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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经理回答:“到了,你就明白了。现在不能说。”
章学鹦也就不往下问,往后一靠,在座位上打盹,嘴里说:“我才不怕呢,心里有谱!”
章学鹦在座位上正睡得舒服,被郭经理推醒了,睁眼一看,车窗外是一幢对开的浇花铁门,认得是司令府,就大笑起来,“错了,错了!你怎么把我给骗来了?我可不是小白老板呐!”
“您就别瞎吵吵了,就是找您呢!下车吧!”郭经理拉开了车门,对章学鹦直摇手,又做个“请”的手势。
学鹦带笑不笑地下了车,先抬头四处看,一眼瞄到,那司令府的楼顶上,与五色旗并排,插着一面白底红心的太阳旗,学鹦从鼻子里出了一股重气:“我打量是谁呢!膏药国来人了。” 说完便掉头瞪着郭经理道:“你不是最恨日本鬼子吗?怎么这会儿又合伙来蒙我唱堂会?敢情你太祖父一家,死得挺合胃口!”
“章老板,凭您怎么说,我就当个汉奸,您请进去!”郭经理忍气吞声地在往里走,“骨气能当饭吃!真会把我的戏院,掀个兜底儿朝天!”
学鹦背着两只手,昂着头,大大咧咧地往里迈,步子跨得挺大,都超到郭经理前头去了,郭经理小跑着往前赶,领着路一直走进正厅。这正厅里,早摆了一桌极华丽的酒席,主位上坐着个穿黄呢军装的人,五十来岁,精瘦,没戴帽子,倒戴着一双白手套。往客位上看,左边坐着石副总司令,右边坐着副司令太太。唯独没见着赛燕。学鹦看了一圈下来,说:“哟嗬!反客为主!这位是什么人,也替我引见引见!”
还是郭经理,站在石立峰身边,朝主席弯着腰道:“这位是大日本帝国关东军司令官植田谦吉先生。”
郭经理说话的时候,那五十来岁的日本人,硬梆梆地对着学鹦点了点头,用中国话说:“这位是白先生吗 ?”
“哦,这位是白先生的师弟,章先生。”何采薇插进来说,“小白老板一直很敬慕植田君,可惜这次实在抽不开身,托我向植田君致歉呢。”
“啊,是章先生。”植田谦吉不住点头,“听说过,听说过。是个很有名气的艺人。那么,这一次章先生带了什么节目来呢?”
“什么也没带。带了一个肚子。陪您吃吧。”学鹦很随便地一坐,说,“他们早也没通知我,要来这里串堂会,我这人,最赢不了无备之仗,还是过些日子,再正儿八经给您唱一出吧。”
植田谦吉愣了一会,又说,“我真是非常失望。我看,还是随便唱一段,反正我是外行,看热闹而已。”
郭经理笑个不停,“瞧章老板说的!开玩笑吧?串一出!串一出!我们大家都捧个场!“
他话音刚落,植田谦吉便带头拍起巴掌来了。学鹦说:“郭经理,您不是成心让我做恶人吗?咱们班子,没这规矩!就是往后,植田先生要听戏,还得请屈尊,到戏园子听去。”
植田谦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一直在想学鹦说的这番话,后来,两道一字形的眉毛陡然压下来了,声音低沉:“我明白了。”
郭经理不等他往下说,就来劝学鹦:“章老板呐,我求求您了,我可真是真心实意要为您好。”
“好?好也没法子!得守规矩!”学鹦的下巴几乎仰向天花板,拖长声音道:“我也不想得罪植田先生呐——”
一直没有出声的石立峰,突然拍案而起:“你小子找死!”说话间子弹上膛。学鹦看也不看他,依旧跷着腿,前前后后晃个不停。
植田谦吉握起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放在膝上,坐正了身子道:“我今天,一定要听章先生的戏。”
石立峰离开座位,往学鹦那里快步走去,郭经理的汗,从额角往两鬓分流,笑道:“玩起真的来了!章老板,还不练练!”
“师弟,是谁叫咱们练练呐?”
郭经理一听这声音,喜出望外地便招呼:“哟!小白老板您来了!”
植田谦吉往门口一看,正走进一个人来。西服和皮鞋俱是纯正的黑色,唯一的色彩,只是里面的白衬衣和一条铂金表链,纯黑与纯白,没有一丝匠气,高贵得有种扑面而来的空间压力。这是一个相当年轻的美男子。
植田谦吉不由自眼底露出了震惊的神色来,开口问道:“这位就是名扬中国的——小白老板?”
