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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古以来,任何地方,都不缺乏叛逆之众,缺的只是决心和号召。
而显然,太岁只需登高一呼,就能成为这个决心和号召。
少昊在西华殿养伤,不时有人觐见,上神们忧心忡忡,来去无非一句:必须立杀太岁!
被叨扰了几天之后,少昊这才得空,勉强睡了一觉。
觉很浅,很快他就开始做梦,依稀看见自己双目已瞎,弓着身,在拉一块巨石。
那是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路,路旁坐着一个人,穿孔雀蓝的袍子,手里拿着酒壶,醉得歪歪斜斜。
“敬白帝大人。”端着酒杯,他笑得是这样畅意欢快。
少昊觉得胸闷,一阵呛咳,旋即便醒了。
这便是他白泽想要的。
天下大乱,群魔乱舞,所有规条都被打破。作为附赠,最好是尊贵的白帝大人折进烂泥塘里,被人踩着脸面而过。
求仁得仁,他现在,该是去见青鸾了吧。
只可惜,命批上他们再也无缘。
虽然自己并没做手脚,但无论如何,少昊都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命批隐隐的快意,掩着胸,不知怎的,咳嗽竟不能停止,一直咳到满面绯红,连双眼都涨出血丝来。
而那绪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殿来,微微施礼,而后一直静默,等他平过这口气。
“贫僧为太岁而来。”等那阵绵长的咳嗽结束后,那绪直接切入正题。
少昊咳嗽虽平,但还不能说话,于是示意他继续。
“那绪想请白帝大人将这颗魂眼复活。”那绪掏出那枝上上签:“再请各位上神联手,将太岁魂魄逼出莫涯身体。”
“怎么你以为太岁会这么听话,站在那里,等着我们起阵,将他魂魄震出去?”
“那绪有一曲春抄,能够唤醒莫涯。”
少昊略顿了顿,旋即矮下身来,看着那绪双眼,道:“魂魄被逼出后呢?怒魄已毁,它这魂魄已不可灭,很快便能找到新的宿主。我知道莫涯是你所爱,但我等已受重创,不会再耗费元神,去做这舍本逐末之事。”
言语间极尽克制,但少昊性子淡而刚强,这已经是无有转圜的拒绝。
“太岁之乱,一切本由我而起。”那绪缓声,“所以那绪会为此事负责。”
“你如何负责?”
“魂魄被逼出后,那绪会将他逼进第九重门,将他永远封印。”
少昊旋即沉默,凝住双眸,深深看他。
“那绪将挖心为咒,将他永久封印。”那绪迎着他目光,声线坚定。
“为这魔物,在这一世,你还愿意将两颗心都挖给他?”
“那绪和他早已缘尽。在这一世,第一颗心,第二颗心……,都是挖于莫涯。所以,那绪愿意。”
那绪淡淡,平静而冲和,将那颗镶有莫涯魂眼的上上签朝少昊递了过去。
鸳鸯比翼,连理缠枝。
签批姻缘,上面如是写道。
那绪伸出食指,略微有些流连,在这八字上轻轻扫过。
一月之后,天也疯魔,依旧冬景。沙漠中央,月光族天坑所在,黄沙蔽日。
献明鸟扇动翅膀,虬风激荡,在半空横扫,跟随太岁的小妖们再次溃散,退出百米开外。
而沙漠之中,这时突然出现了诡异的静谧。
风止云住,连沙漠一直蒸腾的热气也好似被凝冻。
一线天光投射下来,细小的沙尘也似被镀了金,缓缓流泻,几经折射,最后照进天坑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平台。
第九重门打开了,依照以往经验,会开至多两个时辰。
在平台正中,太岁右臂微创,跟前站着那绪,而少昊则领着六位上神,站成七星之势,将他团团围住。
太岁颓肩,右手食指轻轻搁在唇边,笑得恣意而又轻蔑。
“一众手下败将,今天的新花样,是要将我打进第九重门?”他道,环顾四周,最后看住了那绪,“然后呢,你要再次挖心,诅咒我永不得出?!”
