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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五爷连喝了两碗酽茶之后,接了玉大爷的话茬:“老哥说的在理,不论是驻防还是回防,我哪也不去。北京城是块福地,盛京不行。我六叔爷跟着道光帝出关东巡,差点冻掉了耳朵。出京谋差事不是好玩的,就守着吧。四十多年不分房,也不是好受的,难呀!祖上传下来的世职、世差都五世恩尽了。
“考个功名没能耐,谋个差事没来头,寻个营生吧,又干不了。也就什么都不想了。守着钱粮过日子,铁杆庄稼旱涝保收,关多少就吃多少,有几个就花几个,争什么呀?再说我这身子骨能争吗。”
王掌柜听了后不住地点头:“听老爷子说,关二爷的家世也深着那,乾隆爷时掌过乐部,是太常寺少卿,皇上跟前的红人。咸丰帝时宫中不兴古乐了,西皮、二黄当红,关家也就靠着钱粮过日子。关二爷不是过得也挺好吗,能忍自安。这几天他上午不露面了,到北药王庙和静宜道长下棋,下午来坐坐聊聊。他自个说的好,‘上午是动手不动口;下午是动口不动手’。”
那五爷看着自己的手说:“我的手指又细又短,看手相的说‘不进财还漏财’。关二爷的手指又细又长,看手相的说‘不能进财能施才’。这话说得对,他那双手摆弄古筝、古琴可有两下,在高庙的三友琴社中是个人物。章大人调任安徽巡抚后,棋社散了,关二爷也就没有了营生。有拿下棋当饭吃的,可是一时半会的也下不出来呀。”
王掌柜一边给那五爷续水一边说:“在旗的人有差事、有营生固然是好,没差事、没营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有钱粮顶着,什么时候都饿不着。不像我们民人,等米下锅,我这茶馆要是不开张,就得另想饭辙了。关二爷整天躲在北药王庙下棋,也没准能下出个门道来。”
那五爷叹了口气:“我这个人没能耐,也找不出什么门道。能忍自安,就盼着老天给条路,皇上加加恩,能够分下三间官房来,什么房都行。
“八大胡同、八大祥、八大楼、八大堂、八大居咱没去过,也没想过。去后门桥天汇轩、广庆轩喝茶花费大,去着也绕脚。到烟袋斜街义合斋、临湖居喝酒,也没有大碗居方便,老去也喝不起。每天到您这坐坐,到大碗居喝个小酒,要上半碗老白干、两碟小菜就行了。
“身闲是福,无事是仙,别瞎挣绷。广厦千间,夜眠三尺,就盼着官房早点分下来,好歹都不问了,也问不了。兆四爷都气成了这样,我就听天由命了。这世道再坏,人再恶,也得讲点天理良心吧。”
玉大爷听了后点了点头。
天将亡其国,到了应验之时
忙着盖房、盼着分房的人都忙昏了头,急昏了头。忙昏了头、急昏了头的人怎么都没想到,北京城中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四合院——紫禁城中已经乱成了一团。
紫禁城又被称为大内,里面住着天下第一家。时下的天下第一家是爱新觉罗氏,在大内之中已经住了二百多年。大内之中建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可是时下的天下第一家人丁稀少,总计才有五口人——慈禧太后、光绪皇帝、隆裕皇后、瑾妃、珍妃。可怜的珍妃还被幽禁在冷宫之中。
自雍正朝始,爱新觉罗氏不立太子。皇帝把传位诏书封于玉匣之中,置于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老皇帝驾崩,诸皇子齐集乾清宫,宗人府的宗令、宗正率宗室、觉罗、勋戚;内阁大学士率在京的文臣;领侍卫内大臣率在京的武臣亦集于乾清宫。宗令当众打开玉匣宣读诏书,然后公示天下,奉诏袭承大统的皇子也就是新君。朝中大臣对此传位之法有持异议者,认为山陵崩时若无皇子,岂不误了天下第一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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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一、盼官房的人急坏了(16)
乾隆朱笔批驳,“帝若无子,天将亡其国”!乾隆说这句话时确实很有底气,他爷爷康煕有三十五个皇子,他本人也有小二十个儿子。到了他的孙子道光皇帝,还有九个儿子,曾孙咸丰只有一个儿子,即同治皇帝。同治无子,光绪亦无子。天下第一家面临着无后之忧,天下第一四合院中,四十多年不闻婴儿之啼声,成了名副其实的衰宗。孔夫子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民间尚且如此,天下第一家两代无嗣,“天将亡其国”,恐怕是应验之时了。
