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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烬之懒洋洋地靠着椅背,微笑道:“你可是等不急了?”
宋流眼中精光一闪,紧盯着他道:“等不急的不是我,是姓江的。我查到普丘城一个人都没死,根本是故意丢的,那一万显军是存心放过去的。”
“我猜也是如此。”李烬之神色如常,毫不惊讶,“往事初来之时,大哥还有心用她。可自从朝廷赐了婚又封了我的爵,他便不痛快了。这次往事杀了卢烈洲,声威正盛,他不给重权说不过去,可给了又担心我俩连在一起难以掣肘。这本也难怪,往事有民心,有能耐,又有朝廷撑腰,再加上我,根本不是他压得住的。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趁她羽翼未丰,就先弄出去完事,一了百了。”说至此处,他蓦地眼光一寒,冷冷一哼,“只是做法未免卑劣,幸亏往事清醒,否则稍有不慎,说不定连命都送了。这倒是我大意了,几乎出大事。”
“小家子气,他也就做个土霸王!”宋流满脸不屑,顿了一顿,又皱起眉来,问道,“只是我倒没想到他把融洲镇守给了我,谁都知我是你的人,他这又是什么打算?”
“他又何尝情愿,只是弄走了往事,总也要给我些安抚。何况融洲毕竟是我们打下来的,他若安排自己人,如何服众。”李烬之低垂着眼,沉声道,“也多亏了往事小心。这次泸中事变,止戈骑没擅动,也没一人跟她上出云关,这点想必很能安他的心。而你又是出了名的人缘不好,他料定就算你手上有权,底下人也未必死心跟随,纵想造反,多半也使唤不动人。”
宋流冷哼一声,压低了声音问道:“那你究竟打算如何?”
“时候未到,还是先等着。”李烬之的目光被烛火映得幽深一片,望不见底,“裴初虽说折了卢烈洲,丢了半个融洲,可至多是损了筋骨,毕竟元气未伤,眼下容府还不宜乱。另外还有一点让人担心,这次井天之事,除了大哥,背后似乎还有另一路人。”
宋流一怔,问道:“你说楚三?”
“楚三根本排不上号。”李烬之摇头道,“他这次造反,起得匆忙,收得仓促,显然事前全无计划,和整件事的缜密布局根本不搭,不是误打误撞就是受人利用,总之绝非主谋。我说的是放走裴节的那个人。”
宋流一惊,讶道:“难道不是容王?”
“我本也以为是他。”李烬之眼中神色变幻,皱着眉道,“可我回来路上遇到裴节,据他说,那个放他之人曾告诉他,不必出关便有生路。这里头的意思,岂非是让他等着显军打进来?大哥又怎会这么说?”
宋流皱了皱眉,沉吟道:“只这一句话说明不了什么,或许只是随手一写也未可知。”
李烬之默然不语,缓缓摇了头。出神半晌,方挥挥手道:“罢了,如今裴节以为我是那幕后之人,这点以后或可利用,如果真还有人在算计着容府,迟早也叫他露出来。你也不宜久留,先回去吧,待过了这一阵,我再同你联络。”
宋流点点头,起身告辞,正待出门,忽又想起一事,脚下一顿,回头问道:“是了,秋往事的事传到卫昭耳里,你可会有什么麻烦?”
“这你放心,朝廷我已有安排。”李烬之微微一笑,意味深长,“何况你也清楚,朝廷的事,还轮不到卫昭说了算。”
千里之外的永安皇宫,连绵的屋宇隐在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烛光似有似无地透出来,更映得四周墨一般的黑。这座一年前才由行宫改建完成的皇宫,处处漆香未褪、雕痕仍新,然而被沉沉的夜色压着,轩昂的屋脊也似不堪重负般,黯淡而模糊,带着窒闷的静默,叫人无端地生出梁倾柱斜的恐惧。
唯有与寝宫一墙之隔的藏英阁仍是灯火通明。此处初建之时,本意是方便皇上私下召见臣子之用,可自从建成之日起,受皇上传召入内的,便几乎只有卫昭一人,以致大臣私下里皆称此处为藏奸阁。
往常一入夜,这里除了外围守卫,便只有三五侍从伺候应招,可今日却难得的热闹。屋内高高低低地立着十余人影,屋外更是乌压压候着一片垂手肃立的下人。屋里屋外人人皆屏息静气,俯首帖耳地僵立不动,面上皆有惊恐之色,因为北首主座上戴白冠、着红袍的人,正满脸阴郁地扫视着屋内,似欲择人而噬。
“禀皇上,钧枢堂卫大人求见。”令人窒息的沉默忽被一个尖亮的声音打破。屋内众人皆是背脊一紧,额角的汗珠顿时更细密起来。
堂上的承宗皇帝江栾却精神一振,当即传他入内。卫昭毕恭毕敬地负手入内,先单膝而跪行过大敛翅礼,抬头看时,却见江栾双眼发红,面色铁青,不由心里“咯噔”一下,忙问:“皇上深夜传召,不知有何要事?”
