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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面相觑,皆不做声。厅中静默片刻,忽见一人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过了罪,方抬头朗声道:“我说够了。”
众人一见正是秋往事,虽说她职位低微,但身份特殊,日前又立了军功,因此虽是越职发言,却也无人觉得不妥,只有宋流低低哼了一声。
秋往事不去睬他,接着道:“井天国不过七八万兵力,分守着两关一城,每处不过两三万。咱们这是奇兵突袭,不在硬打,只在一个快字。井天国并无防备,只要咱们够快,只怕他们兵未上城咱们已破了燕尾关了。打下燕尾关,咱们也不必留兵驻守,马不停蹄直取他们的都城泸中,待燕尾关失守的消息传到泸中,咱们也该兵临城下了。北通融洲的出云关又是防北不防南的,泸中城一破,咱们便可直上融洲了。井天国地势险要,若要硬打五万人也未必就有十足把握,咱们此番全在速度上见分晓,人多反是累赘,不如全挑精锐好马,五千足矣。”
李烬之与她目光一触,会心一笑,又补充道:“还有一点,瞧天象四五日内将有大雨,届时我们借着雨势,突然发难,燕尾关定可一举而下。”
众将闻言各自低声议论着,虽多半犹有疑虑,却已不似方才般众口一词地反对。宋流沉默半晌,终于抬起眼来,首次开口道:“这虽是险招,倒也不妨一试,便是不成至多就是维持现状,也无甚损害。只是,”他话锋一转,斜瞟秋往事一眼道,“我以为李将军与秋将军不宜二人同去。一则两位都是显眼人物,若都不曾随军上道原未免惹得显军生疑;二则咱们也需留一个能同卢烈洲一战的人才是。我看不如我随李将军同往燕尾关,秋将军还是随大军北上。”
秋往事暗吃一惊,不知宋流为何偏就咬着她不放。李烬之也微觉诧异地看了宋流两眼,顿了一顿方道:“宋将军多虑了,我料显军必不会在我军锋芒正盛之时同我们交战,咱们也大可坚守道原,只以小股兵马骚扰试探,只要没有正面交锋,将军所提两点便皆不足为虑。何况能与卢烈洲一战之人,宋将军岂非也正是其一?至于秋将军,她的自在法长于快攻,最能溃人士气,打突袭正是出色当行,此番少不了她。而宋将军是重将,你若走了,这十万大军却要由谁来带?因此将军还是领兵北上,井天国这边安心交给我们便了。”
宋流眼神一动,几不可察地微一蹙眉,正欲继续争辩,费梓桐却忽然插话道:“宋将军大可放心,李将军同秋将军联手,天下也罕有人能撄其锋,宋将军不曾亲见,有所疑虑也是难免,费某却敢打包票,他二位此去,定能奏功!”
当日见过李烬之与秋往事联手应敌的将领也都纷纷应和。宋流沉默不语,与费梓桐对视半晌,终于点点头,叉着双臂靠上椅背,双目微闭道:“既然费将军发话,那便依李将军的意思吧。”
李烬之又问王落道:“王妃以为如何?”
王落略一欠身,微微笑道:“将军此计若成,则融洲便是我们囊中之物,若是不成,也还可徐图后计,可谓周全,我并无意见。我也并非将领,不知兵事,众位将军商议着决定便是。”
众将见几名首脑都已表了态,想想也确是值得一试,便都陆陆续续表示赞同,就此议定。宋流同王落领大军驰援道原,李烬之带王宿同秋往事等偷袭燕尾关,费梓桐则仍是留守当门关。
第二日十万大军便旗鼓鲜明、浩浩荡荡地出关北上。一片喧哗之中,另有五千人马悄无声息地取山脚小路南出葫芦底,前后分作数队,一路偃旗息鼓、昼伏夜行地向西驰去。四日之后,已近燕尾关下。
燕尾关位于东西苍鹭岭间,两侧山岭相夹,南阔北窄,形似燕尾,因此得名。此处地势险要,关墙高峻,历来便是兵家重地。可此时燕尾关上却只寥寥几个守兵百无聊赖地倚着城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赵头儿,眼瞅着这雨就下来了,咱们也歇了吧,日日趴在这光秃秃的墙上守着什么呢!瞧瞧这筒箭,两年前是这二十支,两年后还是这二十支,连毛都没掉过一根!”一名年近四旬的精瘦兵士松松垮垮地倚在墙上,随手理着箭上翎毛,望着黑沉沉的天色抱怨着。
“老驴儿你便安分些吧。”被唤作“赵头儿”的高壮兵士打着哈欠,懒懒道,“咱们吃着皇粮,就得办皇差。没事做你还不偷着乐,你那是没瞧过死人没见过血,不知道外头的兵都什么样。当兵的脑袋那就不是长在自己颈子上,哪天说没就没了,半点由不得你。像咱们这么舒坦的兵,天下也寻不着第二家了。”
“老驴儿”嬉笑着道:“可不是么,谁不知道咱们这儿最是四平八稳的地儿。你瞧这天气,也不会有人出关入关,咱们就关上了门各回各家也碍不着谁不是。呦呦,这雨可不说下就下了,赵头儿,咱们还真在这儿淋着?”
