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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点。”深绘里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快到四点的时候,天吾走进咖啡馆,深绘里已经等在那里。她身边坐着戎野老师。他身着浅灰长袖衬衣、深灰长裤,腰照例挺得笔直,仿佛雕像一般。天吾看到老师的身姿,略感吃惊,因为按照小松的说法,他“下山”实在极其罕见。
天吾和他们两人相对而坐,要了一杯咖啡。还未进入梅雨季节,天气却已经热得让人想起盛夏,但深绘里还是像上次一样,小口地喝着热可可。戎野老师要了杯冰咖啡,但一口也没喝。冰块融化了,在玻璃杯上部形成透明的水层。
“咱们又见面了。”戎野老师说。
咖啡送上来,天吾喝了一口。
“各种各样的事情,眼下进展得好像都很顺利。”戎野老师仿佛是在试音,不紧不慢地说,“你的功劳很大,实在是很大。首先得为此向你道谢。”
“承蒙您这样说,非常感谢。不过关于这件事,您也知道,正式来说,我是个并不存在的人。”天吾说,“一个正式来说并不存在的人,是没有功劳的。”
戎野老师仿佛在取暖,双手搁在桌面上搓来搓去。
“不不,你不必如此谦虚。客气话咱们不必说,在现实里你可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要是没有你,事情不可能进展得这样顺利。全靠你,《空气蛹》才变成了一部如此优秀的作品。它超出了我的预想,内容既深刻又丰富。到底是小松君,慧眼识人啊。”
深绘里在他旁边,像舔食牛奶的小猫一般,默默地继续喝可可。她上穿一件简洁的白色短袖衬衫,下穿一条藏青色短裙。一如平日,没有戴任何首饰。身体前倾时,面孔便躲进笔直的长发。
“这话我一定得当面说,才劳驾你专门来一趟。”戎野老师说。
“区区小事,您不必放在心上。对我来说,改写《空气蛹》也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
“我想,得正式向你表示谢意才行。”
“谢意不谢意都无所谓。”天吾说,“只不过关于绘里,我可不可以打听几句个人的事情?”
“当然可以,只要我能回答。”
“戎野老师,您是绘里的正式监护人吗?”
老师摇摇头。“不是,我不是正式监护人。如果可能,我倒是很想这么做。上次我也告诉过你,我根本无法和她父母取得联系。从法律上来说,关于她,我并未拥有任何权利。我只是在七年前收留了来到我家的她,从此就一直在养育她,仅此而已。”
“既然如此,对您来说,恐怕是愿意让绘里生活得风平浪静才对呀。她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地抛头露面,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何况她还未成年呢。”
“你的意思是,比如说她的父母会通过法律手段,要求把绘里领回去,事态可能会变得麻烦。她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弄不好却可能被强行领回。是这样吗?”
“是这个意思。我觉得无法理解。”
“你有怀疑,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对方也有无法堂堂正正地采取行动的原因。绘里越在社会上抛头露面,他们如果对绘里采取什么行动,就越会引起公众的关注。这正是他们最不希望看到的事态。”
“他们?”天吾问,“您说的是‘先驱’?”
“正是。”老师说,“就是宗教法人‘先驱’。我也有养育了绘里整整七年的事实,绘里也明确地希望继续留在我家。绘里的亲生父母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在这整整七年间,也是将她弃之不顾。我不可能随便把绘里让给他们。”
天吾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空气蛹》按照预定计划,肯定会成为畅销书。绘里势必受到社会的广泛关注。这样一来,‘先驱’反而无法轻举妄动。这些我明白了。那么,按照您的预想,以后的事态会如何展开?”
“这个我也不知道。”戎野老师淡淡地说,“往后的事,对谁来说都是未知的领域。
没有现成的地图。转过下一个拐角,等待着我们的将是什么,只有转过拐角后才知道。现在无从预料。”
“无从预料?”天吾问。
“是的。你也许觉得这话听上去不负责任,但现在无从预料,恰恰是整件事情的要点。把石块投进深潭里,扑通一下,巨大的响声传向四方。接下去深潭里会钻出什么东西,我们正在屏气凝神地守望。”
片刻,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在脑海里浮想着水面上扩散开的波纹。天吾估计那虚拟的波纹已经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
“一开始我就告诉过您,这次我们的所作所为,是一种诈骗行为。甚至可以说是反社会的行为。今后,恐怕还会有数额不小的金钱也搅进来,谎言会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旧的谎言招来新的谎言,谎言与谎言间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复杂,到最后可能谁都束手无策。于是,当真相大白时,每一个参与此事的人,包括这位绘里在内,都将身受其害,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被整个社会唾弃。这个推论,您大概会同意吧?”