羽飞明明知道说话的是谁,却还要问:“这位是——”
“鄙人植田谦吉!幸会!幸会!”
羽飞回头看了学鹦一眼,又回头看着植田谦吉,微微一笑说道:“刚才,我师弟出言不逊,多有冒犯。我给植田先生陪个礼,自罚三杯。”
羽飞走到酒宴旁边,何采薇已经递了酒过来了,羽飞接在手里,何采薇又斟一杯,连饮三杯之后,羽飞放下酒杯,在植田谦吉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含笑道:“不是我师弟有意要和植田先生过不去,的确是班子里的老规钜,不许私串堂会。”
植田狐疑:“真有这规矩?”
羽飞毫不含糊,说:“真有这个规矩。您是军人出身,一定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咱们的三辉班,始创道光年间,直到民国二十五年,时候也不短了。几位祖师爷靠的都是‘规矩’两个字,才调教了这么个大班子。现在传到我手里,总不能擅违条例,您说是不是?”羽飞停顿了片刻,道,“但话又说回来了,这规矩的旁边,还有个活络的情份在。植田先生这么赏识咱们,也是咱们的光彩,不能这么拂了您的好意。我们是走江湖的,您也是个离家在外的人,您总听过中国一句俗语 :入乡随俗。我们在人家地皮上混饭,说什么,也得把几位地方官先哄乐了,是不是?植田先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然会体谅我们的苦衷。等年关过了,戏班里得了空,就在家里摆几桌,请植田先生过来坐坐。到时候,把各个行当的绝活儿,都拿出来给您练练。您要觉得这得这么着还行,我给您斟上一杯酒,您就陪我干了,怎么样?”
植田谦吉道:“小白老板既然这么懂道理,我也没有什么说的。”
将酒一饮而尽。羽飞又满上一杯,“我敬植田先生三杯酒,恕不奉陪。后头还有戏,我就带师弟,先走一步。”
何采薇的手,在桌子底下,一直扯羽飞的袖子,后来石立峰过来坐了,何采薇才把两只手,都搁到桌面上来,“小白老板,陪我干一杯。”
羽飞和她碰了一杯,便起身告辞。植田谦吉浆过的脸,竟露出一丝笑容来了:“过了年我再请小白老板和章老板。”
出了司令府,在汽车里,学鹦就嚷开了:“小师哥,你还真答应了?”
“哪能呢!蒙他的。”
“那不还要得罪那个什么桔子!”
“干我们这行的,还能不得罪几个人?早些时候,算计那些不侍候的主顾,就把日本人算进去了。”羽飞说:“你也知道,咱们就要去南京了,说少,也得唱个年把,现在的世道,三十河东,三十河西。再回北平城的时候,就算还是日本人当道,也不是这个主了。”
学鹦觉得蛮有道理,吁口气说:“石立峰也够惨的了,自己老婆当着面就盯着别人不转眼睛!嗳,小师哥,那何采薇,手在底下直动直动的,倒是在干嘛呢?”
“说你小子邪门,专打听这些事,留着防老呀?快别问了,再问,我就告诉师父。”
“好好好!不问!问别的!我没见着赛燕,你见着她了吗?”
羽飞看着窗外,好一会才说:“你没见着,我比你后到,我倒还见着了?”
学鹦用手抓着后脑勺,脸都皱起来了,很想说一句话,到底又咽回去了,换了个话题说:“总统夫人生病了,你知道不?”