江栾见了他,面色略缓,招手唤他到身边赐了座,狠狠瞪着堂下跪着的一人,冷哼道:“你问他。”
卫昭见那人跪在地上不敢抬头,身上穿的却是容府特制的架肩展袖式官袍,心下顿时生出不祥之感,面色一紧,冷冷道:“容府好大的架子,三催四请地只来了你一个,可是看了裴初的样子,也想尝尝做皇帝的滋味了么?”
那使者早已面无人色,闻言脸上更是又泛出一层青气,身子伏得几乎贴了地,颤声道:“大人明鉴。王爷船队本已快到永安,哪知裴贼背信弃义、出尔反尔,忽发奇兵攻打井天,王爷不得已回府……”
“这我知道。”卫昭不耐地打断,“裴初不早已退兵了么?我再三催促容王尽速安排李烬之同秋往事进京完婚,为何迟迟不见回音?”
使者面上的汗顺着脸颊直渗进嘴角,满口吐不出的苦涩,只得硬着头皮道:“此事全因裴贼所起。当日显军攻到出云关下时,秋将军正在泸中,得讯当即领兵迎战,大败敌军,谁知在追击途中同大军失散,至今……下落、那个、不明……”
使者越说越轻,最后几字几乎细不可闻,落到卫昭耳中却有如雷击。他腾地跳起来,额角青筋迸现,厉声道:“不明?!什么叫不明?!你给我说清楚,不然今日休想走出这道门!”
使者心下叫苦不迭,怎也想不到这回的差事如此难做,吱唔半晌方嗫嗫道:“秋将军身手过人,想必无恙,只是一时叫乱军冲散,失了联系。容王已广派人马着力搜寻,李将军也已亲自上了融洲,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卫昭“砰”地拍案,怒喝道:“都十几天了,还杳无音讯,说什么着力搜寻!容府的人可是死绝了?无人领兵也就罢了,连找人都不会?”
使者闷着头,赔罪不绝,只翻来倒去说着些“近日内必有音信”之类的话。
江栾阴鸷地盯着堂下诸人,冷声道:“事情便是如此了。这些人磨了半日也折腾不出个对策来,卫卿你意下如何?”
卫昭想也不想,当下眉一挑,高声道:“容府既寻不到人,咱们便亲自去!裴贼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正好趁这机会好好收拾收拾他!”
江栾眼中一亮,回头见他激愤之下面色泛红双眉斜飞,熠熠神光呼之欲出,于清秀中平添了英锐之气,顿觉心下一飘,热血翻涌,当即长身而起,击掌道:“卫卿所言正合朕意!此番朝廷出面令两家议和,裴初老贼竟不听号令,反趁机挑事,这是明摆着欺到朕头上来了。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堂下诸臣耗了整晚,就是怕他说出这句话来。此时见他面白眼赤,语声高亢,显然已下了决心,再加上卫昭在旁一唱一和,闹得情绪激荡,识时务的便皆知大势已去,喏喏应着不再多说什么,却到底仍有几个忠烈之士看不过眼,但觉责无旁贷,理当拼死力谏。民本院主事张禄召率先出列,朗声奏道:“皇上,兵者国之大事,不可轻言废用。近年战事连绵,国库早空;更有权贵贪敛,横征于下,欺瞒于上,以致民无所生,国无所养,户籍年年锐减,郊野十室九空。朝廷每年所支军饷,经过层层克扣,到头来尚不足将士半年之费,以致军队不得不四处抢掠,形同盗匪,更有弃刀执耒,与民争地,自耕以为食者。众将士填饱肚皮已是不易,更遑论出兵征战。为今之计,理当趁着容显相争无暇他顾,整顿内政,休养生息,广通言路,精炼士卒;待两家斗至力竭,方登高一呼,光复天下。如今若为些许小事大动干戈,不仅大损国力,更恐失尽天下民心啊!”
