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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Q84-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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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绘里摇摇头。“是听的磁带。”
“于是你记住了。不过,磁带一定很长吧?”
深绘里用双手比画着盒式磁带垒起来的高度。“很长很长。”
“记者见面会时你背诵的是哪一段?”
“判官出奔。”
“剿灭了平氏之后,源义经被源赖朝逐出京都那一段。胜利到手后,开始同室操戈,骨肉相争。”
“对。”
“你还会背诵哪一部分?”
“说说你想听哪一段。”
天吾思索《平家物语》中有哪些小插曲。可整个故事太长,小插曲多不胜数。“坛浦会战。”天吾随便说了个卷名。
深绘里沉默了约二十秒,集中精神。然后开始背诵。
源氏军兵既已登上平家的战船,那些艄公舵手,或被射杀,或被斩杀,来不及掉转船头,便都尸沉船底了。新中纳言知盛卿搭乘小船来到天皇的御船上,说道:“看来,大势已去。必将受害的人,都让他们跳海吧!”说完便船前船后地乱转,又是扫,又是擦,又是
收集尘垢,亲自打扫。女官们纷纷问道:“中纳言,战事怎样了?怎样了?”“东国的男子汉,真了不起,你们看吧!”说着呵呵大笑。“这时候还开什么玩笑!”个个叫起来。
二品夫人见此情形,因为心中早有准备,便将浅黑夹衣从头套在身上,把素绢裙裤高高齐腰束紧,把神玺挟在肋下,将宝剑插在腰间,抱起天皇,说道:“我虽是女人,可不能落入敌人手中,我要陪伴着天皇。凡对天皇忠心的,都跟我来。”说着走近船舷。
天皇今年刚八岁,其懂事老成,超逾年齿。姿容端庄,风采照人,绺绺黑发,长垂后背。见此情景,不胜惊愕地问道:“外祖母,带我去哪里?”二品夫人面对天真的幼帝,拭泪说道:“主上你有所不知,你以前世十善戒行的功德,今世才得为万乘之尊,但因恶缘所迫,气数已尽。你先面朝东方,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祈祷神佛迎你去西方净土,你心中要念诵佛号。这个小小的边缘国度令人憎厌,我带你去极乐净土吧。”二品夫人边哭边说,然后给天皇换上山鸠色的御袍,梳理好两鬓打髻的儿童发式。幼帝两眼含泪,合起纤巧可爱的双手,朝东伏拜,向伊势大神宫告别;然后面朝西方,口念佛号不止。少顷,二品夫人把他抱在怀里,安慰道:“大浪之下也有皇都。”便自投身到千寻海底去了。
闭着眼睛倾听她背诵故事,果然有聆听盲目琵琶法师说书的情趣,令天吾重新认识到《平家物语》原本就是口传叙事诗。深绘里平时说话极其平板单调,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然而一旦讲述起故事来,声音竟惊人地有力,而且富于色彩,甚至让人觉得有什么东西附体一般。一一八五年发生在关门海峡的壮烈的海上会战情形,在此鲜明地重现了。平氏的败北已成定局,清盛的妻子时子怀抱幼小的安德天皇投水。女官们也不愿落入东国武士的手中,纷纷追随其后。知盛强抑着悲痛的心情,假装开玩笑,敦促女官们自裁:这样下去你们注定要体味人间地狱,还不如在此自己了断性命。
“还要听下去吗。”深绘里问。
“不,到这儿就行啦。谢谢。”天吾依然恍惚不已,答道。
新闻记者们茫然无言的心情,天吾也能理解了。“可是,你是怎么记住这么长的文章的?
“我听了好多遍磁带。”
“就算听了好多遍磁带,一般人也根本记不住。”天吾说。
随即他忽然想到,这个少女正因为不能阅读,所以把耳朵听到的东西记忆下来的能力,恐怕异常发达、超过常人。和患学者综合征。的孩子们能在瞬间记忆大量的视觉信息相同。
“念书给我听听。”深绘里说。
“念什么书好?”有认知障碍,但在某方面却有超平常人的能力的情况。
“你今天和老师说到的那本书,有吗。”深绘里问,“就是有‘老大哥’出场的书。”
“《1984》吗?不,我这里没有。”
“说的什么故事?”
