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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
“就是。”小松说,“像契诃夫的小说一样。说得妙,天吾君。你的表达总是简洁得当。”
天吾沉默不语。小松接着说道:
“事情有点棘手啦。戎野老师报警请求搜寻深绘里之后,警方正式开始立案侦查。但警察大概还不会动真格的,反正又没有人来勒索赎金。只是搁置不理的话,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好办,所以暂且摆出一副着手调查的架势罢了。可是媒体就不会那么袖手旁观了。我这儿也来过好几家报纸打探消息。我当然坚持‘一概不知’的姿态。其实眼下我根本没有任何可以告诉他们的东西呀。那帮家伙这会儿肯定把深绘里和戎野老师的关系,以及她那革命家父母的经历都查清楚了吧。只怕这些事实也要渐渐浮出水面了。问题是周刊杂志。自由撰稿人和自由记者之流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蜂拥而上。那帮家伙个个都是好手,一旦咬上了就绝不松口。要知道事关生计呀,哪顾得上什么隐私啊分寸啊。虽然大家都是写东西的,但他们和你这样文静的文学青年可不同哦。”
“所以我最好也小心,是吗?”
“完全正确。最好提高警惕、加强戒备。谁知道那些货色会从哪个角落里钻出来找到什么。”
天吾想象着一艘小船被成群的鲨鱼团团包围的情景。但这看上去无非是一格草草收场的漫画。“得找到小小人没有的东西。”深绘里说了。可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小松先生,形成这样的局面,难道不正是戎野老师的目的吗?”
“是呀,也许如此啊。”小松回答,“咱们弄不好是被人漂亮地利用了一回。但这想法,我倒是一开始就有所察觉。老师绝不会隐瞒自己的意图。所以在这层意义上嘛,也算得上公平交易。当时我们也可以拒绝:‘老师,这可有点危险。我们可不敢搅进去呀。’一个正经的编辑毫无疑问会这么做。可是我嘛,正像你知道的,算不上正经的编辑。当时事情已开始向前推进,再说我也有了欲望,可能放松了戒备。”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尽管短暂,却是高密度的沉默。
天吾说:“就是说,小松先生您制订的计划,在中途被戎野老师劫走了,是不是?”
“这么说大概不是不行。就是说他的意图更强劲、更突出。”
天吾问:“戎野老师是否认为这番闹腾能安然着陆呢?”
“戎野老师当然认为可以。因为他是个深谋远虑的人,还是个自信的人。也许真能一帆风顺。但要是这番闹腾甚至超过了戎野老师的预想,也许会变得无法收拾。再怎么出色的人,能力也总是有限的。咱们还是把安全带牢牢系好吧。”
“小松先生,如果是坐在一架即将坠落的飞机上,无论你安全带系得多牢,也没有用处啊。”
“但至少可以让自己宽心。”
天吾不由得微微一笑。但是个无力的微笑。“这就是咱们这次交谈的核心了?虽然绝不算愉快,但可能不无反讽式的滑稽之处的交谈?”
“害得你卷进这种事,我觉得很过意不去,真的。”小松用缺乏表情的声音说。
“我倒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什么丢失了就会为难的东西。既没有家庭,也没有社会地位,更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前途。我更不放心的是深绘里。她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呀。”
“我当然也有些担心。不可能不担心嘛。不过,我们此刻在这里冥思苦想,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天吾君。我们先考虑怎样把自己捆在一个牢固的地方,不让狂风吹得远远的。你这阵子还是仔细地阅读报纸吧。”
“这一阵子,我每天都注意读报。”
“那很好。”小松说,“不过关于深绘里的行踪,你有什么线索没有?不管什么都行。”
“什么都没有。”天吾回答。他不善于说谎,小松又直觉敏锐得出奇。但小松似乎没有觉察出天吾声音中微妙的颤抖。大概是因为满脑袋都是自己的事。
“有什么消息再联系。”小松说完,挂断了电话。
放下听筒后,天吾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出玻璃杯,倒入约两厘米的波本威士忌。确如小松所言,打完电话后真的需要喝上一杯。
星期五,女朋友像往常一样来到了他家。雨已经停了,天空依然严实地遮蔽在灰色云层中。两人简单地吃过饭,便上了床。天吾在做爱之际,还在断断续续地胡思乱想,但并没有损害性行为带来的肉体的快乐。她一如平素,将天吾体内积累了一个星期的性欲巧妙地引诱出来,麻利地处理干净。她自己也从中体味了充分的满足。就像一个在账簿数字的复杂操作中发现乐趣的干练会计师。即使是这样,她似乎也看出了天吾心中另有挂念。
“这阵子威士忌好像少了很多呢。”她说。她的手仿佛还在回味着做爱的余韵,放在天吾厚实的胸膛上。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小巧但闪闪发光的钻石婚戒。她说的是那瓶在橱里放了很久的肯塔基波本威士忌。像许多和年龄小于自己的男子保持性关系的中年女性一样,她把各种风景变化都收进了眼底。
“最近我常常在半夜里醒来。”天吾回答。
“你不是在恋爱吧?”
