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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个姑娘人都还不错,很客气的借给我枕头和被子,帮我在帘子外一张不到一米宽的沙发上铺了床。但是沙发实在是短,根本伸不直脚,而且不会有人让我先洗澡,我最后一个洗,洗到一半水就冷了,我只好随便冲了一下,心里暗骂林晰那个小气鬼。
因为房间小,暖气又开的很大,几个姑娘就穿着T恤短裤或是吊带睡裙走来走去。
那个住大屋的德国姑娘Laura问我:“林说你是他朋友的女儿,是真的吗?”
我说:“对啊。”
“我们刚才还在猜你是不是他女朋友。”
“要是女朋友肯定住在一起啦。”我说。
Laura笑着说:“林那个地下室暖气坏了,这些天他都带着帽子睡觉。”
四个人一起看了一会儿电视,三个麻豆要睡她们的Beauty sleep,早早的上床了,我躺在沙发上,蜷着身体。半梦半醒时,一些陌生的情感在我心里滋长,好像野花野草在被遗忘处生长起来一样。我曾经那么自由,在偌大的世界上茕茕孑立,而终于有一只手在不知不觉之间将我从过往的生活当中剥离出来,把我带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打开一幅画,把生活和未来指给我看,对我说,去吧,我就在你身边。
12)
第二天早上,几个女孩子天没亮就起床,简单的梳洗一下准备出门。我拖拖拉拉的很烦人。林晰也来了,挨个儿和每个人吻了脸颊,轮到我,他坏笑了一下,也两边各亲了一下。出了门,我发现大家都是分头去不同的地方,林晰说:“她们那个行当现在是peak season,主要就是不停的面试,还有给设计师当试衣模特。”因为时装周在秋季和早春,这帮姑娘,以及其他一干人等,就得在夏天和冬天的极端天气里四处奔走。春天的这一次主题是秋冬服装,只不过是早早的为下一个冬季打算。
整个上午,我在林晰工作的广告公司的摄影棚度过。他关照我在一边站着,不要出声,不许动任何东西。有人问就说是跟着他的。自己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拍摄一组静物照片,他拍照,一个女孩儿测光、举反光板,还有一个穿着red sox运动衫的波士顿男孩子打杂。我探头望望,发现几个人当宝贝一样围着的东西,不过就小型摄影台上放着的类似螺栓的东西。
吃午饭的时候,林晰解释说是给一间公司做产品目录用的,他自己在外面接的活儿比较有趣,也就是他晚上都在忙着的那些事。他在报纸上登分类广告,不时会有需要摄影师的人打来电话,大多是不太出名的设计师,服装、配饰以及珠宝都有,还有拍摄面试用的照片的麻豆,当然有时也会有百无聊赖的女人请他去Lingerie shoot甚至拍裸照。我鄙视的看他。
我们在他公司附近的一个小餐厅吃饭,他说一会儿有个人跟他接头,那人也是要做一本目录,不知道县价钱太贵还是对他有意思,一件很简单的事情谈了好几次。自我感觉还真好咧,我心里说,愈加鄙视的看他。
结果来的却是一个理着很短头发的三十几岁的男人,穿着打扮都很正常,近来看到林晰,小小的挥了一下手手,女里女气的,而且说几句话就脸红一下。
“这是Andre,”林晰对我说,然后转向那个男人,指着我说,“My girlfriend Jenny。”
名字是编的,身份也是扯得,我在桌子底下狠狠一脚踢过去,他面不改色,一脚踢回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出现断了那个Andre的某种念头,他们很快谈成了。最后Andre说:“你女朋友能不能来当模特?”
