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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涂之阵不是你所创?你以自身魂魄铸剑,就没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襄垣仍然在笑,眼中却闪过一道冷芒。
“你以为血涂之阵是什么?”
三界之中,天界有星辰宫,地界有忘忧宫。两个宫殿之中,有巨大的虚空命盘不断轮转,汇聚天地阴阳之力。那就是魂魄的诞生处与归零处。
虚空命盘能够模拟天地运行轨迹,但两座宫殿并非是唯一可以见到天地运转之道的地方。诸如人界洞天福地,小小空间之内自成天地,以与三界迥异的节奏运行。
不周山龙冢正是一处这样的地方。
在这一处盘古留下的清气之穴,阴阳流转自成体系,却与天地运转的大道相差无几。
上古时代,襄垣正是在不周山龙冢中发现阴阳二气运转的规律,进而后来襄垣模仿龙冢中气流的运转,创造出血涂之阵,那却与忘忧宫中虚空命盘运转之法相差无几。只是——速度快得多。
进入血涂之阵中的魂魄,如同进入忘忧宫虚空命盘中,在法阵轮转之间,如果经历无数次死生循环,魂魄经受不住这般力道,便由整化零,三魂七魄被一一剥落。
这样的魂魄,已经习惯了血涂之阵内命盘的运转速度,即使再回天地之间,已无法适应天地运转的真正速度,即为天地所排斥,化为荒魂,堕入非道。
末了,襄垣说:“只要能胜过蚩尤一回,造出能够永留于世的剑,入不入轮回,之后魂魄又会不会消散,于我不过烟云。我又怎会给自己留后路!”
他的双眼灼灼地发着光。虽是背对着蚩尤,可是那般的执念,又让人觉得,他时时刻刻注视的,都是蚩尤。
尹千觞张口结舌:“你为了胜过他,就让……就让众多后世之人……”
——永出轮回。
后面的话尹千觞说不出来。他分明遇到过一个同样疯狂的人,而如今他得到漫长的寿命而毁剑,让数万魂魄连自行消散的机会都没有,所做所为并不比襄垣好到哪里去。
一己之执,究竟可以疯狂到什么地步,他自己都已有所体会。
然而,尹千觞仍是震惊,世上第一个铸剑师,竟是如此心性——女娲等了数千年的希望,不过是一个为了胜过魔帝,不顾一切的人。她知道了,会不会后悔?
尹千觞对女娲已逐渐放下的心结,此时又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
他随即又想起,如今魔帝与始祖剑剑灵放过他,却是因为女娲保存了龙渊部族。
龙渊未必感激女娲的决定,但厌恶过女娲所为的他,此刻又确实因女娲的决定而寻得活路。
所谓天道运转,颇为讽刺。
(十)
“襄垣,第一次渡过长流水之时,我在合水与你重逢。那时你对我说,‘我要铸成世上从未有过的利器,它能劈开山岳,斩断雷霆,上至天神,下至幽鬼,都不能一触它的锋芒。我一旦铸成剑,就永远胜过你一回’。而我问你,‘胜过我就够了?’,你说‘够了’……你万千年前就胜过了我,如今为何还似心有不满?”
襄垣没有应声,他拾起绝云剑,剑身幽幽地闪烁蓝芒,锋利异常。
他轻轻抚上剑锋,感到割裂般的疼痛。但他早就没有肉身,绝云剑内残存的木之力,割破的是他的魂魄。
看来安邑遗民之剑即使经历解封,剑灵魂魄散尽,仍不是寻常仙魔能够对付。
的确是一柄好剑。
他闭上眼,答非所答:“你就放那女娲族民走了?”
