷一哼。“老夫虽然离朝,可影响还在,禁卫十军多为老夫旧部,季尚书你可明白。”
眼角一跳,季君则谦恭道:“下官明白。”
“那老夫为何救你,你可知道?”
季君则缓缓抬首,入目是老将军不带熟稔的神情,看得他不由浮起惯有的笑。“请大人赐教。”
“哼,季君则你何必装傻,若不是看在你师傅的面上,就算你死在昭狱,老夫都不会有一丝怜悯。什么‘君则虽浸身污池,却未失本心’,只有你那心软的书呆师傅才会相信!”
连他都要放弃自己,都怀疑自己的本心,师傅还相信……脸上的假笑渐渐散去,季君则垂着头,心头弥漫着难言的情绪。
“老子也不跟你废话,平阳军里的那几个蠢蛋你马上给撤了,老夫要亲自领兵,揍不死那些北侉子!小子你听见没!”
荀少师吹胡瞪眼,就听季君则低低一声:“是,下官这就办。”
“你眼红什么?”荀少师奇道。
这小子可是官场出了名的冷刀子,怎么突然又哭又笑,傻了不成。
“荀先生,烦请先生再帮君则一个忙。”
听他改了口,似忆起往日的情分,荀少师一怔,看向他。
“君则想见师傅。”这一揖,几乎着地。
城东明时坊,容府。
他早该猜到,除了出身商户的容家,师傅师弟还能寄身何处呢?
下了轿,季君则走进容府。入眼的是一字影壁,上覆筒瓦,下砌青砖。一个年轻画师正背对着他在影壁上忘情书画,一株老梅曲欹地绽放在笔下。
枝上梅花八十有一,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毕,则春深矣。如今七朵缥色,正和进九七日。
“九九消寒图。”他轻道。
画师惊了下,回过身来。“您是?”
娃娃脸带点迷惑,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一双澄清眼眸让季君则不由一愣。这样的眼,他只在一人脸上看过。
太子殿下……
“您是来找七哥的么?”
“七哥?”他讶道。
十一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七哥就是容老板,您是来找他谈生意的吧,我帮您去叫他。”
“小兄弟莫急,在下找的不是你七哥。”
十一咦了声:“不是来找七哥的?”
“我是来找……”
话没说完,就听影壁后有人道:“十一还没画好么?”
“六哥你还病着,怎么出来了。”
傅咸温润一笑,看着季君则道。“你来了。”
“嗯,来了。”
十一看看平静到有些异样的两人。“六哥,你们认识?”
傅咸避而不答,柔声道:“去帮六哥泡壶好茶。”
十一还欲问,却被那双淡眸死死压制住。他很有自知之明,六哥的温柔一刀自己是决计扛不住的。同情地看眼季君则,他拾起地上的笔墨颜料,转身遁走。
“这性子倒也不像殿下。”季君则轻笑。
“没一处像的。”无视季君则的探究目光,傅咸一扬臂,“尚书大人,请。”
漫步于廊下,季君则看着傅咸单薄如纸的背影,道:“这些年师傅还好么?”
这声情感处理得极妙,让人听了既不觉厌恶,又不觉虚假,好似将溢未溢的水一般,恰是刚刚好。可即便如此,傅咸非但没有半分感动,反觉心冷,因为他太过了解此人。
季三哥不擅收放感情,这是一语先生——老九的评价。
当年这人就是因为不懂分寸,才招惹了萧家少年。如今却能将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感拿捏得精准,而愈是精准愈是显出此人的无情。想到这,傅咸平道:“家师最近闭关,不便见客。”
听出他语间的生分,季君则眉头一蹙,忽又展平。“闭关?”他似是好奇地问。
“家师这些年醉心道学,每到冬至都会辟谷数日。”
季君则真的惊讶了:“当年先皇迷恋长生道,师傅不惜性命作《徐福求药》以示讥嘲,怎么反而投身此道?”
“人是会变的。”
一句话堵得季君则噤了声,推开正堂的门,傅咸的淡眸清冷。“请。”
屋内炭盆新起,直到傅咸一声“大人嫌冷?”,季君则这才意识到自己拢紧了大麾。
“不,恰恰好。”季君则松开手,脱下厚重的衣物。“倒是咸弟向来病弱。”他语带关切地将火盆向傅咸那边推了推。
“暖和了么?”他状似无意地抬头,瞳眸扫过傅咸,最终定在堂中的那幅《市井百戏图》上。
“这画是何人所作?”季君则惊艳道。
“大人猜呢?”
季君则故作沉吟了一阵。“画虽不同,可风骨犹在,难道是那位小师弟所作?”
“大人真是火眼金睛。”
听来十分熟悉的拿捏得宜,傅咸这声恭维自然而贴切,听得季君则不由蹙眉。
见他不悦,傅咸温润笑道:“看来大人也不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不如开门见山吧,尚书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咸弟,你以为我来是别有用心?难道我就不能来看看师傅么?”
“单纯为看师傅他老人家?”傅咸疏眉一挑,“季三哥会,可季尚书绝不会。敢问大人,现在在我面前的,是季三哥还是季尚书?”
季君则一怔。
“大人这才明白么,原来大人不仅在骗别人,更在骗自己,也难怪大人能如此收放自如。”傅咸继续道,“在听说师傅相救的刹那,大人或许会感动,可冷静下来这份感动便成了算计,毕竟以你现在的势力,想要掌控皇嗣继承仍需荀将军的支持。大人的确别有用心,又何必自欺欺人。”
“咸弟,你比以前犀利许多。”季君则沉眸看他。
“人总会变的。”
微微颔首,季君则似在感慨,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七弟他们呢,我记得你们五个向来要好,怎么不见他们?”
