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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进餐也不错的念头,都好久没有过了。而且对方居然还是个现役警察!青豆叹了一口气。这世界真是不可思议。
青豆身穿青灰色短袖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短小的白色毛开衫,脚穿菲拉格慕高跟鞋,戴着耳环和细细的金手镯,平日一直用的挎包放在家中(当然还有冰锥),改拿了一只小小的百家利手袋。亚由美穿了“川久保玲”的朴素黑夹克、大领口的茶色T恤、碎花荷叶裙,拿和上次一样的古琦手提包,戴小小的珍珠耳坠,穿茶色低跟鞋。和上次相遇时相比,显得可爱、高雅得多,看不出来她是个警察。
二人在吧台前见面,稍微喝了点含羞草鸡尾酒,然后被领到桌旁。位置还不错。主厨过来了,和青豆寒暄,告诉她葡萄酒是店里赠送的礼物。
“对不起啦,已经开了瓶,少了试饮的量。昨天,有个客人对味道不满,于是给他换了~瓶。其实酒的味道毫无问题。那客人是个著名政治家,在政界号称葡萄酒大家。但实际上几乎对葡萄酒一无所知,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硬充内行,才故意挑剔,张口就说‘这瓶勃艮第怎么会有涩味啊’。对这种客人我也无可奈何,只好瞎说:‘是啊,说不定是有点涩味。大概是进口商仓库管理上的问题吧。马上给您换一瓶。不过到底是某某先生啊,一品就品出来啦。’又给他拿来一瓶。这么一来不就没事了嘛。当然,这话不能大声说——结账时只要加上一点它的钱就行了。反正他也是花的交际费嘛。但不管怎么说,凡是客人表示不满退回来的东西,本店当然不能再原样拿出来待客啦。”
“拿出来招待我们大概不要紧,是吗?”
主厨眯起一只眼睛。“大概不要紧吧?”
“当然不要紧。”青豆说。
“根本不要紧。”亚由美说。
“这位美丽的女士是你妹妹吧?”主厨问青豆。
“你觉得像吗?”
“脸长得不太像,不过有点这种感觉。”主厨说。
“我的朋友。”青豆说,“她是警察。”
“真的?”主厨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再次看了看亚由美,“是佩枪在街头巡逻的那种吗?”
“还没冲着人开过枪呢。”亚由美说。
“我没说过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吧?”主厨说。
亚由美摇摇头。“没有,绝对没有。”
主厨微笑着,把手掌合在胸前。“不管是什么客人,我都可以满怀自信地推荐,这是公认的上佳勃艮第葡萄酒。名门酒厂生产,年份也好,平常最少也要一万元。”
服务生走来,把葡萄酒倒进两人的酒杯里。青豆和亚由美用这酒干杯。酒杯轻轻相碰,发出了天堂里的钟鸣般的声音。
“哎呀,这么好喝的葡萄酒,我生来还是头一次喝呢。”亚由美喝了一口,眯起眼睛说,“到底是什么家伙,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不管是什么东西,总会有人对它表示不满的。”青豆说。
然后两个人仔细地看菜单。亚由美用精明能干的律师研读重大合同时的锐利目光,把菜单来来回回看了两遍。有没有漏掉重要之处,会不会藏有巧妙的漏洞。在头脑中研究上面的种种条件和条款,深思它们可能带来的结果。把利益和损失仔细地放在天平上称量。青豆在对面的座位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副模样。
“决定了吗?”青豆问。
“大概。”亚由美回答。
“那你吃什么?”
“贻贝汤,三种葱类沙拉,再加上波尔多葡萄酒炖岩手县产小牛脑。你呢?”
“小扁豆汤,春季蔬菜拼盘,还有纸包烤鲼鲸鱼,配玉米粥。和红葡萄酒好像有点不配,不过既然是免费赠送的,就无话可说啦。”
“可不可以跟你交换着吃一点?”
“当然可以。”青豆说,“还有,如果你不介意,冷盘再加一份炸对虾,咱们俩分着吃,好不好?”
“太好了。”亚由美说。
“菜选好了,最好把菜单合起来。”青豆说,“不然服务生永远也不会过来。”
“那倒是。”说着,亚由美恋恋不合似的合上了菜单,放回桌上。服务生立刻走过来,请两人点菜。
“每一次在餐馆里点完菜,我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点错了菜。”服务生离去后,亚由美说,“你怎么样?”
