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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去,宝珠见没人了,便一手扯住婉香手道:“姐姐!你好狠心,你有人家去了,叫我怎样?”婉香愕呆道:“这从哪里讲起,你听谁讲来!”宝珠因哭着,将刚在南正院门外听的一席话,告诉他听。婉香急白了脸,呆呆的道:“哦!原来这样,这样我错会了意了。”宝珠见他神色大变,因道:“姐姐你也和我心里一样错会了意了。”婉香呆呆的道:“我错会了意了。”宝珠见他目不转睛的,因着忙了道:“吓!姐姐!”婉香不应,宝珠又扯他那只手去。婉香一甩手道:“罢!罢!”说着便自站起走了出去,宝珠忙喊他,却不道喉咙早哭哑了,婉香不听见,呆呆的认着扶梯走上了,打留余春山房后面,回自己屋里来。刚到窗口,听里面有人讲话,便站住了听,原来是软玉身边的宝宝和春妍讲话。听春妍道:“那你老太太可应允了没有?”宝宝道:“怎么不肯,本来是有这意思的,早说过,等三爷和你家小姐成了亲,他便把咱们两位也送给三爷做了二房。这会子你家小姐许了别家,咱们小姐便算正了,可会不肯吗?”春妍道:“难道两位小姐都肯一时许给了三爷吗?”宝宝道:“可不是呢!说明儿就要纳彩,气气花家来的人呢。”婉香不听这话犹可,一听入耳,便似一个焦雷打在心里。一个昏闷,呕出一口血来,沾得满身,禁不住一个头晕,忙立脚定了,靠在栏杆上,兜心泛起,不住口的呕将起来。春妍和宝宝听见,忙问谁在那里呕。笑春在外面听见,先赶出去一看道:“阿吓!是小姐呢。”宝宝、春妍都跌脚跑出来,忙着问小姐怎么了。婉香早呕乏了,气喘喘的讲不出话。春妍和笑春两个,夹扶了进来。宝宝忙替铺好了被褥,给婉香睡下。拿火照见婉香含着两包眼泪,脸色洁白,嘴唇也发白了,只是仰面喘息着。春妍忙伸手进去,向他胸口揉着。好半晌,见那含着的两包眼泪,才和珍珠一般满腮儿乱滚下来,却哭不出声,那眼光直射在春妍脸上。春妍也觉伤心,便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婉香叹口气,转过眼光看着笑春,又看看宝宝,便合了眼睛觉得魂灵儿从顶上透出,虚无缥缈的飘荡出去,到一个所在。见一株大树下坐着一个老叟,满腮的白须,一手翻着一本簿子,一手拈着胡须在那里呵呵大笑。见婉香飘飘荡荡的走来。因道:“你是花婉香么,你来这里什么?”婉香听他唤自己姓名,暗暗怪异,细想一想,这人好似旧识。刚要问他,见那老叟笑道:“你敢是又在那里哭,好!好!也哭出山快了。”因把簿子给他看去。婉香接来看,写着第一案,顾媚香欠盛蘧仙泪珠五百零五斛,偿讫。第二案,何祝春欠胡兰仙泪珠三十斛,偿讫。第三案,华梦庵欠林双玉泪珠五十一斛,偿讫。反欠三斛。第四案,花婉香欠秦宝珠泪珠一千零八十斛,偿讫。反欠六百二十斛,又讫。又欠二十斛。婉香看了不懂,什么是反欠,什么是又欠?那老叟收回簿子道:“老汉专管这些帐目,反欠是你哭多了该了偿你的,他偿你的又多了,你便又欠他。别人的帐,我还搅得清。只你们两口子的眼泪,偿了又欠,欠了又偿,再搅不清。刚孩子们送这簿子来我瞧,我也算不清该是哪一日才了这笔帐。我特地给你看了,你打量有这么二十斛了便去不得,怕又反欠了那这笔帐,便坑死了我。”婉香因道:“我打算今儿自尽死了,不还他的了。”那老叟笑道:“死什么,你要死,也不得死。快去吧!”婉香还要再说,那老叟指道:“宝珠来了,快去!快去!”婉香回头一看,却是春妍坐在自己床沿上哭。婉香疑道:“敢是梦吗?春妍,我可曾睡熟?”春妍回头,见婉香问他。因道:“刚睡熟了会儿,此刻可好些?”婉香点点头,觉得枕函冰冷的,原来是刚才的泪。想梦里那老者说,自己和宝珠欠下的孽债,更心灰了好些。又想那顾媚香偿讫了盛蘧仙的债,便死了。以外的也不知道。可见明儿自己偿讫了宝珠的,也便要死。至于现在自尽,坐一个丑名,不如回家去了,把泪珠儿偿完了宝珠的,再死可不干净。想着,便暗暗点首。又想道,一个人只要得了知心的,何必定要嫁了他才算有情。