此时,天下第一家的族长,惇亲王奕誴正在一个人喝闷酒。奕誴是道光的第五子,他的诸兄均已驾鹤西游。这位嗜酒如命的亲王系诸王之兄,奕字辈的嫡传老大,也就自然是大宗令了。
奕誴一边喝酒一边骂:“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案子太邪,我这个宗令是没法问了。说什么宗人府会审,开堂子问案,闹个水落石出。放屁!我管这邪事,我找不自在呀。内务府审太监,问出了主子,吓得内务府不敢审了,移送宗人府。我不审也不问,一家五口人有四口不是好鸟,也不是省油的灯。母子斗、婆媳斗、俩口子斗……”
侧福晋赶忙拦道:“您少喝点吧,也少说宫中的事。”奕誴把桌子一拍:“斟酒!我十六岁出宫分府时,给我分的这座王府就在烧酒胡同,这是祖宗明示我,叫我这辈子什么都别干,只能喝酒。我怕什么呀!他们说我穷横,我就这么穷横,又能把我怎样,穷才横得起来,我一不贪,二不搂,三不坏祖制,行得正,做得正,不像那四口子,存私房钱,收卖官的钱。”
侧福晋听糊涂了:“哪四口子呀?招您生这么大的气。”奕誴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还有哪四口子,太后、皇上、皇后、珍妃。”此言一出,吓得侧福晋伸手就堵这位大宗令的嘴:“您小声点,这可不是能说的。”奕誴推开了侧福晋的手:“他们做得出来,我就说得出来。收卖官的钱存私房,放到地安门外汇源号去生息。太监都给咬了出来,四口子没干净的,把老祖宗的脸都给丢尽了。‘天子不问有无’,有大清江山在,还怕没钱花!我看这大清是,”骂到此处,奕誴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然后把桌子一拍,一杯酒又一饮而尽:“我没审也没问,把案卷退还给了内务府。
“我那皇嫂真圣明,一道懿旨,与案有关的太监一律送慎刑司杖下立毙,干净利落地结了案。”侧福晋连声说:“结了就好,结了就好,您也就不用生气了,能少喝点。”
奕誴又把桌子一拍:“斟酒!我有那造化吗?刚消停了几天,我那个嫂子又闹出了大事,要立载漪的儿子溥为大阿哥。大阿哥不就是皇储、皇太子吗?雍正帝定下的祖制能变吗?”
一听要立溥为大阿哥,侧福晋乐得合不上嘴了:“载漪虽说过继给瑞王爷了,可怎么说也是咱们家的老二。溥是咱们家的骨血,是您的亲孙子,要是当了皇上……”
奕誴重重地把桌子一拍:“妳懂得个屁,要真立溥为大阿哥,我的儿子、孙子也就惨了。桂祥有三个闺女,我们家载字辈的也就出了三个倒霉蛋,谁娶了谁倒运。先不说宫里的事,载澍、载漪的日子可不好过,是人全受不了。溥要是进了宫,也就是往笼子里钻,往火坑里跳。”说罢,这位亲王抄起了酒壶一饮而尽。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奕誴醉倒在地上,慈禧正发雷廷之怒,这几天她感觉到太后的权威遇到了挑战。立溥为大阿哥的诏书,已由内阁堂堂正正地颁布了,可是全国悄然。王公们不上贺表,封疆大吏们置若罔闻。两江总督刘坤一竟然致电军机处,“君臣之份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封电报也就是明确表态,不同意由大阿哥取代光绪。
老佛爷气恼之下,想出了一条妙计——利用洋人。明谕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破例请各国公使进宫赴宴。让溥以大阿哥的身份,代表正在“病中”的光绪接见赴宴的公使。第二次鸦片战争所签订的《北京条约》,虽然明定各国公使进驻北京,可是清廷一直拒绝公使进入紫禁城交递国书。也就是大清皇帝例不接见诸国使节。这次破例,公使们一定受宠若惊,欣然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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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一、盼官房的人急坏了(17)
这是一箭双雕,只要公使们一进宫,就可以对外宣布此行是祝贺溥被立为大阿哥。洋人都入贺了,大臣们还能再说三道四吗?王公们怎敢不上贺表。更重要的是向天下昭示,光绪皇帝确实病了,大阿哥在外交上业已执行储君之责,而且得到了列强的认可。
没想到洋人不买账,把请柬都给退了回来。法国公使还派出了医生,要进宫给光绪检查身体。不说诊病说检查身体,这不是明摆着是要证实光绪皇帝没病吗。这可把老佛爷气晕了,破口大骂洋人“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督抚们“翅膀硬了,还想问我家事”,王爷们是“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太后。都反了!”
