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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车马炮诸子放在该放的位置后,我抬起头,瞅着于吉,口中说于会计您先走您先走。
于吉不动,微微地笑。待我细看棋盘,只见他摆子时已将一只象搁在了中路。我很惊讶,同时心中略有不快。作为东道,作为挂着胶东第一手招牌的长者怎么能如此没有涵养呢?扭头瞅一旁观战的同事,同事亦微微地笑。说,该你走了呀!
于是。不快化作杀气,我捏起二路炮,嗵地架在了中路。
于吉不按常规飞马,竟然拱一只三路卒。这也太托大了吧?我毫不客气,打他中卒叫将。第一盘棋就这样开始了。
我的象棋水平在银行系统也是很有些名气的,挟着年轻人的如虹斗志和对于吉棋风低下的不屑,车占要道,马跃河沿,眨眼便搅得棋盘上硝烟滚滚。
于吉哪里像同事描绘的那般神奇?胶东第一手也不过是牛皮外号罢了。在我的强大攻势下,于吉左遮右挡,疲于奔命。战至残局,他竟无一兵一卒冲过河界。硝烟在他本土翻滚。
不过,实话实说,于吉毕竟也是有两下子的,这第一盘棋我虽占尽上风,却没能赢了他。在进攻中,我出现了几个不该有的失误,损失了一车二炮,和他子力相差太多。这时候,小厂子的厂长等几位头面人物进了办公室。同事落作介绍,我也顾不得寒暄,埋头于棋。他们也乖,围了一圈儿,观战。我静静神,用心揣摩棋局,觉着难有妙着怪招胜棋,为保大将风度,就推棋认了输。
第二盘开始。
于吉如法炮制,摆棋时,仍搁一只中象。我瞅瞅他,传递个皱眉的信号,他却气平意定,有目无睹,等着我走子儿。我年龄虽只二十五,可于这象棋却有二十年的浸淫。不说儿时的看棋,单从十岁下场始,十五年间所经所见的弈棋者何止百人?似于吉这般毫不谦让的棋风绝无仅见。他的先行还在其次,讨厌的是他摆子儿时便搁一只象在中路上。
与第一盘棋大致相似,我依然是在全力攻杀中出了漏子,从而告负。
第三盘亦是。
这棋输得窝囊。我觉着于吉凭真本事,也就比我强那么一点点儿。或者,也强不到哪里去,如果我先走的话——我想。
时至中午,我站起身,叫上同事要走。厂长拦住了我们。那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银行的大小人物统统被社会中人奉为财神爷,管你走到哪里,都有酒菜侍候。
我复又坐下来。于吉却站起,对我笑笑说:“再会再会!”伸两只手把棋子儿划搂成一堆,拎起帆布棋盘的四个角,系起来,塞进办公桌的抽屉里后便扬长而去。
厂长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酒桌上谁也别想见到他。”
这天中午,厂子的三、五个人陪酒。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把个于吉当作佳肴,说来说去,全是他的故事。酒自然地喝得挺顺畅。唯有我因了输棋,常露烦恼。
酒席间,我问于吉怎么得了个“胶东第一手”的名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追根究底,好像是几十年前他年轻的时候就叫开的。
至于细论,就茫然了。
我又问于吉下棋怎么不讲客套先摆定一只中象成飞象局。
厂长同事诸人便齐说,老规矩了,不让他先走飞象局,棋就没下头了。说完,脸儿都神秘兮兮的。
厂长说他老爹对于吉知根知底,活着时和于吉挺投机。又说,于吉年轻时很聪明也是很狂的一个人。蹲过大机关。五七年打了右派。老婆离了婚。寡妇娘为他不长进得病归西,撇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村里修地球。
厂长他老爹干个合作社社长,可怜于吉个头矮身子弱,抡不动大镢,推不得小车,便把他安排在妇女队干些轻快营生。
这其中亦有段助酒兴的故事。拔草时妇女们逗于吉。于吉不语。挠他,不动。大家就发声喊说这小子瞧不起咱庄户女人,来。盖他个土地庙!