天吾摇摇头。“没在恋爱。”
“工作不顺利吗?”
“工作眼下进展很顺利。至少是有所进展。”
“尽管这样,你好像还是有什么事放心不下。”
“那也不一定吧。只是睡不好罢了。不过这种情形很少见。我本来是个脑袋一挨枕头就会呼呼大睡的人。”
“好可怜的天吾君。”她说着,用那只没戴戒指的手的掌心温柔地按摩着天吾的睾丸,“那么,你做了什么不好的梦吗?”
“我几乎从来不做梦。”天吾答道。这是事实。
“我可经常做梦。而且一个梦会做好多次。甚至在梦里自己都会发觉‘咦,这个梦我上次做过’。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比如说是什么样的梦呢?”
“比如说吧,对了,是关于森林里的小屋的梦。”
“森林里的小屋。”天吾说,他思考着森林里的人们。吉利亚克人,小小人,还有深绘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小屋呢?”
“你真的想听吗?听别人说梦,不会觉得无聊吗?”
“哪里,不会无聊。要是不碍事的话,我倒想听一听呢。”天吾诚实地答道。
“我一个人走在森林里。不是汉塞尔和格莱特小兄妹迷路的那种不祥的密林,而是轻量级的明亮的森林。那是一个下午,天气温暖宜人,我轻松地走着。忽然前面出现一座小屋子,有烟囱,还有小小的门廊。窗子上挂着花格子布窗帘。总之看上去显得很友善。我敲了敲门,打招呼说‘您好’。但没有回应。我更用力地再次敲敲门,门却自己开了。原来没有关紧。我说着‘您好。喂,没有人吗?我可进来啦’,就走进了屋里。”
她温柔地抚摸着天吾的睾丸,望着他的脸。“这种气氛,你明白吗?”
“明白啊。”
“那是只有一个房间的小屋,结构非常简单。有一个小小的灶台,有床,有饭厅。正中央有个柴炉,餐桌上整齐地摆着四个人的饭菜。白色的热气从盘子里冉冉升腾。可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那感觉就像一切准备就绪,正要进餐时,发生了什么怪事,比如说忽然出现了一个怪物,于是大家慌慌张张地逃到外边去了。椅子摆得一丝不乱,一切都很平静,和平常一样。只是没有人。”
“桌上放的是什么样的饭菜?”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想不起来了。哎呀,是什么饭菜来着?
不过,饭菜是什么在这里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那些饭菜还是热乎乎的刚做好。反正我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等待住在这里的一家人归来。那时的我,有等待他们归来的必要。那是怎样的必要,我不清楚。要知道这是梦境啊,并不是一切东西都能解释清楚的。也许是需要他们告诉我回家的路怎么走,或者是非得拿到某样东西不可,就是这一类的理由。于是我一直等着他们,但不管我等多久,也没有一个人回来。饭菜还在继续冒着热气。看到这个,我就觉得肚子饿得不行。但不论怎么饿,主人不在家,我就不能随便动桌上的饭菜。你说是不是?”
