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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哥你别气。”娃娃脸有些无措。
傅咸摇摇头。“刚才你都听到了。”
“六哥我错了,我不该偷听的。”
“谁说你偷听。”傅咸道。
娃娃脸惊讶抬起,正被那双淡眸牢牢攫住。
“十一,你觉得怎样才能守住秘密?”
“老幺说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
傅咸满意颔首:“不错,既然有意透露,那又遑论偷听。”
六哥的意思是……这位大人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在门后,那些刺痛人心的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为何一定要让他听到?他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大人啊。
见状傅咸摊手,看向季君则。“大人你瞧,我家师弟连大人这小小的诡计都看不穿,又何谈一掌江山呢。”
“咸弟此言差矣,小师弟如此聪颖,若用心钻研,睥睨天下又岂是难事。”
“哦,用心钻研?”傅咸笑了,转头问道,“十一你可有兴趣?”
见十一愣住,季君则当他不敢忤逆师兄,便道:“若殿下有意成为大魏天龙,又何须看人眼色。”
这话极易撩拨人心,容冶不由担心起来。他刚想代十一开口,就见傅咸以眼神示意。
让师弟自己决定?老六啊老六,你也不想想这孩子连种钱生钱都会相信,只凭他那单纯的小脑瓜哪里能斗得过那只白眼狼!
容冶正回瞪着,就见十一放下手中的茶壶。“什么大魏天龙,十一胆小,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还请大人不要再提了。”
娃娃脸上满是困扰,看得季君则又恼又恨,又不得不耐下性子道:“殿下大可不必担心,只要……”
“大人你看,我像龙么?”
季君则被问住了。
“你瞧我文不过师兄,武不过师弟,身上又没有半片鳞,怎会是大魏天龙啊。”十一自嘲笑着,“小的时候我不爱念书,一听之乎者也就想睡,师傅只有以说故事来教我。我记得师傅曾说过前朝有个皇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换在民间人们定尊称他一声‘才子’,可坐在金銮殿里就只能算是一个昏君。大人你猜,这个故事让十一明白了什么道理?”
“人贵自知。”十一郑重道,“那个皇帝并不是什么坏人,只是选错了位置,十一虽蠢笨,可也不会舍才子而当昏君啊。”
有些意外,季君则不甘诱问。“殿下真的想清楚了么,不是一时起意?”
他哈哈一笑。“什么殿下殿下的,我听着别扭,大人要不嫌弃就叫我十一吧。至于走哪条路这件事,我早和小师弟商量过,绝不是一时兴起。”他显然沉浸自己的男子气概中,完全没见季君则气得脸色泛青。
“十一。”
难得他表现得这么好,六哥要夸他了么?夸他吧,夸他吧,小狗的耳朵竖起。
“茶冷了。”傅咸眼也不抬。
“六哥……”耳朵蔫蔫耷下。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真丑。”
好毒啊,七哥,他心痛了,真的心痛了。以大压小,老幺做事,师弟你什么时候回来,他不要再做替罪老幺了!
看他沮丧离开,容冶躲在扇后暗笑,做得好。但一想到某人,笑容便垮了下来。容冶重扣扇骨,睨向身侧:“该听的都听了,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季君则面色不豫,起身便走。
“大人可否想过,对大人来说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上上之选呢。”
跨过门栏的脚滞住,季君则回过头。堂中傅咸温笑而立,身后那幅《市井百戏图》如流动一般,让季君则不禁目眩。
“连矢志相同的圣德帝都会变,又遑论心性未定的少年。既然如此,不如选一张‘白纸’尽情书画。大人不想试试么,教导出一个合心合意的大魏天龙。”
“他不会再打十一的主意了吧。”望着季君则远去的身影,容冶问道。
傅咸微微颔首,那人显然是动了心,不然也不会那般失态。将这些抛在脑后,他看向容冶:“玉管家来信了么?”
早在上官意离京时,他就拜托了随行的玉罗,一有老幺的消息就给他们捎信。今日他见老七回来得急,就知有消息了。
容冶从胸口抽出那封信,俊美的脸皮隐隐抽着。“你自己看,你自己看!”
见他气得咬牙齿切齿,傅咸便知没事。心中大石稳稳放下,他展开信纸凝神一瞧,一瞧,再一瞧,温煦的表情崩盘了——
“胡闹!”
