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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的路数却不陌生,当初石立峰在世时,她回苏州保胎,当地的政府官员都出动接待,请到衙门里吃过几次饭。况且赛燕向来不迷方向,任是如何迷宫般的屋子,但去过一回,决定不忘。在心里默默盘算着,由小巷绕行到县衙的后门,拣了个背人的角落,远远观察。半掩的木门那里有两个荷枪的日本兵在站岗,态度颇为悠闲。约摸一袋烟的功夫,木门从里面拉开,出来一位五十来岁的本地妇人,头发挽个枯黄蓬乱的髻,身上套件破旧的棉布衫,挑只藤筐,朝这边来了。赛燕小跑着弯过巷口,放慢脚步迎面走去,那妇人目光呆滞,望了赛燕一眼,继续前行。赛燕开口道:“看嫂子这样,多半要去买菜,我家里种得好青菜,嫂子随便给点钱就全挑去,保证是全城最便宜的!”
妇人果然站住,答道:“是要买菜去,不过不要青菜,太君们要鸡鸭鱼肉,你家若有,算便宜些,我都要了。”
“有有有。”赛燕连连点头,“就是略远了些,嫂子费些脚力。”
妇人道:“远倒不要紧。我在这指挥所成天提心吊胆,出来一次倒能多活几天。姑娘,其实太君们也穷酸得很,没什么现钱,只拿些军票糊弄人,连军票都没有时,多是抢。我先和你说好,买你家东西,我只有军票,姑娘要不肯,趁早说明。”
赛燕犹豫了一会,道:“若真没有现钱,军票也就将就吧。如今买得起鸡鸭的人哪有几个,能卖一只是一只。这军票怎么兑换,日后慢慢想法子,既是太君们使,总能有花销的地方。”
妇人闻言面露喜色:“姑娘真是好人,我今天好回去交差了。平日也不用这么铺张,都是东北来了个太君老爷,明天一早要走,这本地的太君昨日偏巧下前沿督战去了,不能亲自去送,特意打电话要办桌好酒席,赔个礼。又怕在外头吃被人暗算,就买回来在指挥所里做。”
“照如此说,指挥所里的太君也没剩多少,哪里要买许多的鸡鸭?”
“姑娘不知道,太君们个个饿得像狼,一个人能吞下十只鸡,如今长官不在,剩下的有二十来人,晚上约好喝酒吃肉,单安排了两个给东北太君值班,那两个生气,又不好说,多半也念着酒肉哩!刚才交待我,留坛酒,包两只鸡,送去给他俩吃。”
赛燕听到这里,停步道:“我忽然想起了,嫂子跟我走老远的去拿,回头又独自挑回去,太辛苦,不如在这里等着,我叫家里小伙计挑来这里,省了嫂子的脚力。”
妇人欢喜,笑道:“姑娘真是体恤老婆子。下次买菜,还找你家!”
赛燕也笑:“就是这话啦!嫂子等我。”
拔步飞奔而去。先到药铺,配了许多无味的昏迷药,特意和老板说明,要五六个时辰后才起效的。又赶至酒楼,挑了最好成色的十坛佳酿,打发小伙计去圈里抓鸡鸭,自己将酒坛打开了,逐个的将药粉倒进去,仔细晃匀。
随后和老板算清了钱,安排两个小伙计,一个挑酒,一个挑着鸡鸭,都送到妇人那里去。妇人见了十分满意,在前面带路,赛燕跟到指挥所的前一个巷口,便不往前去了,说道:“嫂子,我就送到这里,太君们轻薄,我怕他们。你若买菜,还在老地方找我,我每天都在那里转的。”
妇人称谢,和那两个小伙计往指挥所去。赛燕躲在一边看,见刚到门口,院子里便冲出三四个日本兵,叽哩哇啦的欢叫,七手八脚抢了酒肉跑进去,那两个小伙计也就将扁担提着回酒楼去了。
赛燕不放心,又站了一个时辰,见没有异常,才掉头往城外家中赶。
吃过晚饭,赛燕抱着孩子喂奶,对茗冷说:“启示明天就见报了。我想这事情就托给陈妈妈办。卖得的钱,给她养老。我也不缺这点。明日咱们就去南京吧,扫了墓,早些启程。”
“是呢!”茗冷道,“我原这么想,只是不好意思催你。既如此,咱们明日就动身。”
赛燕便将孩子放在茗冷的床上,拍着哄睡了。说道:“我就连夜收拾些细软,孩子今晚放在你屋里,代为照看一夜。这孩子乖,喂饱以后,一觉睡到天亮,从不吵闹。”
茗冷笑道:“闹也没关系,我这做姑姑的,照看还不应该!”
