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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吾在预备校上完三节课后,乘电车前往新宿。在纪伊国屋书店买了几本书,然后去了中村屋。在入口处说了小松的名字,就被引到靠尽里面的一张安静的桌子旁。深绘里还没来。天吾跟服务生说,我先等同伴。服务生问,等人的时候您要喝点什么吗?天吾说,什么都不要。于是服务生把水和菜单放下就离开了。天吾翻开刚买的书开始读。这是本关于巫术的书,论述巫术在日本社会中都发挥了哪些功能。巫术在古代社会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对社会体系的不完备和矛盾加以弥补、完善是巫术的职责,是一个非常和谐的时代。
到了六点十五分,深绘里还没出现。天吾并不太在意,照样读他的书,对对方的迟到也没有大惊小怪。本来就是有点莫名其妙的计划,发展到莫名其妙的地步,对谁也抱怨不得。即便她改变主意根本就不露面也不足为奇。反而不露面倒是求之不得,那样事情就简单了。我等了大约一个小时,深绘里这孩子也没来。就这样报告给小松交差了事。以后怎么样,就跟天吾无关了。一个人吃饭,然后回家。这样也对得起小松了。
深绘里六点二十二分露面了。她在服务生的引导下来到桌旁,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两只纤纤小手放在桌上,也不脱大衣,眼睛直盯着天吾的脸。既不说“迟到了,对不起”也不说“让您久等了”就连“初次见面”、“你好”都没说。她的嘴唇紧闭,只是从正面直视天吾的脸,仿佛从远处眺望从未见过的风景。真行,天吾暗想。
深绘里身材小巧玲珑,比照片上还要美貌。在她的脸上最引人视线的就是那双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深邃的眼睛。
被一双水汪汪的漆黑眸子注视着,天吾感到浑身不自在,她几乎连眼皮都不眨,似乎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头发如同有人用尺子画的一条条线那样笔直。眉毛的形状和发型很搭配。和很多十几岁的美丽少女一样,她的表情缺乏生活气息,而且还给人有种失衡的感觉。或许是眼眸的深邃程度,左右有所不同。看上去让人感到心情不爽,不知在想什么,使人觉得深不可测。所以她不是那种能成为杂志模特、偶像歌手类型的美少女。但也因此在她身上有种撩拨人、吸引人的东西。
天吾把书合上放到桌子一边,把背挺直,坐正姿势,喝了口水。确如小松所言,如果是这样的少女拿了文学奖,媒体是不会放过的,肯定会引起不小的轰动。那么干了,可不会什么事都没有的。
服务生来了,在她面前放下水杯和菜单。但深绘里仍然一动不动,手碰也不碰菜单,只是凝视着天吾的脸。天吾没办法,只好说“你好。”在她的面前,感觉自己的块儿头越发大了。
深绘里也不回礼,仍然一直盯着天吾的脸。“我认识你。”过了一会儿深绘里小声说道。
“认识我?”天吾问。
“你教数学”
天吾点点头。“没错。”
“听过两次。”
“我的课?”
“对”
她的说话方式有几个特点。去掉修饰词的句子、缺乏音调的习惯、有限的词汇(至少给人的感觉是有限)。正如小松所说,确实有些特别。
“就是说,你是我们预备校的学生?”
深绘里摇摇头。“只是去听过。”
“没有学生证应该不让进教室的。”
深绘里只是微微耸了耸肩。那个意思好像是说,那么大人了,还说什么傻话。
“我的课怎么样?”天吾问道,还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深绘里目不斜视地喝了口水,没有回答。哦,既然是来过两次,第一次的印象大概不太坏吧。天吾暗自推测。如果不是兴趣被激发出来,应该只来一次就不来了。
“你是高三的吧?”天吾问。
“算是吧。”
“考大学吗?”
