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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麻烦了。”顾雁迟替她斟上酒,对饮一杯便径自夹菜吃起来。
杨棹雪看他坐得端正挺直,低垂的眉目去了平日的精明,便露出些许疲态,忽觉心下怅然,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顾雁迟停下筷子,望着她微微一笑,问道:“怎么,还是担心?”
“怎能不担心呢。”杨棹雪叹息一声,面上半是担忧半是无奈,“咱们这次瞒着大哥,若不成功那万事皆休,就算成了,总也是留了隐忧。以大哥的性子,一旦发觉,只怕就真的没有回头了。雁迟,你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顾雁迟摇摇头,动作虽轻,却不带半丝迟疑:“秋往事有句话说得不错,释卢王室大失民心,颓势已不可阻,咱们在释卢的口碑也远远及不上容府。就算息殿下这次勉强登位,咱们在释卢的说话份儿也只有一日少过一日。咱们自己家里情形也不乐观,融洲丢了一半,便和释卢隔开了。从广莫走,一则路途不便,太耗成本,二则北有燎人,南是容府,两边随便出支骑兵咱们便只能任人打,释卢的马源可说已经断了。广莫和不周一带的马场靠近燎邦,成日被抢被扰,产量一年不及一年,光供北面的戍边军都勉强。咱们又四面受敌,战线越拉越长。反观容府,打通南北,东盟释卢,西连朝廷,全无后顾之忧。面上看来地盘虽不及咱们大,其实早把咱们压在西北角上动弹不得了。咱们想扭转局面,不仅要抓稳释卢,融洲也要拿回来,若不能彻底改了格局,再做什么也是白搭。”
杨棹雪缓缓点头,幽幽道:“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咱们的做法,毕竟犯了大忌。就算大哥最后得了天下,百年之后,也不知世人如何说你。”
顾雁迟淡淡一笑,低声道:“世人说什么,也是我该受的。我现在只愿帮大哥平了天下,便卸职归隐,入教修行,略赎罪孽。”
杨棹雪无言地看着他烛火下更显幽深的轮廓,只觉心底沉沉的,似浸了水般又湿又凉。唇角轻轻一动,似欲说些什么,终只是溢出一声叹息,淡不可闻。
李烬之辞别王落与火火沐等人后,便带着几名通释卢语的随从往湛罗而去。为免惹人注意,便跟了个远赴漠东做买卖的大马帮一同上路。马帮常年行走不毛之地,人员众多,物品充足,遇到风险足以抵御,于是便常有小股旅人前来搭伴,图个照应。因此队中成员繁杂,各色人等皆有,虽以释卢人为主,却也不乏风人燎人乃至西海诸岛之人。马帮中人也早就习以为常,不管是素有国仇还是信仰迥异,只要交够搭伙费,便是百无禁忌,无论是谁都能入伙。李烬之一行仍是蓄了胡,穿着释卢服饰,混在大队人马中全无半点显眼。
马队庞大,行进速度自然不快,各方消息却是灵通。李烬之自真真假假的传言中拼凑着湛罗城情势,得知王畿一带备战紧迫,北方诸部皆有南下迹象,而海布宫却高深莫测,两拨风人使团进去之后皆是石沉大海,动静全无。众人纷纷猜测,自去年祭天之变以来,王庭声誉大受打击,大司祭的职权也由司祭院瓜分,大大削减,各部族长倒有大半离了心,选举之时恐怕斗不过火火氏支持的普日桑。王庭不甘于如此局面,便利用选举之地在王都湛罗的优势,想在选举前以武力将火火氏隔绝在外。而火火氏想必也不甘屈服,一场南北大战只怕已在所难免。
李烬之听不到海布宫的消息,倒反而觉得安心,猜测秋往事多半还在伺机而动。这一日傍晚已至归鱼谷口,正跟着众人乱哄哄地安营扎寨,忽见一阵马蹄声响,却见当先探路的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地疾驰而回,挥着双臂高喊着:“大事情,大事情,神使降临了!”
李烬之听得“神使”二字便心中一动,忙跟众人一同拥上去探问。那一队人跳下马,先神色激动地向着东方伏跪一回,方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日海布宫外的情形。这传言经过数道口耳相传添油加醋,早已吹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李烬之却越听越觉心往下沉。神使自是秋往事无疑,召开加持大会,显是要以百姓为筹码,迫顾雁迟等不得轻动,而大会延期,必是临时出了变故,多半是被人扣住,不能现身。
人群哄闹一片,个个神情激奋。探路人马被围在中间,直说得滔滔不绝口沫横飞。也有人眉飞色舞地吹嘘着当日祭天大典的情形,听得众人此起彼伏地跪地叩拜。李烬之无心再听,只想尽快上湛罗打探,正用力往人群外挤着,耳中却忽然刮到一句低语。李烬之心下一震。他幼年在皇宫中时便对周边各族言语都有所涉猎,此后也一直没放下。多年下来,虽说不上精熟,却多少都能听个大概。方才那句正是燎语,在马帮中本也无甚稀奇,让李烬之惊讶的却是这句话的内容,却说的是“隔空御物,会不会是她?”
