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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长安。
日后,或许会有个人看着那血染的城池怔怔的发问:这里竟是长安?
是的,眼前的长安已经变了副模样。往昔的一切壮丽、雄浑、繁华,都变成了肃杀、残酷,冷厉。现在的长安,只是一座在战火中战栗的城市。
“长安呐——”裴行俭双手按在马鞍桥上,发出了同李沐风相同的感慨。
李沐风静静的跨在马上,没有说话。
“盈不可久也……”裴行俭有些失落的摇摇头,道:“确实有些难以为继,看来今日,只能此为止了。”
李沐风皱了皱眉,道:“终归不能拖的太久了,这样打下去,怕是……”
“燕王未免急了些。”裴行俭笑着接过话道:“对了,我去看看仁贵的伤势,燕王可要同去?”
“好”李沐风笑道:“那我便同守约去。”
裴行俭点点头,便跟李沐风朝营地赶了过去。
距离薛礼大帐尚远,就看到一匹枣红色的骏马拴在一旁,正不耐的刨着蹄子。裴行俭朝李沐风促狭的眨眨眼,笑道:“燕王且去,我稍待片刻。”
李沐风不解其意,却也知他要开个玩笑,便依照他的话,纵马驰到近前。突听裴行俭在远处朗声高喊道:“仁贵,我与燕王看你来了!”话音才落,那大帐的帘笼猛然挑开,一位少女闪身而出,却被李沐风拦个正着!
那少女正是耶律明珠,却并非往日模样。她换了一身汉家女子的装束,箩衫广袖,明艳中带着俏丽。
“燕王……”耶律明珠低低的唤了一声,那张素来挂着寒霜的俏脸更是红晕遍生。
“你这算什么呢?”李沐风翻身下了马,一边笑着说:“你穿军装,我还能网开一面。这样的穿戴,让人看见了,该说我燕军治军不严了。”
“燕王此言差矣。”裴行俭赶了过来,笑道:“穿着军装动辄不便,又怎么服侍病人?”
李沐风会意的笑了笑,问道:“薛礼的伤怎么样了?”
耶律明珠被这两人一连串的取笑乱了方寸,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更不知如何答话。如今见燕王相询,忙借此定了定神,道:“比前两日好了些,却依旧……”
“嗯,这伤还要静养的。你放心——”李沐风点点头,一边挑帘进了大帐。见薛礼正坐在榻上,便笑道:“仁贵,自觉状况如何了?”
“有劳燕王挂怀,好得多了。”薛礼微微欠了欠身。耶律明珠见此情景,忙走过来扶住他。
“仁贵,我可当真感激你。”裴行俭失笑道:“若不是你,耶律公主的这副模样,我怕一生也看不到了。”
耶律明珠面上又是一红,却冷哼了声,一双眼睛狠狠的瞪了过去。
李沐风不欲使耶律明珠过窘,只是淡淡笑笑,便伸手搭了搭薛礼的脉门,然后点头道:“内伤已无大碍了,只需再静养几日便可。”
“燕王,你可是让吴王守凤翔去了?”薛礼突然问道。
“怎么?”李沐风听出他话里有话,面上轻松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道:“有何不妥之处?”
薛礼道:“当年在潼关,我曾赞吴王颇有胆色,却未看出他有何谋害燕王之心。少卿只说我想的简单。”
李沐风面无表情,没有说话。裴行俭却缓缓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薛礼点点头道:“你也如此想。想必燕王也是这个打算,我说的可有错?”见两人都不说话,薛礼又道:“就我看,算度太多,反而不利。让吴王去凤翔,绝非上策!”
裴行俭下意识的看了李沐风一眼,李沐风表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未免不快。他听得出,薛礼的话里,大有“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含义。
李沐风沉默了片刻,道:“依仁贵的意思,究竟错在何处?”
“时间!”似乎由于激动,薛礼面色一阵发白,他沉声道:“莫说七日,怕是吴王四日也守不住!”
