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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品霞见众人错愕,不由笑了起来:“是我吩咐三泰去办的!这些,都给双儿!”
一言既出,满室哗然。这才发现余双儿没来,只有施惠生站在一边,他见大家都来看自己,一时满脸通红,讷讷地笑道:“还早呢……”
“这么大喜的事儿!你还瞒着我们哥几个?”学鹦将身边承鹤的肩膀一捶,“太好了!你当大舅子!我当师叔!还有师姨,师奶,师太爷,大伙儿全都升了!”
一语既出,笑语纷起。众人乱哄哄取笑施惠生的时候,学鹦跑到洪品霞面前:“我说师娘,还有一对绝好儿的,打算啥时候办呐?”
洪品霞还未开口,那赛燕已是赶上来,双手一伸,牢牢地揪住了学鹦的衣领,向后直拖:“你别高兴!你今儿十九,明儿二十九了,我瞧你就知道急你自个儿了!”
学鹦叫起来:“师娘,您看这个人疯了不是?谁说她了!没羞!”
“都别闹!都别闹!”洪品霞带恼不恼地一笑:“成个规矩吗?”她见学鹦和赛燕揉成一团,也不去管,微微侧过头:“飞儿!”
羽飞俯下身应了一声:“师娘。”
洪品霞便低声地问:“学鹦说得在理。你是什么意思?”
羽飞沉默了一会,答道:“师父师娘做主。”
“那好,就这么定了。”洪品霞看了看白玉珀,见他笑吟吟地看着满堂徒儿,是颇为放心,颇为满意的样子。就回转头,又对羽飞说:“你师父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最大,杨派嫡传的弟子,这一代也就你一个,将来,这么大的一个家,全都交给你,你得明白这个份量。家里小姑娘,知道家里的长短,将来也好和你把持得住,这才是最要紧的在里头。”
说完这番话,洪品霞略略提高了声音,面对众人道:“我和你们师父商议过了,反正这么多年,大家也都看出来了。明年春天,拣个好日子,把羽飞和赛燕的事给办了,大家都高兴高兴!”
话音一落,大厅里“哄”然的一阵笑谈声起,赛燕早已逃出去了。在这笑语纷沓的大厅里,唯独击懵了一个人。点莺立在那梁柱后面,光线又暗,谁也没有留意到她,她一个人出神地站了一会,一声不响地背过身走出门去,下了台阶,自己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顺着那长长的石子路,不停地向外走,一直出了三辉的大门,又沿着长街走下去,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觉得累,只是舌尖忽然一苦,触到了一脉咸涩的热流,用手去拭,却觉得唇上亦是湿的,手指渐渐攀附上去,原来自己一张冰冷的脸,不知何时已成了潮湿的一片。
点莺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四处一看,原来是北平城外了。一个密密的树林子,那绿华盖铺天荫地,可是太阳光不知道从哪里钻进来,依旧把个林里照得明朗已极。点莺走到一块方方的大石边,慢慢地坐了下去,从林子的那边看到这边,视线又模糊得厉害,于是低下了头,足边的小草忽而一颠,眼睛便能看清了,那纤细的草叶上,颤颤地托着一颗极亮的水珠。因为一低头,她的下巴便接触到了很柔软的一片东西,就是一条自己绣的丝巾,她用手牵起丝巾,细细地拭干了眼角,一抬头,忽见自己原来坐在一棵异常粗壮的大树旁边,点莺再往上看,就见一枝短而结实的树杈,横在头顶。她盯着那树杈,心头猛然一跳,身子随着目光一起,就立起来了,手指无意识地一动,那掌心里还捏着丝巾的一角,不曾松开。她的手轻飘飘地向下一滑,丝巾早由颈后溜下去了。点莺两只手一并,就把那丝巾绕了两三道,手指往后一退,就成了圆圆的圈。
点莺看着这个圆圈,心气逐渐平和下来,指尖顺着那接头的地方向下抚,一边抚,一边就记起一首词来:
相思欲寄从何寄?画个圈儿替。言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我密密加圈,你需密密知侬意: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整圈儿是团圆,破圈儿是别离。更有那诉不尽的相思,把圈儿一路圈到底。