“就算点错了,不过就是一道菜罢了。和人生的错误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亚由美说,“但对我来说是一件大事。从小时候起我就是这样,总是点完菜就会后悔,‘哎呀,要是不点汉堡牛肉饼,而是点油炸虾肉饼多好’之类的。你从小就是这么酷吗?”
“我小时候,家里由于种种原因,根本没有在外面用餐的习惯。从我懂事时起,连一次饭店也没有去过。所以翻看菜单,从里面挑选出喜欢的菜告诉服务生,这样的经验我一直到长大成人为止,从来没有体验过。日复一日,总是人家端上来什么,我就乖乖地吃什么。难吃也好,量少也好,甚至是我讨厌的东西,都没有抱怨的余地。就算现在,说老实话,我还是不论什么东西都不在乎。”
“呵呵,是这样啊。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可一点也看不出来。我还以为你从小就习惯在这种地方进出呢。”
这一切,都是大冢环为青豆启蒙的。进入高级餐厅后该如何举手投足,如何点菜才不会被轻视,如何点葡萄酒,如何点餐后甜点,如何应对服务生,餐刀、叉、匙的正式用法,这一切,环都了如指掌,并细致地一一教会了青豆。而如何挑选服装、如何佩戴首饰、如何化妆,青豆也都是从环那儿学来的。对青豆来说,一切都是新的发现。环在高级住宅区里的富裕家庭中长大,母亲是个社交家,对礼仪和服饰格外讲究。因此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环就牢牢掌握了这类社会知识,连成人进出的场所,她也敢大模大样地进出了。青豆贪婪地吸收了这些诀窍。如果没有邂逅环这位好老师,青豆大概会成为一个和现在很不相同的人。她甚至常常觉得环依然活着,就潜藏在自己的体内。
亚由美起初多少有些紧张,不过随着葡萄酒下肚,情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哎,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亚由美说,“如果你不愿回答,就不用回答,只是我很想问一问。你不会生气吧?”
“不会。”
“就算问的问题很怪,我也没有恶意,请你相信。我只是好奇心强了点。不过有些人对这种问题会暴跳如雷呢。”
“没关系的。我不会生气。”
“真的?别人嘴上都这么说,结果还是发火了。”
“我这个人特别。所以没关系。”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男人对你干过怪事?”
青豆摇摇头。“我想没有。怎么了?”
“我只是问问。没有就好。”亚由美说,随后换了话题,“哎,你以前交没交过男朋友?我是说认真地交往那种。”
“没有。”
“一个也没有吗?”
“一个也没有。”青豆回答,然后犹豫地说,“说实在的,我一直到二十六岁都是处女。”
亚由美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拭嘴角,然后眯起眼睛盯着青豆的脸打量了一会儿。
“像你这样出色的人吗?真是难以置信啊。”
“我那时对这种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不感兴趣吗?”
“我只喜欢过一个人。”青豆说,“十岁时我喜欢上了那个人,握了他的手。”
“十岁时喜欢上了一个男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亚由美拿起刀叉,深思着把对虾切成小段。“那么,那个男孩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
青豆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们在千叶县市川市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时是同班同学,五年级时我转到了东京,从那以后一次也没见过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关于他,我知道的只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今年应该二十九岁,到了秋天恐怕就三十岁了。”
“就是说,他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你并不打算调查,是不是?