戎野老师把手伸向眼镜架。“怕是不得不同意啊。”
“尽管这样,听小松说,您还是打算当他那个为了《空气蛹》拼凑的公司的代表,这么说,您准备全面参与小松的计划,甚至主动打算陷自己于不义。”
“从结果来说,或许是像你说的那样。”
“据我理解,戎野老师您是个具有超凡的智力、掌握了渊博的知识和独立的世界观的人。但是,您说这个计划前景如何不得而知,转过下个拐角会出现什么无法预料。像老师您这样的人,怎么能置身于如此不明不白、不尴不尬的局面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你过奖了,不胜惶恐,不过这话再议??”戎野老师说到这里,略一停顿,“你想说的意思我完全明白。”
沉默。
“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深绘里忽然插了一句话,然后又退回沉默中。可可杯子已经空了。
“说得对。”老师说,“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清楚。绘里说得对。”
“不过,其中肯定有某种程度的企图。”天吾说。
“是有某种程度的企图。”戎野老师说。
“我可以推测一下这个企图吗?”
“当然可以。”
“通过公开发表《空气蛹》这部作品,也许能弄清绘里父母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从而使真相暴露。这就是把石块扔进深潭里的用意吗?”
“你的推测基本正确。”戎野老师说,“如果《空气蛹》成为畅销书,媒体就会像池里的鲤鱼一样,一拥而上。老实说,现在就已相当热闹了。记者见面会以来,杂志、电视的采访请求络绎不绝。当然我们全部拒绝了,但今后随着作品成书、出版,事态肯定会更热烈。如果我们始终不接受采访,他们大概会使出全部手段查出绘里的身世。绘里的境遇早晚要曝光。她父母是谁,她在何处长大,教养如何,现在又是谁在照料她。这些势必成为诱人的新闻。
“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来干这种事的。我在山里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时至今日,早已不想和这种令世人瞩目的俗事发生纠葛。这种事做了也是一无所得。但我倒想巧妙地将诱饵撒出去,把媒体的兴趣引诱到绘里的父母身上。他们人在何处、境况如何?就是说让媒体取代警察,去干警察无法干或不愿干的事情。我想,如果干得巧妙,或许可以借此机会把他们解救出来。总之,深田夫妇对我来说——当然对绘里来说更是如此——极其重要。不能任由他们一直下落不明。”
“但深田夫妻就算人在那儿,又是为了什么一定得把他们拘禁七年之久呢?这可是漫长的岁月啊。”
“这个我也不清楚,只能进行推测。”戎野老师说,“就像上次我告诉过你的,作为革命性的农业公社而起步的‘先驱’,在某个时间点和武斗派集团‘黎明’分道扬镳,大幅度地修改了公社路线,摇身一变为宗教团体。由于‘黎明’事件,警察曾经进入教团内部进行搜查,却发现他们同该事件毫无关系。打那以后,教团便稳扎稳打地巩固了地位,不不,与其说是稳扎稳打,不如说是突飞猛进才对。话虽如此,他们的活动本质却几乎不为世间所知。你大概也不知道吧?”
“我一无所知。”天吾答道,“我这人从来不看电视,连报纸也很少读,恐怕不能把我作为世间的标准。”
“一无所知的并非只有你一个。他们行动鬼鬼祟祟,尽量不让世间察觉。其他的新兴宗教团体大多行动招摇,以利于尽可能地增加信徒。‘先驱’却不干这种事,因为他们的目的并不在于扩大信徒数量。一般的宗教团体力图增加信徒人数,是为了收入的稳定。‘先驱’似乎没有这样的必要,他们需求的不是金钱,而是人才,是拥有明确的目的、具备各种专业技能、健康而年轻的信徒。因此他们从不死乞白赖地劝诱别人加入,也不是来者不拒。他们在前来申请加入的人当中,采用面试方式进行甄选。或是主动招募有能力的人。结果形成了一个士气高昂、素质优秀、具有战斗性的宗教团体。他们表面上一边经营农业,一边致力苦修。”
“他们到底是一个基于何种教义的宗教团体?”