羽飞的眉峰挑了一下,没有作声。
学鹦也就不再找话了。想到等一会还有个挺累人的《三岔口》,不好好睡一会不行。于是就裹紧了外套,往角落里一倒,把两眼闭起来。学鹦睡不多会,觉到身上一暖,知道是羽飞把西装脱下来盖住自已。学鹦困得很,懒得睁眼,只是翻了个身,让西装把背后也盖住了。
薄缘未果拈花笑
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到旧历的新年。这一段日子,商店减价,春节酬宾的广告,占了报纸的很大篇幅,加以国内各地的罢工,和京沪两地的学生,动不动就为着一些标语口号罢课,这小小的一张报纸,早已装不下去。但是在最拥挤的第一版,还在右下角登了个标题新闻,写道:“香港名医华自熙进京,为总统夫人诊病。”显而易见,新闻的题眼,不是华自熙,而是总统夫人。京城里传,徐夫人病了才三天左右,如今上了报纸,又召香港名医,可知病势不轻。
羽飞想去总统府看视,却连一分钟的空闲也没有。到了年底,看戏的客人太多,万华园日日满座,并依约加演。今年的合同,到农历十二月十五日止,从去年的十二月十五日起,刚满一年。启程去南京的日子,定在十二月二十号,其中的五天时间,无非是班内打点,或者到一些旧相识的家中辞行,唯独瞒着郭经理一个人罢了。
十二月十号,万华园上的是《蟠桃会》。猴戏最热闹有趣。白玉珀为着离京在即,也披挂上阵,串孙悟空。因为要走了,每一场都不能怠慢了看戏的朋友。四箴堂科班的小学生一齐上,串小猴子,再有一个大一点的,串哪吒。三辉班里,净行包了四大金刚,生行包的是二朗神为首的天兵天将,旦角上玉女,梅点莺串南海观音,师娘洪品霞串王母娘娘。三辉班上上下下倾巢出演,用看戏人的话,是“盖了帽”了。台上演的过瘾,台下瞧的起劲,一场下来,别提多红火了。
《蟠桃会》散戏,刚好晚上十点,此后直到次日下午三点钟才有戏。次日上午到下午三点的一段时间,白玉珀要带羽飞去东城走朋友。要说有空,大约也只有今天晚上了。
十点钟确实太晚,羽飞想了好久,虽然不合适,也没有选择余地了。赶到总统府,是十点半。徐总统又不在家。仆人说,夫人在卧室。这自然是更不合适了,羽飞看了看表,打算呆半个小时就走。于是上楼来到徐夫人的门外,先请门口的侍卫进去看看,夫人睡了没有。侍卫进去了一会,出来做个手势,躬身让在一边。羽飞走进房间,看见徐夫人靠在床头,身上盖着被子,头发没挽髻,是散的。
徐夫人看到羽飞,绽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招手道:“快过来吧,又好久没看到你了。”
床边恰好有个凳子,大约是大夫诊脉时坐的。羽飞在凳子上坐了,说:“您的气色不太好。大夫开了什么药?吃了没有?”
“才吃了一副,过半个小时,还要再吃一副。”徐夫人摆摆手道:“别提‘药’了,这些天,我算泡到药罐子里去了。还是说一说别的。你不是忙得很吗?这么晚还来看我,回头睡不足觉,又要累着了。”
“其实,就是回了班子里,这会儿也没睡呢。”羽飞想起来了,“瞧我,冒冒失失地就来了,那包东西还忘在万华园,明天我叫人给您送来。”
徐夫人笑道:“你这孩子,门道还不少,你来了就好,东西不东西的,我才不在乎呢。”说着便往屋角一指,“你还是弹支曲子给我听吧。”
羽飞这才看到屋角是一架小钢琴,配着个小琴凳,蛮别致的。羽飞说:“我不弹。一弹您就抹眼泪,而且您好象怪累的,会吵着您。”
“算了吧!”徐夫人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道:“我不累,我也绝不哭。这下行了吧?你坐到那边去,我看着你弹。”
羽飞看了看钢琴,又看了看徐夫人,起身到钢琴边坐下,掀开琴盖,就轻轻地按着琴健,来弹那首《孩子,你是我的天使》。他几乎可以肯定,徐夫人的病,有大半是被自己害出来的,怎么想,自己都对不起生母。那甜远的旋律在小小的卧室里廻漾,调配着窗外黑黑的星空。他虽是低着头,但他记忆的眼睛,还在目不转睛地凝视母亲的脸,从变得干枯的额头,到不再有光泽的眼睛,到横着细细皱纹的鼻梁,还是温柔亲切如旧,仅仅是一些堆积成纹路的岁月,包装了一位母亲而已,目光一如往昔,因那目光里的温情,她仍是年轻,毫无凋零。
羽飞的手指在最后一个琴键上抬起来时,悄悄擦过了自己的眼睛。指尖又湿又热,可是他的视线里没有雨雾了。静静地坐了一会,回头望去,徐夫人仍旧靠在床头,但是已经睡着了。
钢琴曲本来就催人入梦,若是轻弹轻奏,感觉则如一只轻拍在身上的母亲的手,想不入睡而不可能。徐夫人已经睡着了,曲子也停了,一切都静得不可感觉。羽飞由钢琴边站起,走到徐夫人的床前。他低下头,第一次这么久这么专注地看着母亲的脸。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