她摇摇头。这个意思是“不想说考大学的事”,还是“不考大学”,天吾无从判断,他想起小松在电话里说的,她可真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啊。
服务生来让点菜了。深绘里仍然穿着大衣。她点了沙拉和面包。“就要这些。”她说着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然后像突然想起来似地又补充说“还要白葡萄酒”。
年轻的服务生像是想要问她的年龄,但被深绘里的眼睛盯得脸红,就把话咽了回去。真行,天吾再次想。天吾点了意大利海鲜面,然后为了陪对方,要了白葡萄酒杯。
“老师在写小说”深绘里说。好像是向天吾发问。不带问号提问似乎是她的语法特征之一。
“目前是。”天吾说。
“哪个都不像。”
“也许吧。”天吾说。他想要微笑,但却笑不起来。“我虽然取得了教师的资格,也在做预备校的讲师,但还不能说是正式的老师,虽然在写小说,但并没变成铅字,所以也不是小说家。”
“什么都不是”
天吾点点头。“对,目前我什么都不是。”
“喜欢数学”
天吾在她发言的末尾加上了问号后,再次回答了她的提问。
“喜欢啊。以前就喜欢,现在也喜欢。”
“什么地方”
“你问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把话补全。“嗯,我只要是一面对数字,就会感到特别踏实,就好像事物都各得其所了。”
“积分讲得有意思。”
“你是说我在预备校讲的课?”
深绘里点了下头。
“你喜欢数学?”
深绘里轻轻摇了摇头。不喜欢数学。
“但是积分的课有意思?”天吾问道。
深绘里又轻轻缩了下肩。“你把积分讲得很重要。”
“是吗?”天吾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
“就好像是在讲一个重要的人。”少女说。
“我讲数列课时,说不定会更有激情。”天吾说。“在高中数学科目中,我个人喜欢数列。”
“喜欢数列”深绘里又不带问号地问道。
“对我来说就好比是巴赫的平均律,百听不厌,总有新的发现。”
“我知道平均律。”
“你喜欢巴赫?”
深绘里点点头。“老师经常听。”
“老师?”天吾问。“是你们学校的老师?”
深绘里没有做答。在天吾看来,她脸上浮现出谈及这个为时尚早的表情。
随后,她像刚想起似地往下脱大衣。如同虫子蜕皮时那样,身体蠕动着脱衣而出,大衣没叠就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淡绿色的圆领薄毛衣,下穿一条白色牛仔裤。没戴首饰,也没化妆,但她依然吸引眼球。她的身材虽然很苗条,可从比例来看,胸部实在大得惹眼,形状也很好看。天吾必须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视线转向那里。但尽管这么想着,视线还是不自觉地瞟向胸部,就和眼睛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大的旋涡中心一样。
白葡萄酒杯拿来了。深绘里饮了一口,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酒杯后,放回到桌上。天吾只是略表意思抿了一下,现在开始必须要谈重要的事情了。
深绘里手抚直直的黑发,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很好看的动作,很好看的手指。仿佛一根根纤细的手指各具不同的含义和方针,从中甚至竟能感觉到有点巫术的味道。
“我喜欢数学的什么地方?”天吾为了将注意力从胸部和手指转移开,再次出声问自己。
“数学就如同流水。”天吾说。“比较深奥的理论当然有很多,但基本的道理却非常简单。就和水以最短的距离从高处流向低处一样,数字的流动也只有一个方向。如果你凝视它,自己就会看出其流向。你只需凝视就可以了,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如果聚精会神定睛注视,它自然会全部明明白白地展现给你。能如此善待我的,在这大千世界里只有数学。
深绘里听了这话,想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写小说”她用缺乏音调的声音问道。
天吾把她的问题转换成更长的句子:“既然数学那么使我快乐,不是没什么必要辛苦地写小说吗?一直只搞数学不就行了吗?你要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深绘里点点头。
“嗯,实际的人生和数学是不同的,事物并不一定是以最短距离流动的。数学对我来说,
怎么说好呢?是太过于自然了。对我来说就像是美丽的风景。只是存在于那里,甚至就连置换点什么的必要都没有。所以身处数学当中,有时就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透明了。对此有时我会感到害怕。”
深绘里目不转睛地直视天吾的眼睛,就像把脸贴在玻璃窗上窥视空房子。
天吾说:“写小说的时候,我用语言把我周围的风景置换成对我来说更加自然的东西,也就是重新构成。以此来证明我这个人肯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和身在数学世界的时候相比,写小说是个很不一样的工作。”
“证明存在”深绘里说。
“还不能说我做得很好。”天吾说。
深绘里似乎并不认同天吾的说明,但也没再说什么。只是把酒杯移到嘴边,然后仿佛在用吸管吸啜一样悄无声息地呷着。
“要让我说,你其实也在做同样的事。把你看到的风景置换成你的语言加以重新构成,然后确定了你自己这个人存在的位置。”天吾说。
深绘里拿着酒杯的手停了下来,思考了片刻,但是还是没有说出自己的意见。
“并且你把这个过程以作品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天吾说。“如果这部作品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感和共鸣,那就会成为一部有客观价值的文学作品了。”
深绘里很干脆地摇摇头。“对形式不感兴趣。”
“对形式不感兴趣?”天吾重复了一遍。
“形式没有意义。”
“那你为什么要写那个故事,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把酒杯放到桌上。“我没有”
天吾为了稳定下情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就是说,你没有应征新人奖?”