李烬之四下一扫,却见说话的是一名释卢装扮的华服男子,边上插着大群便服侍从,不着痕迹地将他和另外一男一女围在中间,同周围的人群隔开。李烬之心下一动,这两男一女皆是衣饰华丽,一身贵气。带来的数十名侍从皆作寻常商旅打扮,混在马帮中仿佛彼此不识,李烬之却早自他们的眼神手势中瞧出端倪,也看出他们无一例外皆是身手不凡。那二男一女极少开口,说的释卢话带着口音,显然并非本地人,可他们三人彼此交谈也仍是说释卢话,从不用自家语言,似是不欲旁人知道他们来自哪里。
李烬之一入马帮便觉这拨人举止怪异,却也没多留心,直到今天才知他们是燎人。他听这头领模样的人竟似见过秋往事,顿时大起疑心,正暗自揣度,却见这三人挤出人群,向他们的帐篷行去。李烬之仍混在人群中,全不向他们看一眼,心神却早已跟紧了他们,将一举一动、一呼一吸巨细无遗地收入耳中。
三人回到自己帐中,拨燃火盆围坐下来。那男子先压低了声音以燎语说道:“我觉得那神使有古怪,咱们今晚连夜上路,去瞧瞧怎么回事。”
那女子低呼一声,惊道:“哥,你还真相信这什么神使会是当年那风女?世上哪儿有那么巧的事!”
“未必没有。”男子瘦削的面庞略微绷着,细长的眼中满是深沉的淡漠,却仍有一丝固执倔强地透出来,“阿兰,你可听过自在法?”
“那什么十二妖法嘛。”阿兰撇撇嘴,摊开双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烘着,“说是能凌空御物?好,就算当日救你的那风女用的是自在法,今天这神使用的也是自在法,那又说明什么?风人修妖法的多了!”
男子略低着头,眼中幽幽地映着跳跃的火簇,忽明忽暗,起伏不定:“我跟你提过秋往事。”
“秋往事?”阿兰微微一怔,晃着头思忖片刻,沉吟道,“秋往事是容府的人,她倒确有可能冒充神使来生事,只是……”她下结论似的用力一挥手,笃定地点着头道,“一个山野丫头,怎么就成了秋往事?还是那句话,风人修妖法的多了,哪里就都让你遇上了?哥你记挂那两个风女近十年,都想出毛病来了,只见三分影就能描十分像。我说啊,咱们这次可不是替你寻恩人来的,你趁早收收心思吧,若是误了事,瞧你怎么收拾!”
男子削薄的双唇抿成一条线,固执地摇摇头,沉声道:“我专门打听过,自在法不是那么容易修的,能在十岁光景的年龄便操控自如,只能是他们所说的天枢。秋往事正是这一代自在士中唯一闻名于世的天枢。我遣人查过,容府的人正是从须弥山把她带出来的。年龄也对得上。这几条凑在一起,难道还不足以为凭证?”他微微一顿,又细细推想一遍,愈发觉得肯定,双眼灼灼地发起亮来,“还有,我们前几日在须弥山遇上的那个女子,我越想越觉得像。她若真是秋往事,这次从须弥山走,一则故地重游,二则隐匿行踪,潜进释卢后便假扮神使蛊惑人心,岂非很说得通?”
“又来了又来了!”阿兰抚着额头叫起来,“你自己都说只记得那姐姐,妹妹长什么样早已经忘了,怎就能忽然从个不相干的人身上想到她去?当日那女子分明便是释卢人,你到底纠结个啥!”