“She’s good; half preppy; half rock ‘n roll。” 他补充道。
那天我穿着一件黑色的Duffle coat,里面是衬衣毛衣和牛仔裤。大衣是校服没错,但是扔在旁边位子上了,而且实在没看出摇滚在哪里。不过我还是很得意的朝林晰吐吐舌头。
“If the price is right。” 林晰回答。
“我最多只能出5块钱一个小时,再多我就破产了,一个晚上拍完。她也不是专业的不是。”
“干吗?”林晰问我。
“行啊。”我托着下巴,懒洋洋的说。
于是,在我想起来联邦政府规定的最低工资是每小时5块5之前,我就把自己给卖了
13)
有媒体把麻豆评为十大垃圾职业之一是有道理的,特别是当你的小时薪水只有5美元时。
我质问林晰,为什么只有5块钱他也没帮我bargain。他说,你做事只是为了消遣,Andre说他要破产了,是真的,不是随便说说的。
Andre在布鲁克林一个纺织成衣业者聚集的街区有一个工厂间,当天晚上就在那个满是线头零料的地方开始拍照片。林晰对此道早已驾轻就熟,我们没有碰到太大的困难。问题是Andre的衣服,它们太Glamour了,或者说除了Glamour,再没有其他了。那些衣裙诚然很美,软缎、生丝、塔夫绸裁剪缝制得浑然天成,好像从来没有被人手碰过一样。但事实是,尽管流行多变,半上流社会半纨绔痞女的风格始终是这个圈子的最爱。很难想象一个几乎破产的年近40的男人,在这样一个穷街陋巷里,听者Vivaldi的四季协奏曲,制作及尽奢华的衣裙,讽刺的是会爱上这些衣裙的女人仅生活在他的想象里。零晨,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几乎开始可怜他了,但是区区25块钱的薪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以客气的,我收下来,第二天买了一瓶指甲油和同住的姑娘们涂脚趾头玩儿,剩下的坐车花了。
照片洗出来之后,林晰把拍摄时用的拨拉片给我作纪念。一列两寸大小的照片上,我看起来居然还不坏。这个Andre自此淹没在这个浮华之都的人流里,我和林晰都再没有见过他。
12月30日一大早,我就开始反复的打周君彦家的电话,想告诉他这里的电话号码,但始终没人接听。晚上,林晰不知从哪里搞到两张Limited screening的电影票,带我去看,那是一部欧洲电影节上获奖的影片,换而言之,是一部诡异的电影。银幕上充满了浓郁的颜色和激烈的情感冲突,当女主角脱的光光的在树林里悲愤的乱跑,我突然意识到此时在上海已经是12月的最后一天。我又在黑暗里默默的坐了片刻,然后对林晰说:“我要回去接个电话。”不等他说什么,就站起来挤出去,跑到街上叫了辆出租车。“Dawor’s school; New Lebanon。”我对司机说。车子发动,我回头看见林晰也出来了,站在电影院外的霓虹灯下朝这里眺望。
一生中就是会有这样的时刻,你不想将来或是过去,甚至根本不能思考,当时周围的一切都失去意义,你一心去做一件事,哪怕到头来觉得自己蠢得可以。几年之后,我在有线电视台重新看到这部电影,名字是Hilary and Jackie,中文名经常被译做《她比烟花寂寞》。
14)
出租车司机把我放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已经将近12点,我在黑色的铸铁大门外面喊了几声没有人应门,又沿着积雪的细石车道走回公路,步行了一刻钟在遇到的第一个电话亭里打电话给学校值班的大妈,瞎掰说,抱歉哈,飞机晚点了,刚刚到学校门口,麻烦来帮我开开门吧。我放下听筒,又拿起来,拨通林晰的电话,接电话的却是个女生,是Laurra。
“OMG; Ginger,你在哪儿?”她听到我的声音叫起来,(Ginger is the nickname the girls gave to me; referring to my Chinese name Jin瑾)
“我回学校了。”我说。
“林在警察局,他以为你回我们那里了,等到11点钟没有看到你就报警了,他记下了你坐的那辆车的车牌……”
Laura还在不停的说,我打断她说了再见,就拼命的朝宿舍跑,拍林晰再打来电话发现我不在宿舍里。进门的时候,电话铃果然在响。我来不及开灯就接起来,黑暗里,突然发觉自己有点害怕他的反应。
“你回学校了?”他问,声音很平静。
“嗯。”
他轻轻的笑了一声,说:“那早点睡吧。”
他先挂断了电话。我知道他生气了,一秒钟的内疚之后,我也生气了,我跟他说过我回去了,是他自己误解了,怪谁?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周君彦的电话来了。
“上次忘了说是美国时间还是中国时间了。”他笑着说。“上海马上就是新年了,你那里还是早上吧。”
我仰面躺在床上听他说话,眼角湿湿的,我打断他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一个人拖着50斤的行李在LA机场狂奔赶去纽约的飞机;节日里被遗弃在这个鬼地方;凌晨独自在雪地里走,手和脸冻得简直没知觉了,在那些时候没觉得什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说的这句话让我回想起所有事情,突然觉得委屈的要命。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已经申请了波士顿大学了。不是很好的学校,肯定可以录取的。”
“真的?怎么不早告诉我。”我高兴起来。
“这个就是保底的。”
“那我放完假也去波士顿看看。”我说,“前几天都打你家电话都没人接,怎么回事啊?”