豆大的雨点“噼啪”砸下,转眼便点连作线、线连作片,倾天覆地般狂泻而下。一时天地之间只见茫茫水幕,只闻“哗哗”雨声,仿佛天河之水决了口,尽数倾落人间一般。
城上守军立时便淋了个透湿,未等赵头儿发话,便已纷纷骂骂咧咧地收拾起家伙来。赵头儿见雨势惊人,也打消了留守之念,正欲吩咐众人下城避雨,忽听南面响起一阵连绵不绝的沉闷声响,愈滚欲近。
老驴儿向南一望,啐一口道:“这雷倒响得古怪,不知又是什么兆头。”
赵头儿却猛地挥手喝道:“都站着别动!”
雨声轰鸣,众人正乱哄哄地抢着下城,只少数几人听到他的呼喊,停下脚步向他望去。只见他皱着眉头凝神听着什么,紧跟着又奔至城堞便探身向南望去,良久方惊呼道:“是骑兵!有骑兵来了!”
众人闻言一怔,纷纷奔至墙边凝神细看,果然隔着濛濛雨幕,在天际隐约见到一片黑影潮水般直压过来,转眼之间,铮铮甲兵已清晰可见。
城上众人犹不知发生何事,老驴儿打个呼哨道:“呦,黑马白甲,这可不是止戈骑么?他们不在当门关同显军拼命,跑这儿做什么来了,莫不是要向皇上求援借兵?”
赵头儿却觉一股凉意自脚底直上脊背,嘶声呼道:“娘的,他们这是要攻城!攻城!快下去关门、叫人!快!”
老驴儿被他叫得一惊,只觉身上一虚,疑惑地问道:“不、不会吧,咱们要、要打仗?”
赵头儿猛地冲过来一脚向他踹去,大叫道:“打你娘的,还不快去叫人,快……”
语声陡地一顿,赵头儿浑身一抽,双眼瞪得似要夺眶而出,喉间“喀喀”作响,整个人抖了两抖,便烂泥一般软了下来,瘫倒在地。
老驴儿目瞪口呆地盯着插在赵头儿颈际的乌黑长箭,只觉其上冰冷的杀意直渗入骨骼,搅得五脏六腑抽作一团。直到周围响起一片惊呼之声,他才陡地醒过神来,大叫一声便欲夺路而逃,却发现自己早已瘫坐在地,来不及站起便连滚带爬地逃下城去,歇斯底里地叫道:“赵头儿死了!打仗了!打仗了!”
自史大业占据泸中城、称霸廊原以来,这南起燕尾关北至出云关的数十里土地之上已有近十年不曾起过干戈,军中兵士不是久疏战阵,便是根本从未历过战阵。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对燕尾关守军来说已是了不得的灾厄,众人皆忙着避的避、逃的逃,根本无几人留在岗上。待到大变忽起,城头上固是乱作一团,城下之人却犹是莫名其妙地不知发生何事。多数人正被瓢泼大雨淋得不辨南北,忽见城上之人惊骇失措地猛向下挤,耳边又断断续续地刮入“赵头儿死了”、“容军攻城了”等只言片语,心下虽也觉得恐慌,更多的却是兴奋好奇,一时倒像赶上了热闹般纷纷想挤上城头去看个究竟。一拨要上、一拨要下的两股人正挤在一处纠缠不休,箭雨已是泼天而至。
密集的箭矢硬是将遮天的雨幕也撕开一个缺口,城下兵士只觉雨势忽地一顿,重新落下之时却竟已变成了夺命的利刃。霎时惨嘶惊呼之声四起,转眼之间已是伏尸遍地。血水沿着墙根流了一地,却于转瞬之间便被雨水冲刷得了无痕迹,先前那满地触目惊心的鲜红仿佛只是错觉,只有淡淡的腥味和四处的伏尸带着诡异的寂静,诉说着冰冷的绝望与恐惧。
生还的守军彻底懵了,既不记得惊叫,也不记得逃跑,只傻愣愣地留在原处。天地似有一瞬的静止。几名有经验的军官率先回过神来,大声招呼众人准备抵抗。众兵士心神俱失之下倒也忘了恐惧,皆无意识地嘶声喊叫起来,恍恍惚惚地依着将领的吩咐,或贴墙而立躲避第二轮箭雨,或疾奔回营召集人马,或死命推着沉重的城门。一时之间城中虽全无还手之力,总算也勉强稳下了阵脚。眼见城门渐合,容军骑兵犹在二十丈外,箭雨攻势也已暂停,城内守军总算惊魂略定,这才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般地打颤,手脚更是酸软地使不上半分力。众人凝神屏息地紧盯着一寸寸合上的城门,心随之一寸寸落下,身体也如虚脱般一寸寸酥软下去,只怕门一上栓,便都要瘫倒在地。