男子沉默片刻,缓缓答道:“风人与咱们素有嫌隙,她若故意不承认也没什么奇怪。当日那姐姐带我逃走,妹妹去引开追兵,我只看了一眼,确实不记得容貌。只是那一眼的感觉十分怪异,好像周围都是灰的,只有她是彩色,叫人隔着老远仍是一下看到心里去。这次须弥山上那人便正是这种感觉,只瞟到一眼,就愣是清清楚楚留在你眼里,抹都抹不掉。”
阿兰两指扣着下颌,皱眉想了想,迟疑地点点头道:“这么一说倒还真是。我当日便瞧她怪怪的,细看又说不上来怎么个怪法,只觉得整个人好生扎眼。”
男子懊恼地一拍膝,叹道:“当日我怎就那么让她走了,至少该问问她是否有个姐姐。”他忽地面色一凝,眼中闪过一丝焦虑,“秋往事倒不曾听说有个姐姐,不知道……”
“你还越说越当真了。哥……唉!”阿兰泄气地叹了一声,踹踹身边一直不曾说话的黑脸男子,嚷道,“阿汀你别没事人似的,快来说点什么!”
被唤作阿汀的男子肤色黑得像碳,面貌倒无甚特出,只一股万事不经心般的懒洋洋神气惹人眼目。他入帐后便自顾自翻出些栗子甘薯扔进火盆中烤着,对边上两人的谈话似是殊无兴趣。被阿兰踹了几脚,他方不情不愿地挪了挪身子,懒懒道:“本就没我什么事。阿哲说得挺有道理嘛,我瞧秋往事、湛罗神使、当年救了咱们哲殿下的风女,三者为一的可能至少有个七成。”
阿兰听他反帮着哥哥说话,顿时大怒,柳眉一竖,劈手便往他头上敲去,嗔道:“你还添乱!他……”
“只是阿哲,你得给我个准信。”阿汀自顾自说着,慢吞吞地一倾身,有意无意地避开她捶过来的手,赤着手便伸进烧得通红的火盆,笃悠悠地拨弄着栗子,像是全然不觉疼痛,“咱们现在和姓顾的联着手,万一秋往事又成了你的恩人,见到容府的人,我到底当他是敌是友?”
阿哲低着头不出声,神色沉肃,半晌方缓缓道:“若是真的,她救过我的命,我总要报答。但容府是容府,她是她,只要不动她和她姐姐,其余的,该怎样便怎样。”
阿汀挑挑眉,挑出两枚开壳的栗子直接扔进口中,“嘎吱嘎吱”地嚼着,嘴里冒着白烟含含糊糊道:“该怎样是怎样?你这次出来,又去须弥山怀旧,又四处打听孙乾,又一直盯着容府,对姓顾的这摊事倒不怎么来劲儿。虽说老爷子挺看重顾雁迟,可咱们未必不能有自己的算盘。你究竟怎么个意思,我可是瞧不明白了。”
阿兰大惊失色,一把揪过他衣领叫道:“你胡说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这当口咱们要是背着父……”
“阿兰。”阿哲沉着脸瞪她一眼,警觉地一瞟窗外,低声道,“这里不好多说,总之先上湛罗,等见过那神使再做打算。”
阿兰还想再说,却也知道不便,直憋得满脸通红。阿哲站起身,拍拍她肩膀便向帐外走去。她忿忿地咕哝一声,转向阿汀正要抱怨,他却忽然“砰”地一声摊手摊脚地就地躺倒,打着哈欠道:“上路前别叫我。”话未落地鼾声已起,只余阿兰呆呆地杵在一边,气也不是怒也不是。
阿哲在外巡视一圈,见众人都聚在远处聊着神使的事,附近除了那几名便服侍从再无旁人。他放下心,冲几人打个眼色,便自去检查马匹食水,浑然不知远处人群中早有人将他的一举一动瞧得一清二楚。
李烬之半听半猜,大致弄了明白,不曾想竟在无意中听到这等内幕,不由暗呼侥幸,眼中掠过一抹微光,低声自语道:“暗通燎人,顾雁迟,你血本无归了。”
他看着那阿哲回进帐篷,便不再耽搁,匆匆回帐写了封书信着侍从带回给王落,接着便留下帐篷行装,一人一马悄悄绕开众人,趁着暮色往东驰去。
夜过中宵,草原上朔风呼啸,掠过面颊又麻又疼,仿佛冰刀刮人。海布山上却一派暖意。数万盏小灯在寒风中凛凛颤抖,这里灭掉一盏,那里又亮起一盏,扑扑闪闪地连缀成片,愈漫愈远。信徒一个挨一个地跪着,虽冻得面红手肿,却丝毫不曾削减口中颂词的虔诚。
海布宫静静浮在这一片念诵声之上,恍如云端之上的神殿。宫中也弥漫着一片低低的诵经声,漫漫不绝。不可言说的神秘四处流溢。
整座山上唯有顾雁迟一众下榻的院落是一片寂静。守在秋往事门前的侍卫瞧瞧时辰,估摸着该加药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