第二十三章 呼伦大会
负责接待的官员换人了,看着正和上官意假笑寒暄的瘦矮身影,余秭归微讶。
“听说那个灰眼色鬼死了。”
死了?她看向不知从哪里搞来消息的从鸾。
“昨夜暴毙,是在妓……嗯,就是那种地方被人一下断了脖子。”
“政治仇杀?”
听卫濯风这般猜测,余秭归也觉有理。毕竟这里汇集了北狄的各方势力,官为权生又为权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从鸾刚想附和,却瞟见青梅竹马叹气的表情,小道消息之王的鸡血沸腾了,她一把抓住躲避的某人。“难道是你?”
同行都是耳聪目明的高手,从鸾话没落地,就见数道目光锐利刺来。看得萧匡一阵心虚,他硬着头皮瞪从鸾一眼:“你别造谣生事!”
“阿匡你眨眼了哦,每次说谎你都这样。”从鸾嘿嘿靠近,“快说那个灰眼色鬼究竟怎么了?昨天我就看你瞧他不顺眼,是不是,嗯?”她神秘兮兮地比出个姿势。
“我哪有!”萧匡大呼冤枉,“虽然我看他不爽,但轮不着我去下手吧!”
“不是你,那是谁?”
“是……”萧匡看着不知何时飘过来的余秭归,忽地反应过来,“未来舅母你套我话。”
好狡猾,这么无声无息地一声,让他差点就破功了。虽然他也不敢肯定,但就昨夜起夜时他和舅舅合住的毡房里只剩他一人来看,这事应该八九不离十……
“哦?这事是阿匡做的?”
身后轻轻一声,萧匡僵住了。“舅……舅。”
“阿匡,你怎能如此莽撞。”上官意很不认同地瞪他一眼,“莫要再犯了。”
这一句盖棺定论,算是把这个黑锅扣实了。看其他几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萧匡血气上喉,差点呕出心肝。“是……”他咬牙认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锅他背多了,也不差这一个、两个……十个八个的。
“北狄大王将在呼伦大会上接见我们。”上官的一声,将众人的目光从萧匡身上移开。
呼伦大会?余秭归心一跳,对上那双深深的瞳眸。
呼伦者囫囵也,狄人冬日无事最爱囫囵,囫囵而求偶,囫囵而敦伦,男女囫囵滚上一夜便以夫妻相称。阿牛,这绝非愚父妄言,北人之狡蛮可谓天下第一,喝下马奶酒等于接受求爱,可怜愚父不知实情,竟被灌下一十八碗。若非乃母彪勇远胜狄女,愚父早已长留北地,惨遭夜夜“欺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阿牛切记!
看着《侠客游记》上的哀怨笔迹,余秭归的目光缓缓轻移着,全然不觉这寥寥几行字已是读了又读。直到天光昏暗,再难看清纸上文字,她这才抬起头来。
远处,青黛色的天,丁香色的雪,画在山与山之间。斡尔朵围就的空地上燃着新起的篝火,空气中漂浮着浓浓的奶香,随处可见热情的小伙和姑娘。夜才刚刚开始,可惜她无暇享受。
将书册贴身收好,她凝着胸口的位置许久,而后站起身。不期然一个姑娘踉跄扑来,余秭归先是伸手欲扶,忽而想起自己的男装打扮,又收回双臂。姑娘打了个晃儿,余秭归歉意笑笑,不想却对上一双热情的眸子。“吉日嘎拉。”
马奶酒的热气扑朔在脸上,余秭归愣怔一下立刻婉拒。那姑娘只当她害羞,豪爽一笑更加积极地劝酒。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余秭归苦笑着,就见一道宽袖落入眼帘,而后被人搂进怀里。
“她是我的。”上官意用北狄语道,而后垂眸看向怀中人,“我说你不喜欢外族女人。”
余秭归可劲儿点头,见状姑娘眼珠都要掉出来。“什么?”姑娘瞪着亲密的两人,愣道。
眸中抹过精光,上官意无奈叹气:“她不信。”
“不信?”余秭归靠着他低声喃喃,未觉两人的姿势有多亲密,最后还是那位姑娘先回过神来。
“哦,我的长生天啊,两个男人!”马奶酒洒出大半。
“除非你能证明,否则我一定要让他当我的讷呼日。”眈眼惊叫跑走的北狄姑娘,上官意十分“忠实”地翻译着,末了还不忘解释,“讷呼日就是相公的意思。”
“讷呼日?”见他依旧颔首,余秭归笑了,“方才她说的话里并没有‘讷呼日’的发音。”
见谎言被戳破,上官意倒也并没尴尬,他俊眉一挑,凝向那张粘着胡须略显古怪的美颜。“终于正常了。”他笑道。
余秭归一愣。
“你当我没发现么。”扫过她微讶的眼,上官的目光徐徐下移,最终落在她藏书的胸前,“你遇事就爱读这本游记,京师时如此,到了中都还是这样。秭归,你在怕什么?”