盖土地庙是农村男女开的档次比较“高”的一种玩笑。其时,男女都穿小机布裤子,裤腰长,裤裆肥,解开腰带,把头摁进裤腰里,玩笑便开成了。
盖男人的土地庙,又名叫“老头看瓜”,看守的看。朝细处想想,这名字绝了。于吉看了半个时辰的瓜。众女人放开了他。
于吉穿的不是大裆裤,非但羞恼。且极痛苦。喘匀了气,破口骂了一声:“操…你个妈!”撒腿奔回了村子。
女人们为终于惹得于吉开了荤张口骂人而哇哈哈地笑。
笑话的结尾就叫人有些儿笑不出来了。于吉跑回家,大哭了一场,竟然找出根绳子上了吊!
多亏邻居听见了动静,救下了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为玩笑上吊,村人传为奇谈。
自此,知道于吉太愚。不过,分配活计时,厂长的老爹还是把于吉分在女人堆里。
厂长后来干过些年生产队长,他继承老爹的遗志,依然如此照顾于吉。大家说,这也是落实政策时于吉高低不出去工作重吃国家粮而忠心耿耿地给厂长当个小会计的缘故。知恩图报,本是胶东人的本份,于吉亦不例外。
酒后,回到办公室。喝着茶,聊了些厂子的事。厂长诉苦不迭。正巧,这厂子分在我的名下,借便熟识熟识情况也是应该的。
谈着说着,厂长转了话题,说快到上班的时间了,于吉就要来了,没看够我和于吉下棋。我说我下不过于吉,就不丢人现眼了。厂长说:“看过那么多人和于吉下棋,下到你这种程度的没有。于吉今天也算运气,遇上了对手。再下,说不定就能赢了他呢!”
人都爱听好话。想想头午的三盘棋,我不禁好胜心大增,答应等于吉来了再下。厂长嘱咐我稍歇一歇,就走出去了。
不多会儿,于吉就回来了,依然对我笑笑,走到办公桌后坐下。听了那么多他的笑话,我心里倒有些儿可怜他。于吉端坐,不语,笑得很勉强。
厂长重又回到办公室,贴着于吉的脊梁,弯腰拎出棋来,招呼我们重开战。
于吉的样子不大情愿,慢吞吞地摆子儿。
同事说下午还有工作,先告辞走了。剩下厂长站在我身后掠阵。
一分酒劲一分胆,重开战,我势在必得,决定使出我的拿手路子——盘头马。
架中炮跳盘头马常是我力克强敌的手段,只是今天看于吉下防守棋功底厚实不敢贸然使用。
盘头马的下法,据说在旧社会很流行,先手走盘头马,在中路展开攻势,威力无比。不过,这些年似乎没有人推崇它了。我看过许多大师像胡荣华、柳大华、李来群等人在全运会和其它象棋大赛上的对局,竟无盘头马的踪迹。今天我是要用一用了。
于吉的三路象仍搁在中路。我顾不得大度了,就说:“于会计,该让我先走一盘了吧?”于吉抬抬眼皮,盯盯我,没有言语。厂长在一旁急忙催促我,说快走吧,他就这规矩。
操,规矩,什么规矩!我心里又恼起来。
后手也要用盘头马!
炮2平5!马二进三。马2进3!卒三进一。马8进7!马八进七。兵5进1!……
于吉没有采取进过河车炮破盘头马的常见套路,他仍像头午那样不使自己的兵马冲过河来。我心里暗暗欢喜。起横车,占4路要道,进7,塞他的象眼!
于吉的棋慢了下来,走一步,瞅一会儿。待我夺了他的中卒,一炮二马瞄准了他的中象时,他完全处在了劣势。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埋头于棋盘,脑瓜顶上的几丝白发颤悠悠地抖动。他起一只横车帮助跃上了河沿的马护象。加固中路的防守。杀局已成。我看不出有什么解法。
马4进5!我恨死了于吉的那只中象。跃马踏掉它的时候,心中如同搬掉了一块大石头。马四退五。马3进5!车九平五,炮5进5!将五平四……
痛快!我的战略战术发挥得淋漓尽致,于吉回天无术,举手缴械。
厂长在一旁喊好,说头午的三盘棋你原来是藏了功夫呀!
我连连谦虚,心里却分外自在。我掏出手绢,擦了擦两只手心的汗。无不轻松地说:“于 ;会计到底名不虚传,赢他一盘棋很不容易啊!”