可惜便在此时,眼见即将合上的门缝间忽隐约见得细碎的光亮一闪。众人正琢磨着这闪电打得怪异,却猛地一愣,只见正竭力推门的八名兵士忽陡地一震,紧跟着便缓缓扒着门烂泥一般瘫软下来,满面凝滞的惊愕之态,倒伏于地,再不动弹。
无声的恐惧笼罩城下,众人正缓缓安下的心忽似失了分量,每一下跳动都疲软得像是最后一下。只听“嗵嗵”几声,已有几人跌坐在地,紧跟着便有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声一起,剩下的兵士倒似回了魂,几名大胆的狂吼一声,便冲上前去继续推门。可尚未摸着门沿,几人便身子一挺,脚步一顿,又无声无息地倒伏在地。
兵士中爆出一阵嘶喊,终于乱作一团,再难掌控。多数人连滚带爬地夺路而逃,互相推搡踩踏之间倒是十足的生猛。却也有不少勇悍的被激起了血性,狂呼怒吼着向门边冲去。冲在最前的瞬时又倒了一排,余者却也发了狠,踩着尸体仍蒙头向前冲去。终于在留下一地伏尸之后,有十余名兵士贴上了大门,齐声狂吼着用力推去,只听“砰”一声响,城门终于合上,逼人的杀气与恐惧也似在一瞬之间被隔绝门外,连铺天盖地的雨势都似忽然小了一些。
城内守军一阵振奋,未及喘过气来,便七手八脚地抬起门栓锁门,可惜方搁上一半,便觉忽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自门上涌来,那十几名兵士梗着脖子拼了死命,也仍是抵不住步步后退。终于其中一人脚下一软,“砰”地仰面摔倒,僵持的力量找到了发泄口,剩下的人再也无法支持,齐齐向后摔去。大门霍地敞开,滚滚铁骑挟风带雨涌进城来,门边守军霎时便被踏于马下,血肉成泥。
雨势已不似先前猛烈,却愈见绵密。天色一片惨淡,乌云仍是浓密得没有丝毫缝隙。城中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四处皆是惊慌逃窜的兵士,满耳只闻撕心裂肺的惨呼。驻守营中的大队人马刚得了消息,兵甲未备便匆匆忙忙地整队出发。未出营门,便听得闷雷般的蹄声滚地而来,盖过了磅礴的雨声,盖过了满城的喧哗,直震得人心头发闷,难以喘息。带兵将领知道不好,忙死命催促着两万忐忑不安的兵士向城门处赶去。方一上主街,便见前头黑压压的人马铺天盖地而来,马黑如墨,衣白胜雪,正是名震天下的止戈骑。
那将领心头一跳,尚未看清旗上字号,第一轮箭雨已当头射到。他慌忙跳下马来躲在一众亲兵的藤牌后,正欲组织惊慌失措的兵士们射箭回击,却忽有一支通体乌黑的白羽长箭自他身前两面藤牌的缝隙中一穿而过,正中他胸口。那将领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胸前的长箭,又艰难地抬起头来,终于在陷入黑暗之前,看清了白底红纹的旗帜上墨黑的“李”字。
那将领轰然倒地,溅起的水花犹未跌落,他身前一排被藤牌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亲兵也忽然接二连三地倒地。那两万兵士本就惊惶不已,此时忽见主将猝死,前排精锐又莫名其妙地接连殒命,本就少得可怜的士气更是霎时见了底。正欲掉头逃跑,容军骑兵却已掠过两翼,四面合围,一面进逼一面齐声吼道:“降者不杀!降者不杀!”
五千人的齐呼之声骇得人心胆欲裂。守军兵士早已失了斗志,软了手脚,虽有两万之众,却哪还有半丝战力,在震耳欲聋的招降声中未做半点挣扎,便纷纷丢下兵器,跪地投降。只有零零散散的几拨将士拒不受降,拼死抵抗。容军也不硬迫,略作厮杀便让开一条路来任他们由北门逃出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