言犹未落,他已一脚踢起沙尘,而后赴全身之力,向那绪压去。
一击杀之,而后速退。
太岁拿定主意,通身气息涌动,血液升温,似在燃烧。
青鸾的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用上青鸾的声音碎片,躲在暗处的观开始吟唱,倾尽全部身心。
春抄。
袅袅间天地静寂,这声音柔若无骨,却无处不达,穿越一切缝隙。
夜尽,但黎明却未到达。
血涂一地,一个人孤独跋涉,走到时间都成了尘灰,路却永没尽头。
可为了什么,自己却不肯放弃。
是什么,在亘古寒冰下脉脉涌动。
又是谁,在天地那头,白衣皓首,终等他来。
曲调婉转,不急不慢,似一盏烛火,并不强烈,却慢慢照亮了那人的眉眼。
一刹那间,春回大地。
“那绪。”
莫涯轻声,从长梦之中醒来,伸出手去,似乎穿越万水千山,摸了摸他脸。
历经万苦,两人终于相聚,虽然只有一首曲子的时间。
那绪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拿出了那枝上上签。
少昊滴心血浇灌的魂眼放在签头,隐隐生光。
“人的这三只眼,和心脉相系,少不得。”看魂眼没进莫涯额头后,那绪轻声,“你以后要清心寡欲些,毕竟这魂眼受过创。”
言语很平淡,和平素的他没有什么差别。
“你试着集中意念,白帝大人会帮你运阵,内外结合,应该能把太岁从你身体里赶出去。”
再一句,还是很平淡,调子是根直线,所有情绪起伏都被克制。
说完他就抓住了莫涯的手,不紧不松,十指相扣。
春抄唱到酽处,青鸾的声音低回婉转,万物萌醒,脉脉绽放。
莫涯的眼圈莫名有点湿,道:“如果真能赶出去,我们跟高守回他的横山,据说那里地肥,獾子满地窜,山后还有一片杏林,水边芦苇八尺高,适合野合!”
那绪仍握着他手,低声说了句好。
“我也不再穷究我的过去,不再犯贱,像文艺片里说的,就活在当下。”
那绪又说了声好,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第九重门,你选在这里,是找到法子把太岁再关进去了吗?”
那绪一顿,抓住他手的五指微微颤动。
“这个法子是什么?”莫涯勾了头,深深看他。
一直以来,他都不算聪明,但要看透和尚,却还是绰绰有余。
那绪答不出来,本来编得再圆满不过的假话,在这时这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于是那个答案,就在他的沉默间昭然若揭。
曲子仍旧在唱,故原风来,恬淡美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到了横山,摘杏子酿酒,烤獾子肉,醉倒在水边,芦苇荡漾,春风挠着脚心。
莫涯觉得嘴里发苦。
“闭嘴!”片刻他道,声音嘶哑,想也不想,便一记掌风朝远处的观拍了过去。
“不要!”
那绪脱口而出,毫不思量就闪身,过去接他这一掌。
掌风回旋,莫涯收势,但这一掌不轻,还是将那绪震开了几步。
咫尺开外,那绪欲言又止,万般纠结,无从说起。
“如果这曲子停了,你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终于,他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开头。
莫涯静默,看着他,鼓励他继续。
“太岁得到我半个觉魂,变得无比强大,犯下许多罪孽。”
莫涯神色淡漠,这个理由用来说服他,看来不够。
“此事归根结底,是由我挖了颗心给他开始,所谓因果偿报,我不能不理。”
还是不够。
“椴会已经死了,我亲手结果的他。我没有问到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真相,但我希望,你能撇下过往,不再被太岁纠缠,不再下油锅,不再被折磨,过些个平常人的普通日子。”
轻风拂面,曲意绵绵,莫涯有一丝动容。
“这曲子叫什么?”过一会他问,似乎心绪已平。
“春抄。”
“春抄……,于是你的意思是,你再挖一颗心,我摆脱了太岁,就可以喝喝小酒唱唱曲,偶尔去妓院嫖个妓,欢欢喜喜迎来我的第二春了么?”
那绪失语。
“曲子已经过半,再不运阵就来不及了,请两位少叙些情,以天下苍生为念吧!”