“只怕没有特定的教典。即便有,大概也只是七拼八凑的东西。笼统地说,这是一
个密宗系的团体,并非由琐细的教义,而是由劳动与修行构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而且非常严格,绝不是徒有其名。于是,追求这样一种精神生活的年轻人,听说了他们的名声,便从全国各地纷纷赶来。他们内部非常团结,对外则一贯实行秘密主义。”
“他们有教主吗?”
“表面上不存在教主。他们排斥个人崇拜,在教团的运营上采取集体领导制。但内情如何并不明朗。我也在尽量收集信息,但泄漏到高墙外的信息微乎其微。唯有一点可以断言,该教团在稳步发展壮大,而且资金似乎非常充裕。‘先驱’拥有的土地愈来愈多,设施愈来愈充实,环卫着其土地的高墙也变得愈加牢固。”
“而且‘先驱’原先的领袖深田的名字,不知何时从表面的舞台上消失了。”
“你说得对。一切都很不自然,无法理解。”戎野老师说着,看了一眼深绘里,随即转眼注视着天吾,“‘先驱’内部隐藏着某种重大的秘密。毫无疑问,在某个时间点,‘先驱’内部发生了地壳构造般的变动。我们不知详情,但‘先驱’因此彻底转变了方向,由一个农业公社蜕变成一个宗教团体。并且以此时为界,它从一个开放性的稳健团体摇身一变,成了一个采取秘密主义的严格的团体。
“我猜想,很可能就在此时,‘先驱’内部发生了类似政变的事件,深田恐怕被卷了进去。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深田是一个没有丝毫宗教倾向的人,是个彻底的唯物论者。他绝不是眼见亲手缔造的共同体要变成宗教团体却袖手旁观的人,肯定会倾尽全力阻止。可能就在此时,他在争夺‘先驱’内部主导权的斗争中落败了。”
天吾思索了一会儿。“您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不过假定是这样,不是只要把深田从‘先驱’中驱逐出去就行了吗?就像和‘黎明’友好地分离时那样。没有特地把他们俩监禁起来的必要吧。”
“你说得完全正确。在一般情况下,的确没必要采取监禁这种麻烦的手段。可是,恐怕深田手头掌握了‘先驱’的秘密,比如说不方便公之于众的东西。所以只把他驱逐出去并不能解决问题。
“深田是原先那个共同体的创始人,长年累月地发挥了实质性的领导人作用。迄今为止他们做过什么,他全都看在眼里。他也许成了一个知道得太多的人。而且深田在社会上颇为知名,深田保的名字是那个时代的一种时代现象,在某些方面仍然发挥着精神领袖的作用。假如深田离开‘先驱’,他的一言一行必然唤起公众注意。这样,就算深田夫妻俩希望脱离,‘先驱’也不可能轻易将他们放走。”
“所以您打算让深田保的女儿绘里作为作家轰轰烈烈地登场,把《空气蛹》搞成畅销书,以激发社会大众的关心,从侧面摇撼这种胶着状态。”
“七年是非常漫长的岁月,而在这七年间,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没有效果。如果现在不采取大胆的手段,只怕永远也解不开谜底了。”
“您是打算用绘里做诱饵,把老虎从密林里哄出来。”
“究竟会跑出什么东西来,谁也无法预料。也不一定就是老虎。”
“但从事态的推移看来,老师您在心里设想的好像是某种暴力性的东西。”
“这种可能性大概存在。”老师沉思着,说,“恐怕你也知道,在一个封闭的同质性集团中,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
凝重的沉默。在这沉默中,绘里开口了。
“因为小小人来了。”她小声地说。
天吾看着坐在老师身边的绘里。她的脸上一如平时,毫无表情。
“你是说小小人来了,所以‘先驱’内部的某种东西改变了,是吗?”天吾问深绘里。
深绘里没有回答,用手指拨弄着衬衣领口的纽扣。
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