因为多日颠簸辛苦,茗冷早早睡下了。居然一梦天明。睁开眼睛时,正看到窗棂外梨树的树冠探在鱼肚白的空中,随着风儿水波般的荡。不知哪来的雀子,藏在绿帘幕里吱嘹唱不停,稍微呼吸一口,甜香的空气满是轻寒。茗冷见孩子尚酣睡未醒,在小脸上亲了一口,起身洗漱。下到院子里,却见赛燕已经在厨房了,将辫子在脑后挽成一字横髻,身上是白竹布裤褂,见了茗冷笑道:“早啊,紫米粥熬好了,青菜粉丝包子也蒸着呢。随便用一点,回头就能出发了。”
茗冷自灶上取了热水,倾在面盆里,说道:“你有多少衣服细软要收拾,瞧你这样子,竟是一夜未曾睡觉。何必这样着急,我也可以帮你呀。”
赛燕探身在瓦罐里捞酱菜,笑道:“衣服太多,都舍不得丢下,不觉就迟了。才稍微睡会,天就亮了。”
茗冷走到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责怪的口气说:“这眼睛里红丝都出来了,我这当姐姐的不周到,万一把你累病了,我怎么对得起弟弟。”
听到最后一句,赛燕的笑靥便淡下去,将头一低,转身接着布置早饭。茗冷看着那背影,心中黯然。张了张嘴要说什么,终是沉默未语。
天完全放亮的时候,两个姑娘抱着孩子,和陈妈妈道了别。承鹤雇了辆马车驮行李,三人奔南京方向去了。
茗冷到南京,除了祭扫祖陵外,还办了件要紧的事:因弟弟的尸骨远在沈阳,便于父母的陵墓边,给弟弟立了个衣冠冢,算是认祖归宗。赛燕抱着孩子叩头,茗冷道:“妹妹,这一叩头,你就是我们徐家的媳妇了。好在白先生夫妇,也都葬在此地,每年清明,咱们可以回国来一并拜祭。”
在渡口下了车,承鹤数好行李,找几个工人提上船。又照应赛燕母子踏上舷梯。茗冷想再看看故土,并不忙走。码头上人流甚多,四围乱轰轰地,就以茗冷面前而论,一个大片头独轮车,车板上堆了许多黑块,都有饭碗来大小,不计其数的苍蝇,在那里乱飞。黑块中放了把肮脏的刀,一个人拿了黑块,提刀在木板上乱切,切了许多紫色的薄片,将一小张污烂旧报纸托着给人。大概是卖酱牛肉或熟驴肉的了。茗冷皱了皱眉头,转过身去,面前又是几处零货摊,杂乱摆着煤油灯,洋瓷盆,铜铁器。再就是满脸不知在何处沾上煤灰的报童,泥鳅般钻来钻去,一路嚷着“号外号外!日本陆军大将植田谦吉日前在苏州被暗杀!”茗冷纳闷,叫住一个报童买了份,新闻大约有五六百字,写着植田谦吉被暗杀在卧室里,自咽喉至下腹,一刀剖开,那肠子被扯出来在房梁上系了个结,人坠在半空,五脏六腑系数被吊出来,死状凄厉。指挥所同时起火,熟睡中的士兵无一幸免,惟有数名中国雇工逃逸。旁边还配了张模糊的照片,却是穿着整齐军装的植田谦吉躺在棺材里的遗容。
茗冷胃中翻搅,有些作呕,将报纸丢在地上。
由燕子矶登上渡轮,浊浪滔滔,激起千堆雪。回望金陵,黑压压乌云侵城。唐时江州司马诗云: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江面寒气逼人。临岸的船筏各自戴着白雪浮江而下,有的扬着红红的灯火同白烟,两岸高山则直矗而上,如对立的巨魔,颜色淡白,无雪处皆作一片墨绿。
赛燕母子已在舱中睡熟。茗冷裹紧羊毛大衣,独自走上甲板,凭栏默立。纷飞的思绪似乎看到十四年前的宿命离乱。岸边孤零零的渡口,恍然有个五岁的孩子,偎住木栏,一双惊慌的眼睛望向这边,隔着浓雾遮蔽的岁月,声声在喊:“妈妈!妈妈!……”(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