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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人笑道:“疯儿来了。总这样大惊小怪。”听声音是何祝春的。因便抢几步闯进门去。见何祝春正拿支笔,在桌上画画。石时、盛蘧仙左右围着他看。因便从祝春背后伸过手去,把支画笔撇手抢了过来,向祝春脸上一抹道:“偏你这张贫嘴,会得骂人。”祝春猛不防,早被抹了一脸黑墨。用手揩时,哪里揩得干净?居然颊上凉毫,成了一张小丑脸儿。引的石时、蘧仙都拍手大笑。文儿忙去捻了一块手巾过来。祝春接着,便向炕边的镜屏上照着,揩着。 梦庵还在那里好笑,却不防祝春把块手巾捏个团儿,兜头打将过来。梦庵躲避不及,正中脸上,叫声“哎唷”,那祝春早就笑着跑到回廊上去了。
梦庵哪里肯依?经蘧仙、石时硬拦住了,才坐到祝春的椅子上去,拍案大骂。一面骂,一面看那张画儿。见画着一角红楼,楼下的桃花开得正盛,桃花外露出一片明湖,波纹皱的甚细。楼廊下挂着一架鹦鹉。栏杆上靠着一个美人。楼下石桥上画着一个少年,携了一个垂髫小婢,一手正指着楼上。不觉看出了神,骂也忘记了。因问蘧仙道:“这是画的什么图?”蘧仙道:“是我四年前的梦境。这楼上的便是媚香,那垂髫婢是小春。我做这个梦时,已在翻舟之后一年了。其实媚香已在敝岳沈左襄膝下做了浣花,小春却不知下落,多分已死在波涛之中。前儿偶和浣花讲起,我想,这个梦定是小春的灵魂安慰我的。如今咱们这一段姻缘已成就了不由得我和浣花两个不时记着小春,所以请祝春画这一幅,做个纪念。”
梦庵笑道:“那也用不着叫祝春画。我给你瞧,早有人替你详详细细记在这里了。”说着,便将《泪珠缘》第二十六卷翻将出来给蘧仙看。蘧仙道:“这书我早见过了。”梦庵道:“你既见过便好。我今儿来,便想请你续下去。”蘧仙道:“这个不行。我又不是宝珠的影子,能跟着他走。他在那里做的事,讲的话,我怎么能够知道?若是凭空臆造,可不是画蛇添足么?要则你请宝珠自己续去。否则,再歇上十几年,待我留心些事迹下来,方好动笔。”石时笑道:“那六十四卷书,也只不过有五六年的事。你续上几回,值得什么?何必要等上十几年呢?”蘧仙道:“原来这书开篇的时候,便打的太嫌冗长。等到后半部,才打的紧凑起来。所以,人家看这书时,看初、二集时,总嫌乏味。及至看到后来,方才有点意思。如今我续这书,少不得要续些实事。若是单写些柔情韵事,岂不是续如不续?”梦庵道:“好,好。那便任你什么时候续去,只是不要丢在脑后罢了。”因问祝春的《旧酒痕》怎么样了?祝春道:“谁和你这般空?你爱嚼咀,你竟自己嚼去,少来惹人厌。你也不想想,如今的蘧仙,成日价打叠起一副温柔性儿,对付两位嫂子,还怕疏远了一时半刻。他有工夫替你续书呢?” 梦庵道:“正经我倒要问蘧仙一句话:你那一位浣花夫人,本来是宝珠的眉仙夫人是嫡堂姊妹。前儿听宝珠说,他那婉香夫人要替他叔婶盘柩回去,眉仙也要回姑苏去,你浣花夫人可也同去不去?”蘧仙道:“这话我倒没听讲起。前儿重阳节上,浣花打秦府里转来,也不曾提及,你却听谁讲来?”梦庵道:“我听宝珠自己讲来。他说自己本想来问问你,若是同去,可格外热闹一点儿。只不过因他是替叔岳盘丧去的,不便奉邀罢了。”蘧仙道:“这有什么忌讳?”他可曾说多早晚去?”梦庵道:“这倒不曾说。”蘧仙因托梦庵代去问明,并说自己也愿意同去走一遭儿。
梦庵答应着,便站起身来要走,被祝春一把扯住道:“偏是你忙得这样。平日找你,又没找处,不知镇天的跑哪儿去。今儿好容易碰到,不是发狂,便是鬼婆子似的烦絮个不了。烦一会子,才闭了口,却又提起脚来要走。”梦庵道:“那么,你叫我清坐着什么事?好!好!做蘧仙不着,快拿酒来吃。”嘴里说着,一面早东张西望的找文儿。远远望见文儿正站在走廊下的秋叶门边,和一个丫头讲话,便一叠声的喊:“文儿,快向上房里去要那藏着的好白玫瑰儿,或是鲜荔枝儿来。”文儿正和冷素馨身边的珠儿讲话,听梦庵喊,便跑过来。梦庵正没头没脑的喊着,因道:“我的爷,这时候哪儿来的鲜荔枝呢?”梦庵道:“好哥儿,前儿不是你爷买了许多鲜荔枝儿,来请你奶奶浸酒的吗?你不要替你爷肉疼,快去替我向你奶奶讨赏一点儿来喝。”文儿笑道:“爷真好记心。”回身见珠儿刚待进去,忙赶上和珠儿说了。
珠儿便向冷素馨住的院子里来,却见浣花和素馨正在窗口桌上喂蟋蟀,团儿也围着看,满院子静悄悄的,只有蟋蟀在那里咭f咭f的叫。珠儿因问冷素馨取酒。素馨笑道:“玻璃橱里不是有着呢?敢要我去拿来递给你手里吗?”珠儿也笑道:“那半瓶子酒,怎么够疯爷一口子喝?”浣花笑道:“怎么珠儿叫爷叫‘疯爷’了?”素馨道:“你不知道,他说华梦庵呢。梦庵那个人,简直狂得有点儿疯了。前儿我听说他吃醉虾子的故事,几乎笑弯了腰。”浣花不懂,央素馨讲给他听。素馨因把华梦庵在万不如轩闹的笑话,从头讲起。 梦庵等便在蘧仙家午膳。酒次,石时谈及叶魁的姻事,已经秦文允将美云许他。女谋是金有声做了,这边男府里要请蘧仙做个现成大宾。祝春道:“这件事倒有点子不懂。这两位老先生做事,委实有些古怪。沈左襄先生即要把自己的二小姐给小魁,将他做了赘婿,为什么又要娶添一位?并且叶魁今年才十六岁,那秦府的大小姐,不是叫美云的吗?听说已二十二岁了,差这么多年纪,那文老先生又怎么肯许这头亲事?”石时笑笑不语。梦庵笑道:“天下的人钝不过就算是祝春,你识不透秦文老的一生作用,你便糊涂死。你可知道。这位文老先生面子上极是一点一画,他心里实在只看重一个‘钱’字。他那样一个古板人,居然肯给宝珠娶上四位夫人,也便是这个讲究。他给侄孙女结上那重奇怪婚姻,也都是这一个道理。”祝春骇道:“你这话真是闻所未闻。”梦庵因指石时道:“论理文老先生是令姻伯,我不该当着你的面讲这些话,但是你笑,你必定早已识透了。横竖蘧仙面前,不妨碍什么。我把这些真凭实据讲给你听。”蘧仙笑道:“你不要讲些险话来吓破了祝春的鬼胆。”梦庵便呷了一大口酒,讲出一番话来。正是: 人海燃犀皆鬼魅,家庭谈虎亦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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