“我说过会还女娲一次情。”
蚩尤点头。就在方才,襄垣的情绪全然沉浸到胜过蚩尤的执念中之时,他向尹千觞示意他可以离开。在此之后,那个女娲族民会怎样告知女娲,女娲又会采取什么对策,余下四柄剑中的魂魄又该怎样图谋,蚩尤都觉得暂时可以不去计较。
“你以前常常训我心肠软、性子慢,骂狠了还会动手打我。遇到大事的时候,先心软的却总是你。”
襄垣说道,伸手抚上左脸疤痕。
蚩尤见此情形,记起很久以前,襄垣不喜欢狩猎,也厌恶血腥之气。整个安邑部落都瞧不起他,只有族中老祭司临猗如父亲一样照顾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不时传授他一些祷祝之法。
临猗抱着什么想法,蚩尤心知肚明。只是他觉得成为下一任祭司,对襄垣本人,或是对安邑部族都没什么好处——祭司纵然能与天上众神对话,却并不能帮上他们几分。安邑是寒苦之地,没有耕土,只有几口盐池,冬日滴水成冰。族人要从妖兽口中抢夺食物,才能存活下来,这造就了安邑人普遍好勇斗狠的性子。而事事讲求仁慈、规矩的祭司,与安邑人的秉性太不相融。
何况,没有人看重襄垣。一个没有威信的祭司,在族中能过什么样的日子,看一看临猗就知道了。
所以蚩尤打他、骂他,不只是做给临猗看,也明白地告诉襄垣,他不想他去做祭司。
待到襄垣沉迷于锻造之术,他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后来襄垣发现人畜魂魄能与铜铁相融,他虽然觉得铸魂之说有些无稽,襄垣要是因此铸造出不世的神兵倒也不错。襄垣却说以魂魄冶炼兵器定然被天上神祇不容,他要赶在临猗发现并升起篝火通告神祇之前,离开安邑完成炼魂之术。
私离安邑是重罪,蚩尤却放他离开了,他不觉得用魂魄铸造兵器有什么错。既然祭司在族中地位可有可无,那么神祇对他们来说同样可有可无。临走前,他用襄垣造的短刀,在襄垣脸上划出一道疤痕,为他过于秀气的面貌增添几分精悍之气。
虽然起不了什么作用,至少日后被族人认出的可能性会少上一分。如此一来,襄垣看起来也有几分像一个好勇善战的寻常安邑人了。
“去吧。”而后蚩尤将早已备好的干粮往襄垣面前一推:“若是你日后造出厉害的神兵,别忘了安邑。”
那时襄垣惊愕的神色,蚩尤记得很清楚。
对襄垣来说,那就是心软?
真正的心软,是襄垣随族人去狩猎,取走妖兽性命时总要慢上几分。有时襄垣还会悄悄放走受伤的幼兽。蚩尤一旦发现,总要出手教训他。安邑贫苦,族人一年中能够饱食的日子并不多,他做什么善人?
合水重逢,襄垣已经变了性子,为求脱困,他杀了合水祭司之子,伪造成自己的尸体,又在族人面前装疯卖傻。临猗说襄垣心思太过阴毒,恐怕是常年冶炼魂魄,神智已被戾气侵蚀。蚩尤却觉得很好。不管别人如何,自己得活下来,这才是安邑人。
行事狠毒起来的襄垣,至少不会再让他担心有一天会死得凄惨落魄。
于是蚩尤又放过襄垣一次,没有将他带回安邑去接受私自离族的处罚。这两次对襄垣来说或许是人生重大的转折,对他来说,不过是让弟弟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你的脸还会疼?”蚩尤问道。
划伤襄垣脸的时候,他并不知道。襄垣为他打造的短刀,就是第一柄以魂魄炼制的兵器。剑中厉魂由此浸入襄垣体内,伤及魂核。从此襄垣的伤疤再也好不了,日后以剑灵之身出现,那道伤疤仍然触目惊心。
襄垣一怔,垂下眼。
“会疼啊。始祖剑初成之,你以它斩断长流水,从此中原再无天堑,族人不必再苟活于寒苦之地,我以为我终于胜过你了,可是我没有,族人感激的人是你。那个时候,这道疤痕疼得我无法平静。后来你被伏羲所灭,伏羲毁不了始祖剑,也无法指使我,我以为我又胜了。待我醒来,以为你早已老死,你却成了魔帝,仍然强大如昔,这道疤又疼了。蚩尤,看来不到你消散,或是我消散,我们之间永远无法分出胜负。”
“那就一直争下去。”
蚩尤听了这针锋相对的话,却高兴起来。襄垣骨子里终究是一个安邑人,好勇斗狠,不肯认输。而他与襄垣血脉相连,世上能够发挥始祖剑最大威力的是他。若是襄垣还在追求强过他,他也必须继续强大下去。
“我们以前是兄弟,现在是对手。可无论如何,我们的命运终究绑在一起。就让我们看一看,到底是你强,还是我强!”