要调查的话我想并不困难。”
青豆再次干脆地摇摇头。“我不想自己动手调查。”
“奇怪。要是我,肯定会动用各种手段去查明他的地址。既然那么喜欢他,就找到他,当面告诉他你喜欢他,不就行了嘛。”
“我不愿意这样做。”青豆说,“我希望的,是某一天在某个地方偶然遇到他。比如说在路上迎面相遇,或偶然坐在同一辆巴士上。”
“决定命运的邂逅。”
“啊,差不多吧。”青豆说,喝了一口葡萄酒,“到那时,我要明明白白地向他倾诉:我一生中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我觉得呀,这样当然非常浪漫。”亚由美很惊讶似的说,“但是这样重逢的可能性,只怕很低哦。何况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对方的长相也许发生了很大变化,就怕迎面遇上也认不出来呢。”
青豆摇摇头说:“不管容貌怎么变化,我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绝对不会弄错。”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
“于是你坚信这偶然的重逢必定到来,只是一味地等待这一天。”
“所以我逛街时始终不懈地观察。”
“哦。”亚由美说,“不过,尽管那么喜欢他,倒也不妨碍和别的男人做爱嘛。我说的是二十六岁以后的事。”
青豆想了一下,然后答道:“那些无非是过眼烟云罢了,绝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片刻的沉默。两人集中心思吃饭。然后亚由美开口说:“这个问题好像有点冒昧??二十六岁那年,你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青豆点头说:“那一年我身上发生了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我。但现在我不能在这儿告诉你。对不起。”
“没事。”亚由美说,“我好像在刨根问底嘛,没惹你生气吧?”
“绝对没有。”青豆说。
汤送了上来。两个人静静地喝着汤,谈话中断了。两人放下汤匙,等服务生把它撤下去以后,谈话又重新开始。
“不过,你不感到害怕吗?”
“比如说害怕什么?”
“你看啊,说不定你永远也不会遇到他。当然也许真有偶然的重逢。我也觉得这样很好。我真的希望这样。可是作为一个现实的问题,始终未能相逢就结束一生,这样的可能性不是也很大吗?而且,就算能够重逢,他也许已经和别人结婚,也许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对不对?如果是这样,你不是就要一个人度过今后的人生了吗?和这个世上唯一爱着的人始终无法结合。这么一想,你难道不觉得害怕?”
青豆凝望着玻璃杯中红色的葡萄酒。“也许会害怕。但至少我有一个喜欢的人。”
“哪怕对方不喜欢你?”
“孤独一人也没关系,只要能发自内心地爱着一个人,人生就会有救。哪怕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亚由美沉思了片刻。服务生走来,给两个人的酒杯斟满葡萄酒。青豆喝了一口,再次感到亚由美说得一点也不错。到底是什么人,居然会对这样的美酒表示不满?
“青豆你好了不起啊,能这样想得开。”
“我倒不是想得开,只是由衷地这么想。”
“我也有个喜欢的人。”亚由美坦白地说,“是高中刚毕业时,我第一次做爱的人,比我大三岁。但他马上和别的女孩子好上了。从那以后,我就开始胡闹,而且相当严重。我已经对这个人死了心,但当时那种胡闹还没有完全复原。他是个脚踏两只船的无赖,十分圆滑。可是,我竟然喜欢上了他!”
青豆点点头。亚由美也端起葡萄酒杯,喝了一口。
“现在这家伙还常常打电话来,约我见面。他的目标当然是我的身体。我心里明白,所以不见他。见了面反正不会有好事。可是,尽管我脑子里很清楚,身体却会产生反应,心里麻酥酥地就想和他睡。这种情况反复几次,就想随心所欲地胡闹一场。这种心情,你
能理解吗?”
“能理解。”青豆说。
“这家伙真是个无赖。生性小气,做爱的本事也不高明。可至少这家伙不害怕我,至少在一起的时候非常疼爱我。”
“这种心情是无法选择的。”青豆说,“它是自己闯上门来的,和从菜单上挑选菜肴完全不同。”
“可点错了便后悔不已,两者倒是很像呢。”
两人笑了。
青豆说:“呃,菜单也好男人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我们觉得好像是自己在挑选,实际上我们也许什么也没选。说不定那是从一开始就设定好的,我们只不过是做出挑选的样子。什么自由意志之类的,没准只是我们的想象。我常常这么想。”
“如果是那样,人生可真够黯淡的啊。”
“也许吧。”
“不过,如果能真心爱上一个人,那么不管对方是何等恶劣,哪怕对方并不爱自己,人生也至少不会是地狱,就算多少有点黯淡。”
“没错。”
“不过呀,青豆。”亚由美说,“我想,这个世界啊,既蛮不讲理,又相当缺乏善心。”
“也许是这样。”青豆说,“但事到如今,已经无法更换了。”
“退货期限早就超过了。”亚由美说。
“小票也扔掉了。”
“说得对。”
“但也没关系。这种世界反正转眼间就会完蛋。”青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