她下意识地捂紧胸口,透过指尖她感受着布料下的书册。她在怕?在怕什么?余秭归些微迷惑了,抬起头,只见那双深深的黑瞳,上官意不放过她,她逃不了。
“我怕今夜。”她说了出来,“要是不成功怎么办,因为我的不甘心带来了萧匡、从鸾、卫濯风、高大山,还有你。”月眸颤颤着,望向他,“子愚,这不是我一个人的输赢,赌上的是中原江湖,堵上的是六条命。我怕,我怕的。”
上官意俯身柔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月眸有些迷茫。
上官微微一笑,替她黏好落腮的胡须。“就像那个给你观音土的小小少年一样,你即便救得了大魏一次,也难以改变河山将倾的命运。那样的官吏,那样的大魏,推翻了重来未必不是好事。秭归,其实你和你师父一样,猜到了结局却害怕接受。若没人死撑,大魏数载之内必定亡国,而摧枯拉朽的正是这些北狄鞑虏。”
两泓深瞳洞若观火,看得她无处遁形。“你是在怕,怕就算赌上一行六条命,赌上中原武林,也只能延迟马踏中原之日而已。”看着她一脸被戳中心事的表情,上官意不由语带怜惜:“傻瓜,与其忧虑一个将倾的的皇朝,不如分点心在别的上面。”他暗示着。
闻言,她抬起头,略显苦恼地望进他的黑瞳。“子愚你不懂武,我怕连累了你。”
俊瞳抹过异采,上官意握住她的小手,诱滑道:“既然如此,秭归不如放下一切随我回金陵。人生不过数十载,会当与君及时乐。秭归,过去我只想找一个能看进眼里的人,如今我只想被看进你的眼里。”
春眸滟滟生波,如水粼粼,看得她微醺,几乎就要答应,只是几乎而已。
余秭归抽回手,凝眸看着他:“我曾对从鸾说过,世上有子愚这样的人,有师兄这样的人,也有我这样的人。同样面对腐朽大宅,子愚情愿拆掉重建,师兄选择以肩相抗,而我则情愿修修补补,宁栖危檐之下,不作丧家之犬。子愚,我羡慕你的自我洒脱,可我做不到。因为我当过‘狗’,知道被腐朽的木头压死总比无家可回的好。”
说着,她微掀眼睫,逼回睫下隐现的水光。“子愚可记得柳无双?”
“她现在已是小皇子的母亲,当今的柳嫔娘娘。”
余秭归点点头。“柳无双的路原本该是我的,小小年纪没了爹娘,被三青师太当狗一样养着,心中只有仇恨和求生。子愚,我曾想过,如果当年我没有遇到师傅,没有重新获得一个家和那么多家人,你道我会不会是另一个柳无双?”
上官意一瞬不瞬地凝着她,如潭的瞳眸漾出涟漪。“不会,你不是她。”
闻言,她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哂:“你还真信任我。”
她心中小小窃喜着,就听他唤道:“秭归。”
“嗯。”她抬起头。
“若此事成功了,你又当如何?”
遇事先做好最坏打算,是她自十岁起就养成的习惯。若成功了,她还真没想过。盯着那双泛着异采的黑瞳,她思忖了片刻,道:“自然是回到京师,助师兄们成事。”
小脸大义凌然,看得上官意冷冷一哼:“本末倒置。”
本末倒置?她不解,再抬眼,却见上官脸色微青地撇开眼。
原来是北狄的官员来叫他们了。
余秭归不疑有他,确定脸上的假须都在该有位置,她快步上前,跟着上官意向斡儿朵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