古来多少美人不如意的多着,何况是我,又何必伤心。我只誓死不嫁别人去,便算不负他了。况我心里有一个他,他心里有一个我,也算满足了,还在什么形迹上讲去。想着,倒反不伤心了。因教春妍睡去,春妍不肯离身,婉香也便随陪着。忽又想道,我便这样想通了,不知宝珠还想的通想不通。趁着这会子人静,我去细细开导他一番,可不要哭死了,倒教我欠上他多少泪珠儿债。想着,便和春妍讲,要去劝他的话。春妍教婉香不要去,婉香哪里肯听,早掀过被儿起来。春妍苦劝道:“小姐身上病着,可不要舍了自己性命,倒管人家去。”婉香见说出人家两字,因气起来道:“这个你哪能替我恨宝珠,归根是咱们家负了他家的。他太太待我和一家似的,宝珠待我又和一个人似的,这人家自己从哪里分起呢。”春妍终怪着宝珠,因婉香这样说,便也不拗他。喊海棠掌了灯,自己搀着婉香起来。不知婉香去与不去,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毕竟桃花应薄命,可怜芍药赠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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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回 俏丫环妙语止伤心 好姊妹分襟齐下泪
却说春妍扶婉香起来,婉香早立脚不住,全挂子靠在春妍肩上,春妍也站不住,便软坐倒了,险些儿跌。因道:“小姐何苦来,横竖见了宝珠,也没话好讲,多哭一会儿,什么事呢。”婉香想也不错,便点首道:“不去吧!”便仍睡下,春妍替他盖好。因喊海棠睡去,说我陪着呢,海棠应着出去了。春妍见婉香朝里床睡了淌泪,自己又想不出话来劝他,便陪着坐一会儿。看看婉香睡熟了,便悄悄走到后房来。忽海棠进来道:“姊姊可知,这会儿三爷闹的凶呢!刚要自己碰死了呢!”春妍皱眉道:“这太不成话,被人传出去,叫俺小姐还活得了吗?”海棠道:“也是太太不好,忽然一下子要给他定叶家的两位小姐,他便说不要做人了。”春妍道:“你陪小姐睡着,我去问宝珠来。”说着,便拿个风灯,径走往宝珠院子里来。一进门,见宝珠正哭着。晴烟、袅烟围着劝他。春妍一肚子好气,走近来道:“三爷为什么哭着,是哭的什么事?”宝珠见是春妍,因道:“春妍姐,你难道还不知我的心吗!”春妍道:“我知道爷的心,只是姊妹讲的来,一时说要别过了。果然是舍不得,但是一个人,谁没得家乡,回去也是正理,不瞧别个,便如大奶奶二奶奶,都是府里的人了,也要家去几天,况是咱们小姐。”宝珠哭道:“他比不得,我怕从此散了,便没得再聚的日子。”春妍道:“爷只顾哭,不知道人家不说是姊妹讲的来,还当有什么意思。照爷这样,还是爷要死在咱们小姐跟前,还是要咱们小姐死在爷跟前。”宝珠道:“死也值得,只是我不敢先死。”春妍道:“是呢!这里太太只有爷一个,死便不孝。爷又新蒙圣上擢取了,现在赏假三月,仍要进京听用的,死便不忠。今儿太太既给爷定了叶府两位小姐,不知道爷死了,叫那两位怎么个了局,这便不情。爷既知和咱们小姐因讲得来不忍别去,说以死相送的话是从来没有的。爷死了倒落得旁人议论,把一个丑名儿给咱们小姐虚生了,这便不义。爷果然要死,也是爷自己欢喜的,我也不用劝,便劝也不理。只请问爷是什么一个名目。”宝珠顿住了嘴,因道:“依你怎么说?”春妍道:“也没怎么说,人生聚散,是在所不免的。前儿聚的时候不知道今儿散,今儿散了安知后日不聚。即散了不复再聚也是前定的缘分,况世间无不散的筵席。眼前虽姊姊妹妹的一淘儿的伴着,哪一个姊姊妹妹爷讲不来,明儿也不少得渐渐散去,爷又哪一个姊姊妹妹舍得别去。倘多和咱们小姐一样问爷一个儿,有几回好死,爷既肯为姊姊妹妹死的,琐小姐也是爷的好姊姊,怎么他嫁了爷不死?菊小姐也是爷的好姊姊,怎么他嫁了爷又不死?素小姐许了婿家,爷又不死。单为咱们小姐,便这么伤心病狂起来,可不是害咱们小姐吗!