胶东第一手于吉阴沉着脸站起身,欲走。厂长按下他,说:“再下一盘嘛!难得遇到好手下几把棋嘛!”
于吉说:“脑子不好使了。”重又坐下。
第二盘棋我下得又很吃力。双方经过开局和中局的拚搏厮杀,我拥有单车和两个拱到卒林处的过河兵,仕相全;于吉缺俩士,有俩车。依照子力,这盘棋成和局。
于吉只要双车平一线,抑制住我的兵,使其不能前进。我便束手无策。
谁知,在我并不抱什么希望地磨了几步棋后。于吉走了一步顺手棋。我抓住这千载难逢的良机,挺进一步6路兵!
若是这样,于吉如能马上退车救驾,棋还是有解的。可他也不知是想侥幸取胜呢还是想以攻代守牵制我的单车,竟然不顾死活,进车塞我的相眼!
下了五盘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进攻。关键时刻,决不能手软。我估算了一下步数,当我兵进九宫成绝杀的时候,他还差一步才能叫将。兵6平5吃象!……我驱动一车一兵,终于把于吉的老将逼杀在九宫一角!
我如愿以偿赢了第二盘棋。
细看于吉,只见他满头满脸全是汗,脸色黄里透白,不成气色。他的两只手哆嗦着,一边划搂棋子,一边说今日就到这吧,多包涵着些儿。把棋子放好,瞪了厂长一眼,班也不上了,拎腿走了。
我班师回营。
见了同事,禁不住眉飞色舞地解说起下午获胜的两盘棋。同事愣神,表示怀疑。我说真的真的我用盘头马胜了他,他厂长也在面前呢!同事对我说:“这不大对头,我来白龙镇十几年了,也喜欢下棋,没听说过于大爷输棋。”
我为同事轻视我的棋艺而暗暗生气。
两天之后,同事神情黯然地对我说:“前天真不该领你去和于大爷下棋。”我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同事说:“于大爷病了,病得不轻,住进了五龙城医院。”轮到我不信他的话了。我说前天他输了棋,虽然样子难看些,可也不至于就病倒了嘛!同事又说,他打听过了,腰眼鼓起了一个大疮,医生说是火气攻的,要开刀呢!
听了同事的话,我心里开始有些儿不安 ;,同时,也感叹人老了,脾气都乖,拿着脸面太要紧。
又过了几天,那小厂的厂长来找我贷款。我对他颇有好感,不免格外帮忙。一万五千块钱的贷款很快得到批准。
在办手续时,厂长带着公章私章会计章来了银行所。办这类事一般都由单位会计出马。于是,我随口问道:“于会计呢?”
厂长说:“唉,他那个脾气呵!你别在意。那天你赢了他两盘棋,第二天他就没去厂子。我到他家去看他,他躺在炕上不理我。锅凉碗空的,也不知几顿没吃饭。腰上肿起一个大包。我带他到卫生院,卫生院讲得去五龙城医院动手术。就送他去了。前几天做了手术。花了四、五百块钱呢!唉,我——”
厂长欲言又止,没了下文。
对于于吉,因了这第一次的交道,我确实没有什么好感。下棋嘛,胜败乃常事,他背着胶东第一手的名号就输不得棋吗?不过,心里总是有些怜悯他。于吉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
第二天正巧到县城参加信贷员会。散了会,天色尚早,心中一动,想起了于吉。我买了两瓶麦乳精和几斤瓜桃水果,去了医院。
病房很容易就找到了。于吉不在。他的床上正有一位小青年在看杂志。一问,才知是小厂子的工人。厂长派来给于吉陪床的。小伙子接下我的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说,于大爷手术后恢复得挺快,玩去了。说着,就领我去找。
医院病房区有一处小草坪,散立着几株茂盛的法国梧桐,树下有石桌,木排椅。绿草茵茵,凉风习习。倒不失为玩扑克下象棋的好所在。
有一堆人,或坐或站,或穿白底蓝长条病号服,或穿白大褂,或穿长长短短的杂色衣衫。
小青年喊到:“于大爷,于大爷,有人看你来了。”
半晌,一根弯弯的脊梁拱出人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