深绘里点点头。“我没投稿。”
“那到底是谁把你写的东西作为新人奖的应征稿件投给出版社的?”
深绘里稍微耸了一下肩,沉默了大约十五秒,然后说道“爱谁谁”
“爱谁谁”天吾重复道。然后缩起嘴唇,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唉,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地进行。如我所料。
1Q84 第5章 青豆 需要专业技能与训练的职业
工作完成后,青豆走了一阵,打了辆出租车,进了赤坂的一家酒店。回家睡觉之前,她需要一点酒精来解除神经的亢奋感觉。毕竟她刚刚把一个大男人送到了那边的世界去。虽然是个死有余辜的混蛋,说到底还是一个人。她的手上还残留着生命消逝的感觉。灵魂随着最后一口气的呼出飘离身体。这家酒店的酒吧青豆来过几次,在高层建筑的顶层,视野开阔,吧台也很舒适。
走进酒吧的时候刚过七点。年轻的钢琴手和吉他手二人组在演奏着“Sweet Lorraine”。纳特?金?科尔的老唱片上拷贝下来的,不过还不坏。她像往常一样在吧台前坐下,要了杯金汤尼和一碟开心果。酒吧里还没什么人。一对年轻夫妇在喝着鸡尾酒看夜景,四个西装革履的人似乎在谈什么业务,还有一对外国中年夫妇端着马丁尼酒杯。她慢慢地喝着金汤尼,不想太快喝醉。夜还长着呢。
她从背包里拿书出来看。一本讲一九三年满州铁路的书。在日俄战争结束的第二年,满州铁路(南满州铁路株式会社)从俄国接手了那里的铁路线和所有权利而发迹,规模迅速扩大。这家公司成为大日本帝国侵略中国的先锋,一九四五年被苏联军队解散了。一九四一年德苏战争开始前,这条铁路可以从下关一直通到巴黎,全程十三天。
青豆想,如果穿上职业装,身边放着大背包,专心看着满州铁路的书(还是硬皮本),就算一个年轻女子一个人在酒店的酒吧里喝酒,肯定也不会被人当成拉客人的高级妓女。不过青豆也不太清楚那种高级妓女一般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是一个高级妓女,专门盯着有钱的业界人士,肯定会努力隐藏妓女的气息才对,以免让对方太紧张,或者被轰出酒吧。比如穿上岛田纯子的职业装,穿白衬衫,少化妆,背着实用的大背包,拿本满州铁路的书来看。这么一想,她现在所做的一切跟拉客人的妓女也没什么两样。
过了一阵,客人多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周围已经充满了嘈杂的说话声。不过她需要的那种类型的客人一直没有出现。青豆又叫了一杯金汤尼,要了碟蘸酱菜拼盘(她还没吃晚饭),然后继续看书。又过了一阵,一个男子走过来在吧台边坐下,没有人陪。他晒黑得恰到好处,穿着设计典雅的蓝灰色西装,领带的品味也不坏。不太张扬,也不太土气。年纪大概五十岁上下,头发已经有点稀薄了。不带眼镜。看样子是到东京来出差,工作做完了,来喝杯睡前酒的。跟青豆一样。适当向体内灌些酒精,让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
大部分到东京来出差的公司员工是住不起这种高级酒店的,都会找更便宜的商务酒店去住。离车站比较近,一张床差不多就把房间塞满,窗户里只能看到隔壁那幢楼的墙壁,冲个澡要在墙上撞个二十次手肘,大体上就是这样子。各层楼的走廊里都放着饮料或者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