若说是爷和咱们小姐聚的长了,所以和琐小姐他们的情分不同,那请问爷,爷和美小姐从生下地一辈子聚下来的,明儿美小姐嫁,爷又怎样?”宝珠被他问住了,一句话也讲不出,连哭也哭不出了。春妍冷笑了一声,便自想走。宝珠一把扯住道:“照这样说,你是怪了我吗?”春妍道:“我哪敢怪爷!”宝珠道:“姊姊呢?”春妍道:“那我不知道他心里,只我看的爷太不顾人了。”宝珠道:“我哪里肯不顾他,只我禁不住伤心罢了。我到这地步,也没别望,可能请他来和我讲一句话儿。”春妍道:“爷和小姐讲得的,便和我也讲得,我听的入耳,便小姐也听的入耳。爷要讲什么,只和我讲。问什么,便问我。”宝珠被他这样一说,倒红了脸,低下头去,半晌道:“我待问他怎么样主见,家去了怎样?”春妍道:“主见,想也没什么,爷怎么样个主见,便是小姐也怎样个主见。家去了怎样,爷也想得到,定要我讲什么?”宝珠道:“我想他好好的嫁去,忘了我。”春妍道:“嫁是该派,不嫁也是该派。忘是该派,不忘也是该派。”宝珠道:“是了,这话便伤我的心,他嫁,我果然伤心。他不嫁,我更伤心。他忘了我,我该伤心。他不忘我,我更自伤心。我情愿他忘了我,我也忘了他。”春妍道:“这便是,但也由不得自己作主。总之,爷譬如当初不见咱们小姐,咱小姐譬如当初也不见爷。”宝珠道:“姊姊,你替我讲去,说他只当我死了,我也只当他死了吧!”春妍暗道:“吓!他这话分明是自甘心另娶,叫小姐嫁去了,只是小姐未必如他的心。”因道:“爷这是真心话吗?”宝珠哭了。春妍又暗道:“原来是伤心话,这也不去管他,只是日后这两人不知怎生了局。一个不娶,一个不嫁,是料定了。归根怎样呢?”想到这里,掉下泪来,忽又恨宝珠,既有这心何不极早求亲,可见也是没心肠的,因宝珠来扯住他的手哭,便洒脱了手,冷笑道:“这会子哭什么用,不如将息些吧,时候迟了,我有我的事去。”说着,便自走了。这里宝珠还哭着,袅烟劝道:“爷何苦来,一辈子拿热心肠待人,到头反叫人见怪,不瞧春妍的尖酸话儿么,他和他小姐是一个鼻孔子出气的,可知他小姐为着自己的名节,还怪爷哭的不是,爷为他不要命了,知道人肯不肯为爷也这样。倘他也和爷一样的念头,他还顾什么眼前日后吗。”宝珠听了,怪不受用,便叹口气道:“罢!罢!听天由命吧!”袅烟道:“这四个字才确切呢,可知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何况人也不去早谋呢?”宝珠听他这话,宛然和春妍一付声气。因道:“呀姐姐,你也怪我不早吗?我哪里知道这不测的风云呢。”说着又道:“罢!罢!早知今日,悔不当初。我也和红楼梦上的晴雯一样,追悔不及,还说什么!”说着便躺下睡去。袅烟替他盖好了被,听宝珠在枕上饮泣一会,便像睡熟了,因看看他果然睡熟了,自己便也睡了。
次日醒来,见宝珠却自醒着在那里哭。袅烟道:“爷还哭得吗?不瞧这两个眼圈儿,这样肿得桃子似的,回来什样能见人去呢。”宝珠道:“我还要见谁来呢。”袅烟暗暗疼他,心里怪婉香没用,便听他婶子挟制,又因春妍数说了宝珠一顿,心里更气不服。想宝珠果然糊涂,婉香也不聪明。既到这个地步,便一个不嫁,一个不娶,也算不得有情,又况没得名目,因也和宝珠讲些正理的说话道:“太太今儿替你纳叶家的彩,你便顺你太太的意见吧。”宝珠咬牙不肯,说:“我若这样,便我负了婉姊姊。又况摆他在面前,做这事给他看了,可不要活活的气死了他。”袅烟道:“爷专拿自己想别家去,归根还是要婉小姐死还是要婉小姐活?”宝珠道:“我哪肯叫他死呢?”袅烟道:“可原来爷只样死缠着他,他不死在爷手里,便家去可能活吗,不哭死也病死了。不如索性趁太太这个举动,给他瞧着,使他冷了心,把爷怪到了兜底倒是个好主意。”宝珠道:“他怪了我,他便忘了我,果然是好,只我便定了叶家这门亲,我终究不娶,要强我娶,我便死。只是他因这个怪我,我终究也是个虚坐呢?倒叫我留一个薄幸的名儿,给天下后来人唾骂呢。”袅烟便冷笑道:“爷原来是个贪虚名儿的,爷不娶敢是算义吗。爷叫他不能嫁敢能算节吗。归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