“怎么!”李沐风和裴行俭都吃了一惊,若说五万人守不住七日,他们当真有些不敢相信。
“燕王最好及早打算。”薛礼又恢复了平静,淡淡道:“莫要低估二皇子,他的另一个身份,可是安西大将军。”
李沐风沉默了半晌,突然叹了口气道:“若如此,则此局乱矣!仁贵,你且安心修养,我改日再来探望。”说着话,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大帐。
李沐风出了大帐,也不牵马,信步朝前走去。他心中有些乱,薛礼的话就像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时时等待发芽。事实上,他设想过更坏的结果,让李陵去凤翔,也是为了判定他和李征是否有什么密谋。
如果李陵和李征有勾结,那李沐风会毫不犹豫的退回潼关。而天兴的鏖战向他证明,双方并无瓜葛。得到这个消息,李沐风才放心的攻打长安,他可从没想到过,李陵可能会守不住七天。
裴行俭同样想不到。虽然他们都是当世名将,却并不以强攻闻名。那种侵略如火的进攻,只有薛礼才是最为擅长的。另外,也只有薛礼才真正统帅过吴军,对这支军队的实力,他最为了解。综合以上两点,薛礼便能判断,若是自己进攻,李陵绝守不了七日,以己度人,二皇子只会突破的更加彻底。
“燕王——”随着嗒嗒一阵马蹄乱响,裴行俭自后面赶了过来,一手还挽了李沐风坐骑的缰绳。
“守约。”李沐风缓缓带过自己的马,道:“仁贵说的,你怎么看?”
“这……”裴行俭一皱眉,深觉此言不易回答。要知道,由吴王守凤翔也是他肯首过的,虽然当日自己尚有疑虑,却终究没有坚持。现在若赞同薛礼的话,就等于推翻了自己的判断。
而这个判断是否正确,裴行俭突然没了把握。
李沐风眉棱骨不经意地动了动,淡淡道:“怎么?有什么不好说的么?”
“燕王!”裴行俭咬了咬牙,道:“末将以为,仁贵说的在理!”
“是么。”李沐风低着头,半晌不语。片刻后,他突然道:“你可拿得准?”
裴行俭苦笑一声,摇摇头道:“人智终有尽时,谁又能料的准?”
这话说得在理,若裴行俭能够肯定,当初又做什么去了?有时候,一件事情的发展,完全可以导出两种不同的结果,谁都难以漏算无遗。
“现在改变策略,已然来不及了。”裴行俭即便心中认同了薛礼的推断,却并不同意因此改变目前的战略,他试探着朝李沐风建议道:“不若从明日,昼夜攻城,及早击破长安为要。”
“姑且如此吧。”李沐风深深吸了口气,胸中感到了无比的压抑。
随着红日初升,长安杀伐再起,那鲜血映着晨光,竟比朝霞更艳!或许,那片凄艳的红霞本就是血河在天空的倒影?
一队队幽州的战士借着阵,利用盾牌的掩护接近了城头。而密如飞蝗的箭雨始终在头顶倾泻,稍有疏忽,便会被乱箭穿身。即便幽州战士们再是悍勇,也不能全然抗拒死亡的吞噬。在这箭雨下,不时有战士倒下,再也无法站起。
而守军疯狂的射击,同样无法阻挡这些勇士们前进的步伐,踏着鲜血铺就的道路,他们越来越近。
终于,两军再次于城头展开了激战。不同以往,燕军此次采用了五六个人的战阵,且由契丹和幽州两族战士的混杂编成,充分利用了两族战士的优势。初一接战,便显出了极强的战力,关中守军即便多一倍的人数,竟也一时取之不下。
很快,十来个小型战阵在长安城上摆开,逐渐控制了局面,就像星星之火,渐成燎原之势。恒元在后方督战,心中暗叫不好,他急调了一排弩手,排成了一字的阵势。
“我说放箭,你们便放。”恒元看了看那些手掌发颤的弩手,又加了一句:“违我将令者,斩!”