天吾开始回忆小说的情节:“我还是很早以前在学校图书馆里看的,具体细节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这本书是一九四九年出版的,在那个时候,一九八四年还是遥远的未来呢。”
“就是今年。”
“对,今年正好是一九八四年。总有一天未来会变成现实,又会立刻变成过去。乔治?奥威尔在这部小说中,把未来描绘成由极权主义统治的黑暗社会。人们受到一个叫‘老大哥’的独裁者的严厉控制。信息传播受到限制,历史被无休止地改写。主人公在政府里任职,我记得好像是在负责篡改语言的部门工作。每当新的历史被制造出来,旧的历史就被悉数废弃。与之对应,语言也要更改,现有的语言,意思也要改变。由于历史被过于频繁地改写,渐渐地谁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相,连谁是敌谁是友也搞不清楚了。就是这样一个故事。”
“改写历史。”
“剥夺正确的历史,就是剥夺人格的一部分。这是犯罪。”
深绘里对此思考了片刻。
“我们的记忆,是由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加在一起构成的。”天吾说,“这两者紧密地纠缠在一起。而历史就是集体记忆,一旦它被剥夺,或者被改写,我们就无法继续维持正当的人格。”
“你也在改写。”
天吾笑着喝了一口葡萄酒。“我不过是对你的小说酌情进行了一点修改。这和改写历史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可是,那本老大哥的书这里没有。”她问。
“很遗憾。我没办法念给你听。”
“别的书也行。”
天吾走到书架前,望着书脊。他迄今为止读过许多书,但手头拥有的书却很少。他不喜欢自己家中摆放着太多东西,不论那东西是什么。因此,读过的书除非很特别,全都送到旧书店里去了。他只买那种买来立刻就能阅读的书,重要的书则读得烂熟,记在了脑子里。除此之外的必要的书,则去近处的图书馆借来看。
选书花了些时间。他不习惯大声诵读,所以判断不出什么样的书适合朗读。踌躇了
许久,他抽出了上周刚读完的契诃夫的《萨哈林岛》。因为他在深感兴趣之处贴了标签,恐怕便于找出合适的地方朗读吧。
在大声朗读前,天吾先对这本书做了简单的说明。一八九。年契诃夫赴萨哈林旅行时,只有三十岁。作为比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晚一辈的新进青年作家受到极高评价、在首都莫斯科过着奢华生活的都市人契诃夫,为何会下定决心独自来到这边陲之地萨哈林,并长期滞留,真正的理由无人知道。萨哈林主要是作为流放地开发的土地,对普通人来说只是不祥和悲惨的象征。况且当时还没有西伯利亚铁路,他只能乘坐马车,在苦寒之地跋涉四千多公里,这种苦行让他原本就不健壮的身体受到了无情的摧残。而契诃夫在结束了长达八个月的远东之行后,作为成果写出的《萨哈林岛》,却令许多读者困惑不已。因为这是一部极力抑制文学要素、更接近实用性的调查报告或地志的东西。“为什么契诃夫在对一个作家十分重要的时期,去做这种徒劳无益、毫无意义的事?”周围的人都窃窃私语。甚至有批评家断定这是“企图引起轰动,借以沽名钓誉”。也有人猜测他是“已经没有东西可写,是去寻找素材的”。天吾把书上附的地图给深绘里看,告诉她萨哈林的位置。
“契诃夫为什么去萨哈林呢。”
“你是问我对这件事怎么看?”