江栾越听越气,整张脸都变了形,随手抄起一方镇纸猛掷过去,怒斥道:“些许小事?秋往事是什么人?是朕御封的扶风公主,是叶公无声的女儿!叶公功高社稷,朕视之如父,他的女儿便是朕的妹妹!如今她下落不明,你们做臣子的不思为国分忧也便罢了,朕要替她出口气,你们竟还推三阻四,满口歪词,朕要你们何用!来人,给我拖下去重责八十,打死不论!”
张禄召被砸中额角,鲜血直流,却兀自不退,梗着脖子道:“皇上宗室嫡脉,乱呼他人作父,实是有伤国体。以此为由出兵,岂不令天下耻笑!”
江栾浑身发抖,连声唤人。立刻有两名武士上前将张禄召连托带拽地拉出去,便在门外“砰砰”地打起来。张禄召也豁出去了,一面挨打,一面仍嘶声高呼着:“天朝蒙难,百废待兴,皇上不思振作,只知宠信奸邪,贪图淫乐,以一己好恶行国事,臣眼看着天梁将倾啊!皇上,眼看汛期将至,琅门堤年久失修,岌岌可危,臣几次上疏奏请皇上调兵修堤。此时若盲目出战,耽误了琅门工事,届时洪水溃堤,灌了永安城,皇上再想迁都,臣却恐天下已无皇上容身之处了啊!”
尖利得变了调的语声混着惨呼声、武士呵斥声和棍棒闷响声传入屋内,听得一众大臣个个自心底泛起一阵凄惨,不知是为了无端挨打的忠臣,昏聩无道的皇上,前景惨淡的朝廷,还是不敢出声的自己。
江栾更是听得怒不可遏,对着门外厉声呼道:“不必打了,直接砍了。”一低头望见仍然跪在地上瑟缩不已的容府使臣,顿时火上心头,叫道:“来人,把这个也拖去砍了!头给容王送去,告诉他若寻不着人,便以此为样!”
这话一出,本已打算一切听之任之的大臣们也不由一惊。以朝廷如今局势,同显军硬杠已是不计后果,若再逼反了容府,那更是了无生路了。堂下一片惶惶,却无人敢顶着皇上盛怒站出来。那使臣神魂俱失,讷讷地喊着冤,却终是无人理会,被侍卫强拖着出去。眼看大门快到,生机将绝,却忽听门外一个清越的女声道:“出什么事了,惹皇上发这么大的火。”
众臣一听这声音,皆如遇救星,喜不自禁,未等来人进门,先“呼啦啦”跪倒在地,齐呼:“恭迎临风公主。”
来的正是承宗皇帝胞妹江染,御封临风公主。江栾自幼不受宠爱,性格孤僻,其后涉嫌造反,更是猫嫌狗厌,无人理睬,除了卫昭自始至终跟随在侧,便只有这个妹妹在他软禁期间也不避嫌疑地常来探视,诸多关照。因此他登基之后对臣对民皆刻薄暴虐,却独对这两人另眼相看,宠爱有加。而临风公主却颇与其兄不同,关心民生,颇有政见,前两年更亲赴蛮荒,凭一己之力说服了蠢蠢欲动的西南十六族,平了朝廷的后顾之忧,声望之高一时无两,朝廷的尊严,如今倒有大半是她在撑着。
江染着一身天青地云纹刻丝便服,简简单单地挽了个追月髻在脑后,妆粉薄施,更显明眸皓齿,清丽逼人。她款款上前,负手一躬,只行了半礼,意态轻松,笑道:“皇兄气些什么呢,把张禄召打成这样?他一把年纪,经了这几板子我瞧也差不多了,便吩咐人抬他下去了,皇兄以为如何?”
江栾虽仍气忿未平,看在她面上毕竟也只能压压火气,挥挥手闷哼道:“罢了,你既觉够了,便随他去吧。只是这兵,却是一定要发!”
江染轻笑起来,问道:“可是为了扶风妹妹的事?若是为此,皇兄未免太过心急了。”
江栾抖一挑眉,不欲对她发火,便闷闷地朝卫昭递个眼色。卫昭本就与这临风公主不对盘,当下面无表情地垂眼望着他,冷声道:“公主此言差矣……”
“卫大人稍安勿躁,且先听我说完。”江染浅笑盈盈地打断,转身冲那被拖到门边的使臣招招手,问道,“我问你,你出来有几日了?”
那使臣陡然觅得生机,看着她的笑容便仿佛见到了九天神女,感动地几乎流下泪来,猛地挣开侍卫,踉跄上前跪倒,大声答道:“微臣自受容王之命起程,至今恰是十日。”
江染点点头,挥退跟在他身后的武士,回头道:“皇兄也听见了,这人带来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