“我想大概是吧。”天吾回答,“但梦里的事情,我也不敢肯定。”
“一来二往的,天黑下来啦。小屋里也变得昏暗起来。四周的森林显得越来越幽深。我想点亮小屋里的灯,又不知道怎么点。我渐渐变得不安,忽然发现一个事实:非常奇怪,从饭菜上升起来的热气,从刚才起一点都没有减少。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饭菜却都热气腾腾的。我开始觉得奇怪。肯定出了什么问题。这时就醒了。”
“你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接下去肯定会发生什么事。”她说,“天黑了,我又不知道回家的路,独自待在那问莫名其妙的小屋子里。有件事马上就要发生,我感觉那不会是什么好事。但每次总是在这里,梦就醒了。而且是一次又一次,反复做同样的梦。”
她停止抚摸睾丸,把面颊贴在天吾的胸膛上。“这个梦也许在暗示什么。”
“比如说暗示什么呢?”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提了个问题:“天吾君,这个故事最可怕的地方是什么,你想不想听我说说?”
“想。”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好像从狭窄的海峡吹过的热风,吹在天吾的乳头上。“就是说啊,我自己弄不好就是那个怪物。有一次我忽然想到这种可能。因为我走过去,那些人看见了我,于是惊慌失措地连饭也来不及吃,就从家中逃了出去。只要我在那里,他们就不会回来。尽管如此,我还得在小屋里等着他们归来。这样一想,我就非常害怕。这不是无可救药了吗?”
“要不就是,”天吾说,“也许那儿就是你的家,你是在等待逃出去的自己。”
话说出口,天吾才发现不应该说。但说出口的话却难收回来了。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狠狠攥紧他的睾丸,用力之狠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你干吗说这么冷酷的话?”
“没别的意思。只是偶然想到了。”天吾好容易才挤出声音来。
她放松攥着睾丸的手,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现在说说你的梦吧,说说你做的梦。”
天吾终于能调整呼吸了,说:“刚才跟你说过了,我几乎不做梦,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
“可你多少也做过吧。世上不会有从来不做梦的人。你说这种话,弗洛伊德博士心里要不痛快哦。”
“也许做过,但一睁开眼,梦里的事就忘得一干二净。虽然留下了好像做过梦的感觉,梦的内容却根本想不起来。”
她把天吾变得软塌塌的阴茎托在手上,谨慎地掂量它的重量,仿佛这份重量在讲述某个重大的事实。“那行,不谈梦了。不过,跟我说说你正在写的小说。”
“我正在写的小说,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谈。”
“嗯,我不是叫你把故事情节从头到尾讲一遍。我再怎么样,也不会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因为我清楚,你虽然人高马大,却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你只要告诉我一点关于写作准备呀、无关紧要的小插曲呀这类的事,稍微说上几句就行。我希望你能把世上还没有人知道的东西,只告诉我一个人。因为你对我说了那样冷酷的话,我要让你补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想我明白。”天吾用没有自信的声音答道。
“那你说吧。”
阴茎仍然托在她的手上。天吾说道:“那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或者说,是关于某个以我自己为原型的人的故事。”
“也许是这样吧。”女朋友说,“那么,我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吗?”
“不会。因为我是在一个并非这里的世界中。”
“并非这里的世界中没有我。”
“不光是你。在这个世界里的人,都不在那个并非这里的世界中。”
“并非这里的世界,和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呢?此刻自己是在哪个世界里,你能分清楚吗?”
“能分清楚。因为是我写的。”
“我说的是,对除了你以外的人来说。比如说,由于某种情况,我忽然误入了那个世界。”
“我想大概能分清楚。”天吾回答,“比如说,在并非这里的世界里,有两个月亮。所以能弄清区别。”
天上浮着两个月亮的世界,这个设定是从(《空气蛹》中照搬过来的。天吾打算为那个世界写出一个更长更复杂的故事,并且是他自己的故事。两者的设定相同,以后也许会成为问题。但天吾眼下无论如何都渴望写出有两个月亮的世界的故事。以后的事以后再考虑。
她说:“就是说到了晚上抬头望天,如果天上浮着两个月亮,你就明白了:‘啊,这是那个并非这里的世界!’是吗?”
“因为那是标志。”
“那两个月亮不会重叠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知是什么原因,两个月亮之间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女朋友独自思考了片刻那个世界的事。她的手指在天吾赤裸的胸膛上描画着什么图形。
“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