李连英低着头不敢抬眼,更不敢接下茬,正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小太监张顺捧着冰镇酸梅汤由侧门而入。李连英顿生一招,凑上两步说:“老佛爷心烦,叫小顺子陪您下盘棋,净净神。”
慈禧未置可否,李连英一挥手,两个宫女就把棋桌摆好了。慈禧平时下棋,都是由小顺子陪着,原因是他的棋最臭,准赢不了,下起棋来还挺认真,准能引发老佛爷的棋兴。没想到小顺子跪在棋桌前没走上几步就得了手,高声说:“奴才杀了老佛爷这个马。”慈禧听后恶从心生,嘿嘿一声冷笑:“你杀我这个马,我杀你一家子。”回过头来对李连英说:“传敬事房,把这小子交慎刑司,杖下立毙。”
小顺子瘫在了地上,被两个侍卫架了出去。这时储秀宫中鸦雀无声,宫女们戳在墙边,太监们躲在柱角,李连英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慈禧冷冰冰地问道:“你们都低着头干什么?”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直愣愣地看着这位老佛爷,过了一会儿,慈禧又冷冰冰地问道:“你们都盯着我干什么?”所有的人又都低下了头。
老佛爷乱了方寸
达官显贵整天忙着盖房子;八旗子弟整天盼着分房子;慈禧太后整天琢磨着立大阿哥,立了大阿哥才能废掉光绪。人不能总想一件事,总想一件事就会昏头,旗门的土语就是晕菜。不论昏头还是晕菜,都是乱了方寸。方寸乱了就不知世事之变,更不可能把握世事之变。
盼分房的八旗子弟在茶馆、酒馆中骂大街,骂累了就回家吃饭。没饭吃的人饿极了可就要铤而走险。此时,十几万义和团正由山东、直隶各地向北京推进。英国将领西摩尔率领的两千多名联军,由天津租界出发,沿铁路、运河向北京推进。与此同时,大学士荣禄在深夜接到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端郡王载漪转来的“归政照会”,全文共四款,最后诸国明确表态,“皇太后归政”。
荣禄虽老于仕途,见此照会也是昏头、晕菜,乱了方寸。绕室彷徨,计无所出。想到专斩乱臣贼子的“大将军”,虽在夏夜也是脖梗子发凉,腿肚子转筋。黎明即入宫密奏了慈禧太后。老佛爷可不是束手待毙之人,立即召开御前会议,对各国宣战,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通知公使们降旗归国。又命董福祥“选团民精壮者成军”,以“折冲御侮”。由庄亲王载勋统管京中各团,发粳米二万石为粮饷。
几道上谕发出后,慈禧由养心殿回到储秀宫。面色铁青,一语不发。写了好几道懿旨,命军机处发往各衙门。傍晚时二总管崔玉桂上来回事,还没等他开口,慈禧就问道:“宫外有什么动静?”崔玉桂凑上两步:“回老佛爷,步军统领衙门把城外的义和团都给放了进来,西安门外的庄王府插上了团旗,成了总坛口。巡街的武卫军在东单牌楼打死了一个洋人,是那个洋人先开的枪,他自称是德国公使。
“义和团已把东交民巷和西什库教堂围了起来,准备火攻。董福祥的甘军从长辛店开进了永定门,外火器营的炮队从西直门进城后驻进了普度寺。皇城里也有义和团了,打的大旗是扶清灭洋。”
慈禧听罢点了点头,面色稍解。对崔玉桂说:“现在可是出乱子的时候,宫内宫外你给我多安排些耳目,逢事多留个心眼。洋鬼子不叫我废了那个小冤家,这口气我先忍了。可是昨天又发来了归政照会,要让我归政。我要是归了政,那小妖精还不把我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