“冬至后老九和老十就带着义军去永平了。”见他惊讶,傅咸笑道,“怎么?大人当永平不破真是因为龙运天威么,要不是朝廷誓言诛杀的两河灾民舍身忘死,京师怕不等大人脱罪就已被北狄铁骑踏平了。至于老八,他被荀老将军逮去了大营,只等圣旨一下便开拔永平。大人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小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季君则似是喜极,一把握住他的手。“以你们的才智何不入朝?只要你我兄弟一心,那中兴大魏,又岂是难事!”
“大人怕是误解了,小弟无心为官。”傅咸温煦看着他,缓缓将手抽离,“心系天下有无数种方式,大人选择居庙堂之高,而小人则选择行江湖之远。小人很明白大人浸淫官场着实不易,对大人从季三哥到季尚书的转变也很是理解,毕竟只有以其人之道才能还治其人之身,大人若不学会阴狠,是断难达成中兴大魏的宏愿的。”
闻言,季君则露出惊喜之色。
“只是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傅咸虽然理解,却难以苟同。”
“苟同?”季君则不解皱眉。
“三哥,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傅咸温眸坚定地看着他,“师傅之所以救你,是恋有旧情,兄弟们之所以救你,是因为三哥良心未泯。七弟嘴上说与你不熟,可我知道他自小就崇拜你,其实不仅七弟。”回忆往昔傅咸有趣笑着,再看他,“对于今日的季尚书,兄弟们或许失望,可只要季尚书还有一丝三哥的影子,我们便不会绝情。官路难走,只望大人莫要失了三哥的心。”
“咸弟……”
见季君则眼中的感动并无虚假,傅咸不由避开双眸。
逝去的永远追不回,唤声“三哥”只为勾起这人心中的些许内疚。因为他知道季君则这次起复定会权倾朝野,而他们不过蚍蜉小民,若想平安顺遂,多少得仰仗这位大人手下留情。
这次是他在耍心机。
心头浮起淡淡酸涩,傅咸知道自己一旦为官,沾染的腐臭绝不会比季君则少,正因如此他才拒不入朝。还好有这人的前车之鉴,还好。
疏淡的眉间抹过庆幸,他依旧温煦地抬目,见季君则眼中的真情转瞬即逝,复又算计地看向那幅《市井百戏图》,傅咸心头的怅然戛然而止。情淡如水,不过如此,他目波不动看向堂中。
季君则站起身,负手走到画前。“闲话圣德二年江都一行。”他念着画上题字,“两年前小师弟曾去江都?那可巧,两年前为兄也在江都。”
傅咸神色依旧,听他再说。
“‘郡城沙飞,扬州清唱,立竿百仞唱戏局,静。花船于市,断桥书评,瓜灯孔中纳流萤,明。’好画好词,小师弟真是笔墨细腻,天资聪颖,果有殿下之风。”
“画是十一所作,词却不是。”傅咸道。
“哦?”
傅咸避而不答走到画前。“十一性散贪玩,对读书学字没有耐心,打小就爱新鲜玩意。”
“再调皮的孩子,碰到师傅也会乖巧的。”季君则判断道。
“不,师傅并没管教十一。”
“不可能。”季君则瞪大眼,师傅虽然心软,却是出了名的严师啊。
“人总会变的,大人。”傅咸意味深长道,“师傅觉得满腹经纶远没有‘开心’二字来得重要,十一既然无心向学,不如任其发展,大人你瞧,这画不是很好么。”
“好是好,只是可惜了。”季君则轻叹。
“可惜?”
“明明是得云行雨的天龙,却困在三尺画布里做小鱼,难道不可惜?”
“大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鱼之乐在于不知其小也,若知,岂有乐?”季君则回道,见对方不答,他语带试探:“襁褓幼童如何肩负大魏江山,天龙该是回归的时候了。”
“大人就这么确定十一是天龙?”傅咸好笑看他。
眼角瞟见窗上的淡影,季君则心思飞转,久久一叹。“不论是天龙还是小鱼,我想太子殿下都希望遗志能被后人继承,毕竟中兴大魏是殿下未了的心愿。”那道淡影微微颤了,他眼底透笑,又道:“要让殿下知道他唯一的儿子,宁弃万里江山而画纸上方寸,殿下若知岂会瞑目?”
听他突然提起逝去的敏怀太子,傅咸心头微疑,就听窗外有人道。
“十一,你偷偷摸摸的做什么?”
“七……七哥……”
“你挡着门做什么,怕我进去?”
“没……没……”
见十一眼珠乱滚,藏不住心虚。容冶保养得宜的俊脸略显狰狞,推开十一他推门便入。
“哎,七哥。”
气氛有点僵,十一还是头次看到六师兄如此狠厉的表情。
“大人好重的心思。”瞪着季君则,傅咸恨道。
充耳不闻,季君则目色和蔼看向十一:“小师弟可记得你的爹爹?”
“十一过来。”傅咸喝道。
季君则看他一眼。“方才是谁说任其发展,咸弟难道想出尔反尔?”
见自家六哥气得微喘,容冶一把将十一拉到身边,斥道:“不管是任其发展还是出尔反尔,这都是我们天龙门的家事,季君则你未免也管得太宽!”
“容弟!”听他言辞过激,季君则难免不悦。
“容弟?你还有脸以兄长自居?”
眼见局面就要一发不可收拾,就听傅咸唤道:“老七。”
容冶冷哼一声。
“十一,你过来。”傅咸压抑着重咳。
“六哥你别气。”娃娃脸有些无措。
傅咸摇摇头。“刚才你都听到了。”
“六哥我错了,我不该偷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