“没什么,就是亲戚家有点事情。”
“我挺怕你突然说不来了。”
“如果我不来了,你怎么办?”
“当然回来找你算账啊。”我说,“你会不来吗?”
电话里传来焰火和鞭炮的声音,星球的另一面,新年已经来了。
喧闹声的间隙,他说:“不管怎么样,我肯定会来找你的。”
15)
1999年,春天来临之前,发生了几件大事。
先是林晰换了个新工作,开始在一家时尚杂志社上班,不用再拍螺栓螺帽了。农历春节之前,他到学校来看我,给我一个深红色皱纹纸包的盒子,打开来是一部红色的手机。
“干嘛送我东西啊?”我问。
他呵呵呵的冷笑,说:“省得再给警察叔叔找麻烦。”然后拿出一个同款的黑色的,拨了一个号码,我手里那个响了,他拿过去,设了一个speed dial。
“我不喜欢红的。”我说,“你那个挺好看的,我要那个。”
“不行。”
“你做人情就做的地道点,我最不喜欢红颜色了。”我伸手去抢,他不躲,笑着看着我,任由我把他的电话拿过去,红的丢回给他。后来,那对电话我们用了5年时间,始终是彼此的第一个speed dial。
第二件事就是我爸交了个女朋友,更准确地说是,已经交往了一阵的女朋友,终于正式告诉我了。那个女从前是我爸的学生,上学的时候就喜欢上我爸这个中年大叔了。而大叔对人家也有意思,做毕业论文的时候,特别挑了她的选题。该选题说起来也实在劲爆,原文不记得了,主题就是论述法国文学史上的不论之恋。结果那个学期,隔三差五就能在家里看到这个女同学,恭恭敬敬的坐在大叔身边,桌子上一把彩色水笔,一厚叠纸,纸上改的那叫一个五彩斑斓。几个月后论文做成了,大叔带着些许伤感,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助此女到巴黎留洋。不想淑女情长,几年之后,人家又飞回来了。
“爸,其实这样挺好的。”我在电话里说,不是心里真的觉得好,而是没有我反对余地的好。
“你这么说,爸爸很安慰。”大叔还挺能演。
“就这样吧,新年快乐。再见。”我演不下去了。
放下听筒,我一把拔掉电话线,把电话机扔了出去,宿舍门没关,砸在对面的门上,塑料的碎片掉了一地。室友和几个来串门的女孩惊愕的看着我,我平静的说:“My dad told me he's going to marry a twenty something girl。 And they are planning to sell our home and set up a new one without me。 ”
“Oh~”姑娘们与其说是叹息不如说是欢呼,“Wele to Dawor’s Orphans Club。”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第三件事就是,农历小年夜的早晨,我收到周君彦的email:小雯,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 你不用回来找我,好好读书,以后我会来找你的。
16)
课间,我打电话过去,响了一下就有人接起来。
“我知道你会打过来的。”正是周君彦。
“你说不能来了什么意思?”我尽力控制自己的声音。
“我家里出了一些事情,你先别打断我,听我说完。”他说,“你不要去打听是什么事,我不想你从别人那里听到,到时候我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今年不能去美国了,但是我们肯定不会分开的。”
“我们现在就没有在一起。”
他沉默了一下,说:“你相信我吗?”声音里透着从来没有过的坚决,听上去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相信你。”我说。
但是实际上我并没有像他关照的那样不去打听,那怎么可能?!我没有去上剩下的课,给一个从前的同学打了电话。那人很吃惊我会想起来给他打电话,没听完他寒暄。
我直截了当的问他:“周君彦家里最近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