点莺两手握紧了丝巾,将足尖踏在石块的一个凹档里,再抬另一只脚,就站在那块大石的顶上了,一抬头,那短短的树枝,近得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点莺便抬起手,将那丝巾绕在树枝上,两手撑开来,就是一个椭圆的形状,这丝巾颜色洁白,绣着几点淡紫的梅花,相当素雅美丽,点莺看了好久,轻轻地踮起足尖,将下巴搭在那丝巾上面,这时才又睁开眼睛,向四周看了一遍。她的目光从那大树里最浓翠的叶子掠过去,掠过叶尖上亮晶晶的阳光,向草地看去,目光一落,这才发现对面早已立着一位少年,盈光聚水的一对黑眼睛,正看着自己。点莺望着那一位极之清秀的少年,不由自主地就站稳了双足,双足要立稳,下巴亦就由丝巾上脱落下来,点莺一时还未能回过神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底火灼般地一烫,只觉得两颊上有脉脉的热流,一倾而下。
羽飞看着点莺,徐徐地说:“只怕死后成了孤魂怨鬼,更有一番世人不知的凄凉。”
点莺听了这话,复又望着那高悬的缢圈,愣了好久,忽然就哭出声来,用手掩着双唇,在大石上蹲了下去,呜咽起来,点莺哭了好久,渐渐地就平定了许多,她回头一看,见羽飞坐在对面的石头上,若有所思地瞧着自己,点莺就说:“你管我做什么?也不避一避嫌疑。”
羽飞道:“可是,今天我要不来,你身后的事又有谁来收拾?为了你一个,倒要让一家人难过,何苦来呢?”
就这么非常简短的几句话,却让点莺无话可回,将两手托着头,泪水又流下来了,抽泣道:“我不是为了一件事。”
“我知道,可是我不明白。”
“小师哥,你不是五岁投师的吗?”
“对。”
“我也是五岁投的师,这个你一定听三叔说起过。”点莺为了把话说得清楚一点,努力忍住泪水,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我原来是四川人,生我的那一年,正逢上大灾荒,田里的稻子都干死了,我娘饿死了,一个六岁的姐姐又染了瘟疫,后来连芦席都没有,就扔在乱坟岗上,那时候,到处是死人和病人,我爹怕我也病死,就用一只竹筐子装着我,另一头装着被褥卷儿,用扁担挑着,带我出来逃荒。一路上,又饿又渴,爹好不容易找了几块草根,自己饿着,省给我吃,我真渴呀,看见路上流的有一种黄黄的水,就瞒着我爹去喝,谁知道呢,那都是尸水,我一喝,就病了,当时我才五岁,爹急得不得了,成天抱着我哭,又没有办法救,亏得就碰见了一个逃荒的老中医,给了几根草药,算我命大,挺过来了。这一次以后,把我爹吓坏了,琢磨着,不能再这么带着我到处流浪了,所以,到了无锡城外,爹就带我一起,坐在城门楼子底下要饭,过了一个多月,就来了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劝我爹把我交给她,她说,她拿银子换,爹实在养活不了我,巴望着我跟了那女人,能活一命,就把我从筐子里解下来,抱给她了,那个女人给了爹几个粗面馒头,我就这么跟她走了。”
“到了她家,原来她还有个二十多岁的傻儿子,她抱我回家,算是拣了个童养媳。这个女人有个小戏班,我跟着她学戏,白天练功,晚上磨豆浆,人矮,就在磨子边,放一溜板凳,站在上面推,一圈一圈地推,豆浆往下流,我的眼泪也往下流,我一边哭,一边说,爹呀,您在哪里,我真想爹呀!可是,除了那点灯花,谁听我的话呢?我也惯了。长到十五岁,婆婆就要我和她的傻儿子圆房,她那个傻儿子快四十了,什么都不知道,偏偏就知道我是她媳妇……”点莺擦了擦眼泪,说道:“我不愿意,婆婆就天天打我,她的那个傻儿子,有一天折了根树干,把门闩上了,用树干砸我的头,他把我的头发拴在凳子腿上,用脚踩……我是一头一脸的血,求他别再打了,再打下去,我就活不成了,可是他又听不懂……算我命不该绝,那次没死掉,我也不敢在家呆了,半夜开了门,什么也没带,其实也没什么可带的,我就一个人逃出来了,我怕婆婆和他找我,白天就躲在人家的柴火房里,晚上出来找点吃的。有一天,我正在拾地上的红薯皮,有个人过来了。这人就是施惠生大哥,他见我可怜,就带我一道,搭别人的班子唱戏。可是这年头,好人命苦,他也是有上顿没下顿的,我见他二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我就说,施大哥,我就服侍你一辈子吧!他说,君子不能乘人之危,大家都是落难的人,有就吃一顿,没有就一起饿着,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呢?我们正在穷途末路的时候,可巧,遇见了三叔,这才进了北平城,一晃就是三年,总算有个住的地方了。”