“将军,这……”恒元的副将也有些不忍,不由出言劝阻。
“不必说了!”恒元根本不留余地,决然打断了副将的话。他甚至没有侧目,眼睛仍紧紧的盯着前方的战局。
云梯上,又是数十人登了上来。加上起初的战士,使得阵脚更加稳固。他们就像海中的礁石,任凭狂风巨浪,却岿然不动。相反的,长安守军一时气势涣散,渐渐朝后撤去。
越来越多的幽州战士登上了城头,局面逐渐朝幽州倾斜。
“放箭!”看到这情景,恒元冷然命令道。
“嗤—嗤—嗤”天地间一时布满了飞矢穿刺空气的尖啸,紧接着就是刺入肉体的声音,惨叫声,滚落声,以及一朵朵殷红的血花旋开旋灭。最后,只留下一地的尸体,满目的鲜血。
“再有后退者,同罪!”恒元阴冷的声音在城头响起。
关中军惶然踏着同伴的尸体,重新夺回了阵地。
“好狠!”城下,李沐风的瞳孔猛然收缩。
“继续上,看他恒元能射多少次?”裴行俭淡漠的说道。
薛礼点点头,手中令旗朝前一指,那是继续进攻的信号。城下,数不清的燕军战士为着轻轻舞动的令旗前赴后继,不死不休。
一具具年轻的生命倒下了,有对方的,也有自己的。他们把鲜血涂抹在城墙上,作为存在的痕迹。在这里,生命变得无比轻贱,毫无重量。他们都是争取胜利的筹码,却永远看不到胜利的背后。
伴着呼喊和鲜血,又有上千人永远闭上了眼睛。
“他们横了心么?”恒元紧紧抿着嘴唇,眼中漠然的看着自己的将士一个个倒下,又一个个冲上去。长安城头,就像一个永远填不尽的窟隆,就看双方谁先崩溃。“这样的胜利,对燕王又有何意义?”他有些想不通。
那么对他自己呢?恒元想不出这个答案。
李沐风也在思考这个答案。他知道,若是这样持续到最后,得到的不过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惨胜。只是,他绝不能停下来,否则,起先的付出将前功尽弃。而且他也相信,在这种以生命为代价的坚持中,幽州将笑到最后。他不认为关中的守军能够死战到底。
此刻,攻守两方都像压上了全部家当的赌徒,期待着能在最后一刻翻本。
恒元明显的感觉到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前方监军的将士已经连续斩了数人,掌中的钢剑已经崩了无数缺口,然而,面对鬼神附体般的燕军战士,依旧有人吓得迟迟不敢上前。
“这可不妙……”恒元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军队随时有全盘崩溃的危险,到了那时,就算神仙也救不了长安!
论起视死如归的勇气,关中士兵根本无法和燕军相比。
“你去找房相,让他把南衙的禁军调上来!”恒元回头对自己的副将言道。
“这……”那副将看了恒元一眼,脚下并没有动。他心中暗想:若能调得动南衙,又何必等到今日?
此中道理,恒元又如何不知。可事到如今,他要尝试抓住一切能够利用的力量。即便房玄龄并不派兵,也要让他明白自己的坚决态度。或许,这就是下一次交涉的基础。
“你不去么?”恒元目光一寒。
那副将吓的一哆嗦,忙转身下了城。恒元稍稍想了一会儿,又朝一人道:“让北衙的人上城,先顶上一会儿!”
三万北衙禁军,一共来了一万五千人。赵继愈运气不佳,被派来协助守城,顾况也跟着一起倒霉。顾况一直想,若是他们留守宫内,太子恐怕早就被抓住了。而守城这种光天化日的事情,反倒难以捣鬼。更何况,恒元一直不肯让禁军接近城门呢!
“咱们且在后面看着。”赵继愈拉了拉顾况道。
顾况点了点头,他从来都没有上前的意思。他瞅了瞅防守相对薄弱的城门处,不禁恨的牙根痒痒。若是此时手中有一百听命的死士,他就敢冲下去!
可惜别说一百,十个人都没有。算上赵继愈,也只有他们两个。在这等时候,赵继愈这个将军的身份也毫无用处。他敢此刻振臂高呼,带手下投效燕王么?恐怕不会有任何人跟随他。
“可惜,可惜……”顾况依旧看着城门,叹惜着摇摇头。
有了养精蓄锐已久的禁军加入,恒元的嫡系终于缓过口气,有所松动的军心重新牢固起来。本已渐渐朝燕军倾斜的胜利,又恢复了不偏不倚。
“可惜……”城下观战的李沐风也叹了口气。看来,长安毕竟不是那么容易攻取的。
“已经不能撤了。”裴行俭捕捉到了李沐风眼神中刹那的犹豫,出言提醒道。
“我知道。”李沐风淡淡的回答,他看了看裴行俭,只见这个静如池水的将军缓缓举起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随着这面黑旗的挥动,数千近卫沉默的出列,阳光照射在他们的剑盾上,耀的人睁不开眼睛。一股无形的杀气,在整支队伍间流淌。
“这是!”城上的恒元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本能的察觉到了这支队伍的危险。
“燕王!”一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