身后,不知是哪位上神义正严辞。
莫涯牵起嘴角,霍然转身,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尊们。
“天下苍生?那是个神马东西?!”他道,冷笑,干涸的嘴唇破裂,字字带血,眼眸隐泛金光,渗出一股魔意。
义正严辞的上神吃过太岁的大亏,不由后退一步。
那绪这时过来,掌心微凉,轻轻握住他的手。
火烫遇到冰凉,莫涯顿时醒了。
他是和尚,那绪和尚。
就算自己不介意堕落,舍身为魔,他也不会情愿跟随。
他念了许多经,喝了许多墨水蒙了心,会觉得再挖颗心,救了自己也顺便救救苍生,是最最合算的交易。
风里含霜。
那绪缓缓吐字:“苍生里有日夜鏖战昆仑的谛听和高大人,有在不眠不休坚守衍云寺大师兄和那嗔,这苍生尘埃千万,羁绊心魔风景,那绪却依旧无法辜负。”
最温柔的人往往最执拗,事情看来已经无可转圜。
莫涯却舍不得放手,也不肯放手。
连佛祖都答应了这一世他们可以在一起,怎么能放手?
天地不仁,那光彩灿灿的第九重门,并不能将他们渡往幸福。
莫涯愣神,看着那扇他曾经不顾一切寻找的门,看了许久。
大概是愿望太过强烈,突然之间,有道灵光在他脑里一闪。
“如果我走进这扇门,在里面,醒的会是我还是太岁?”他道,不知为何莫名坚定,朝少昊望了过去。
“太岁在门内已经近三千年,内里魔劫场伤他内元至深,如果进去,他积重难返,意识定争斗不过你,只要再过一十三年,他的魂魄便会烟消云散。”
片刻后,少昊作答。
“也就是说,进去之后,醒的一定是我?”
少昊颔首,终于抬起他偏灰的眼眸,聚焦在莫涯脸上,道:“是,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我自愿进去,并保证绝不出来,和尚岂不是就不用挖心了!”
“那里是魔劫之场,进去之后,你会日日受万雷穿心之苦。”
“我活了二十六年,有二十年都在受苦,各种名目各种花式,苦这种东西,受着受着也就惯了。”
“受了苦,吃了疼,你会翻滚。若开着这扇门,你不可能不夺门而逃。”
“我能,我生来下贱,是个自虐狂!”
“别再听他胡闹。”那绪闻言过来,不再犹豫,捻指便开始催动缚身咒:“我绑住他,白帝大人你快运阵!”
“好!和尚你绑就是,来日我活着,一定活够一十三年,下油锅万人骑,没雷我去找,天天劈,劈够十三年,一天都不带少!”
那绪顿住,那咒抽了个丝,轻飘飘随风跌落。
“这门是我打开,如果需要你再挖颗心,将门关上,和尚,你以为我可还有理由原谅我自己?”
那厢莫涯怆然。
“我不喜欢说肉麻话。”他道,看着那绪,“但是和尚,我想你知道,下油锅穿心雷,这些并不是万劫不复。”
“失去你,才是万劫不复。”
在最荒凉无常的大漠,最温柔绵和的曲子里,这话由向来最没有正形的莫涯说出来,别有一番滋味。
那绪直立,感觉无法自持,终是流下泪来。
“我以我死去的父母和弟弟起誓,踏进此门之后,一十三年内,绝不外出半步。”这一刻莫涯转身,再无犹疑,伸出两指,与少昊对视,而后撩起衣襟,双膝缓缓点地:“苍天在上,就请各位上神,放过我家那绪。”
无法无天的凡人跪伏在地,祈求恩赐。
求天恩赐。
少昊失言,宿疾如潮,一波波朝他涌来。
头疼到欲裂,视物也开始不大清晰,但他的听力,此刻却异常灵敏。
上神们七嘴八舌,在规劝他万万不可。
而那曲春抄,依旧在不依不饶唱着。
白泽的春抄。
他曾说,何谓是春,是心生萌动,是不弃不离。
他说他不懂。
他说他比不上青鸾。
他说:佛法有尽,你万千种慈悲,也敌不上真爱。
曲子绵和,但这一曲春抄,快要唱到尽头,也透着一点悲哀。
沙漠又起风了,第九重门,行将关闭。
少昊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