点莺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常想,一个女孩子家,最终还不得跟着别人过?三辉这个班子好是好,我能住多久呢?也就是暂时歇个脚罢了,这天高海阔的,谁知道哪儿是我的家呢?如今,看看大局也定了,爹也没了音讯,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可牵绊的,倒不如就这么走了,省得下半辈子跟了别人受罪……”点莺说到最后一句,泪水再也克制不住,一齐纷纷地滚落下来,低了头,只是不停地抽泣。
羽飞注视了她好久,才低声道:“人逢乱世,谁没有一点苦事呢?过去那些个日子,你都能熬过来,怎么现在刚好起来,反倒想不开了?人的一条命,是最不容易的,十月怀胎,十月哺育,哪家的父母不盼着孩子长大以后,能过好日子呢?你现在是有名的红角儿了,就是对不住生身父母,总也得对得起你的戏迷吧?人家还都等着听你的戏呢。”
点莺垂着眼睛,哽咽道:“我懂,小师哥,我错了。”她将头抬起来看着羽飞,又央求地说:“可是你千万别把我说的那些事告诉别人。我就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你知道了,就够了。”
“我不说,你放心好了。”羽飞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点莺点了点头,立起身,用手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衣服,向林子外便走。羽飞笑道:“忘了围巾了。”
点莺脸一红,转身要走,没几步,却又转回来了,重新立在石头上,将那丝巾一扯,从石头上向下轻轻地一跳,头也不回地,一阵小跑,就出了林子。
京城里的名角,除了在各班的大下处有一套房子,通常在城里另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叫“下处”。羽飞原来有幢房子,在前门楼子附近,后来嫌吵,另在公主坟一带找了个别墅。那别墅是法国人盖的,后来这几个法国人要回国,就把别墅卖了。这幢别墅自然修葺得非常之好,唯一不足,就是离三辉的大下处挺远,所以羽飞并不经常去别墅,只在闲了有空的时候,才回去一个人住几天,闲居雅室,品书习字,自有其乐。本来今天,羽飞就打算叫辆车回别墅去,因为李三泰回来了,他就改了初衷。
在三辉西侧的一个四合院,羽飞看到了李三泰。这个人似乎没有什么事要办,背着手在院子里遛达,羽飞进了院子,先喊一声:“三叔!”
李三泰停了步子:“小白老板!今儿有空啊?屋里坐!”
“三叔方便吗?”
“方便!方便!”李三泰笑着把门打开了。
羽飞道:“还是去我那儿坐坐吧?”
“哪儿不都一样?咱们爷儿俩谁跟谁呀!”李三泰已经进了屋子,隔着窗户在说:“屋里乱,凑和着坐吧。”
羽飞见屋里的灯都亮了,就进了门。坐下之后,李三泰要去泡茶,羽飞站起身道:“三叔您别忙乎,我到这儿来,是想问您件事儿。”
“行!你问吧!只要三叔知道,包管给你来个竹筒倒豆子!”李三泰往炕上一坐,摆出一副等着听的架势。
“本来您刚打南边来,今儿该歇一歇,”羽飞说:“好在我要问的事儿,也不大,不多打扰,问过了,我就走。可是三叔,您说一句得是一句,别蒙我!”
“那当然!谁敢蒙小白老板您哪!”李三泰皱起眉道:“不过,您要问的,究竟是什么事儿?”
“说起这事儿,年代也远了。当年在上海码头,您还记得不?”
“哦,十三年前了。”李三泰点着头,“记得,记得。”
“那天,您和石妈站在老远的地方说话,都说了些什么?”
“具体,也记不清了。反正,是说翻了船,劝她把孩子给人呗。”
“三叔,那条船,真的翻了?”
李三泰先是一愣,旋即就说:“没翻!我蒙她呢!”
“干嘛蒙她?”
“不蒙她,她能把孩子给我吗?”李三泰很以为是地将嘴角一撇,摆着头道:“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小的孩子,长大了准是个好角儿!怎么样?你得谢谢三叔吧?三叔要是不蒙她,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