“对。你看过这本书。”
“看过。”
“你怎么认为。”
“也许连契诃夫自己都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天吾说,“不如说,他只是突发奇想,就想到那里去看看。比如说,在地图上看到了萨哈林岛的形状,就抑制不住想去亲眼看看的冲动。我也有过类似的体验。有一些地方,我看着地图,就会油然生出这样的心情:‘无论如何,我也得去看看!’不知为何,在很多情况下,那往往是遥远而不便的去处。那里风光如何?正在发生什么?总之,一心就想去见识见识。那简直就像麻疹一样,所以无法告诉别人这种激情的出处。纯粹意义上的好奇心。无法说明的灵感。当时从莫斯科去萨哈林旅行是无法想象的艰难之举,所以我想,契诃夫大概不会只有这个理由。”
“比如说呢。”
“契诃夫不仅是个小说家,还是个医生。因此,作为一个科学家,他也许想亲眼检查一下俄罗斯这个巨大国度的患处。自己是居住在都市的著名作家的事实,让契诃夫感到心情不畅。他厌倦了莫斯科文坛的气氛,和那帮动辄相互拆台、装腔作态的文友合不来。而对那些居心叵测的批评家,他只觉得嫌恶。说不定萨哈林之旅正是一种涤荡这些文学污垢的朝圣行为。而且萨哈林岛在多种意义上让他深感震惊。恐怕正因如此,契诃夫才连一篇取材于萨哈林之旅的文学作品都未能写出。那绝不是一件可以随便当作小说题材的肤浅的事。而且这患处,说起来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没准这才是他追求的东西呢。”
“那本书有趣。”深绘里问。
“我读了觉得很有趣啊。书中列举了许多实用性的数字和统计,刚才我也说过,不太具有文学色彩。它浓烈地体现了契诃夫作为科学家的侧面。但我能从这种地方读到契诃夫清高的决心。而且在这些实用性的记述中不时夹杂的人物观察和风景描写,给人的印象特别深刻。话虽这么说,那些一味列举事实的实用性文字也很不错,有时还相当漂亮。比如说描绘吉利亚克人的文章。”
“吉利亚克人。”深绘里说。
“吉利亚克人是远在俄国人来殖民之前,就一直生活在萨哈林的原住民。他们原来生活在南边,由于受到来自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的压迫,便迁到了中部居住。阿伊努人也是受到和人的压迫,才从北海道迁移过来的。契诃夫近距离地观察了因萨哈林的俄罗斯化而急剧消亡的吉利亚克人的生活文化,并尽力准确地记录下来。”
天吾朗读了描写吉利亚克人的章节。为了便于听者理解,有些地方他做了适当的省略和更改。
吉利亚克人体格粗短而健壮,与其说是中等身材,不如说属于矮小的类型。如果身材高大的话,他们在密林中恐怕会感到束手缚脚。其特征是骨骼粗壮,肌肉紧贴其上的末端骨、脊椎骨、结节等都很发达。这些特征让人联想起强壮而健硕的肌肉,以及与自然从不间断的紧张斗争。身体是枯瘦型肌肉质,没有皮下脂肪。肥胖丰硕的吉利亚克人,你根本别想看到。很显然,他们所有的脂肪都消耗在了维持体温上。为了弥补因低气温和极端的潮湿而失去的脂肪,萨哈林的人们不得不在体内制造出相应的体温。如此一想,大约就能理解为什么吉利亚克人会向食物中索求那么多的脂肪了。油腻的海豹肉、鲑鱼、鲟鱼和鲸鱼的肥肉、血淋淋的精肉等等,这些都用来生吃,或是风干,更多的情况是冷冻起来,大量地食用。由于食用这些粗糙的食物,人人的咬筋密集之处都异常发达,而牙齿都严重磨损。他们专吃肉类,只有偶尔在家中聚餐、饮酒作乐时,肉和鱼才会配上大蒜和草莓。根据涅维尔斯科依的证言,吉利亚克人把农业视为极大的罪恶,他们相信如果有人随意挖掘土地、试图种植什么,此人注定会死去。但俄罗斯人教给他们的面包,却备受喜爱,被视为美食。如今在亚历山大罗夫斯克②和雷科夫村③,腋下夹着块圆形大面包的吉利亚克人,也不少见了。
天吾念到这里,休息了一会儿。从一动不动地听得入迷的深绘里脸上,他读不到任何感想。
“怎么样?还要念下去吗?要不换一本别的?”他问。
“我还想知道更多吉利亚克人的故事,”
“那么,我接着往下念。”
“我躺到床上去,行吗。”深绘里问。
“行呀。”天吾答道。
于是两个人转移到卧室里。深绘里爬上床,天吾把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然后继续读下去。
吉利亚克人从不洗脸,甚至连人类学家也不敢断言他们真正的肤色是什么颜色。他们也不洗内衣,而他们身上穿的毛皮衣物和鞋子,简直就像刚从死狗身上剥下来的。吉利亚克人自己也浑身发出令人作呕的浓浊恶臭。如果近处有他们的居所,通过鱼干和腐烂的鱼内脏之类那令人不快,有时甚至是无法忍受的气味,立刻就能知道。任何一户人家,旁边都有一个放满了剖成两半的鱼的晾晒场,远远地望去,尤其是太阳当空照耀时,就像珊瑚丝一般。在这种晾晒场附近,克鲁辛斯特恩曾经发现不计其数的蛆虫覆盖着地面,其厚度竟达三厘米。
“克鲁辛斯特恩。”
“我猜他是个早期的探险家。契诃夫是个勤奋钻研的人,他把写到萨哈林的书读了个遍。”
“再念下面的。”
一到冬天,棚屋内弥漫着从炉灶冒出的呛人的浓烟,再加上吉利亚克人不论男女老幼,人人都吸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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