蚩尤看着襄垣手中的绝云剑,如此说道。
来人界之前,他想过与其谋求龙渊凶剑中的魂魄,不如直接夺剑,现在已没有必要。他有始祖剑就够了。
既是兄弟,又是对手,相亲又相争,没有什么比这更快意了。
此外,蚩尤也想看看,一己之身,究竟能强大到什么地步,能不能与天相争,又能不能胜过神祇。
当初,正是这一股执念,支撑他成魔,进而征服魔域。今后,也会支撑着他一直征战下去。
(十一)
“我们回魔界吧。”
蚩尤说道。
龙渊铜镜所打开的通道快要消失了,襄垣啧了一声,回到始祖剑内。蚩尤将剑插回剑鞘,大步跨了进去。
立于两道迎接魔帝回归的群魔,仿佛猎猎的旌旗。
蚩尤是一个天生的领袖,无论身在何处,都是那里最耀眼的人。
襄垣在始祖剑内,冷眼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疤痕又突突地疼起来。
但他想,我会向他证明,我的剑比他更强。
(十二)
以天地为战场,以神魔的留存为赌注。蚩尤与襄垣这一对兄弟,终是又在世间再度点燃了战火。
三界众生,很快都将被卷入血与火的狂澜中。
千年之后,神祇会消逝,魔也会消逝。正如天地间所有愤怒过的,不甘过的,挣扎过的,一切都会成为传说。
每一个全新世界,都是相争之后的结果。这能被解读为天地的意志,然而归根到底,仍然是人的意志。
虽然,人们或许会在意曾经毁去过什么,又留下了什么。而相争的初衷,总是被遗忘或曲解。但在这一刻,没有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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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之一 神隐之时(上)
许多年后,尹千觞才知道,风晴雪带着尚且在生的百里屠苏进入幽都拜见女娲之时,女娲将天地即将迎来的变化,称之为——
神隐的时代。
其实这非完全正确。在那一场神魔大战中,消亡的并不只是神祇。
天地曾经动荡过。神祇与魔族的纷争,在人界以天灾和战乱呈现。人并不知道天地间正在发生什么,他们在无法窥见的神魔之战的夹缝中苦苦求存,待到能够喘息的时候,这世界已经没有神祇也没有魔物。如今的世界更为强硬。神祇只存在于发黄的古籍中,存在于庙堂中那些与真实情况出入太大的木偶中。有些人点起柏木枝堆成的篝火,也再听不到神祇的声音;有些人用古法修炼,得到了长寿的躯体,也见不到神祇的面容。
“没有”是个美妙的词。正如欧阳少恭所说,它比魂飞魄散更加彻底。
在没有神祇与魔物的世界中,人与兽类、妖物并存,世界更为混乱。而这大概更趋近于天地渴望的混沌。但已经没有什么能从根本上危机族群的存亡。再也没有谁的愤怒,可以使一个部族转瞬间灰飞烟灰;人们也不需要持剑指向天际,那里没有时时让他们倍感威胁的神祇。
于是剑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始祖剑、龙渊七剑、仙家之剑……这些幽都人谈之色变的东西。已确实的,不能左右天地倾斜。
因而,尹千觞又发现,从某个意义上来说,欧阳少恭执着于活下来,亦不是无谓的挣扎。只要活得够久,敌人、仇人、曾经惧怕过的东西,或是曾经束缚过自己的东西,都会被时间带走。
九百年后
每逢乱世,江南市井间必然会传起一件事。
江南有一片异土,有缘进去的人,能得到仙女的庇护。有自称从那乐土中出来的人,更是说得言之凿凿,那处名叫桃花乡,是个小村子,就在杭州郊外。
然而,杭州郊外就那么大点地方,上天入地,人们也翻不出来,哪里还有一片地方,能够避开这尘世烦扰。
“那仙女……我们都叫她晴雪姑娘。她不会老。从我爹那辈起,几十年都是一个摸样。个头高高的,鼻梁挺翘,肌肤白玉一般……”
这一日,尹千觞坐在杭州一家小酒馆里,听一名醉醺醺的老者自言自语。
老者姓蔡,在一户富户人家做了三十年账房,此前的经历无人得知,只在酒醉之时,偶然透露,他从桃花乡里出来。年轻时,他对这一段经历守口如瓶,近几年,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愈发地多,他却是不再隐瞒了。
因为,根本没有人相信那尽在咫尺的桃花乡。
世道艰难,民生不易。乐土最好只是传说,若是真在身边,反而更难接受。
“蔡老头,你说那仙女几十年不会变老,这世人怎会有不会变老的人?”
昏黄的小酒馆内,一名同样喝得醉醺醺的男子,似乎不满,一巴掌招呼到蔡姓老者的桌上。
蔡姓老者头也没抬,转动着混浊的眼珠,斜睨那人一眼。
“所以说,她是仙女!”
一旁又有人起哄。“既然是仙女,怎么不送你几件宝贝,让你换银子买上千八百亩地,做个财主!”
老者却激动起来。“你们懂什么……当年我不顾一切从那地方逃出来,怎么又会……”
这下醉鬼们更不明白了。
“桃花乡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