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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雪3·传杯秣陵冬-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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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萧如,这些庸俗脂粉,袁兄当然不会在意了。”    

  他呵呵一笑,又道:“好了,酒就算喝好了吧。我知袁兄你忙,今夜衔王命得以招你相会,你耐着性子已很陪了兄弟一会儿了,也算大给面子,咱们该提到正事儿了。”    

  说着他一回头,问道:“几时了?”    

  旁边一个侍童笑道:“快四更了。”    

  李捷与韦吉言相互间就交换了个眼色,似是在说:“是时候了吧?”    

  韦吉言微微颔首。袁辰龙冷眼旁旁,但其眉眼动静已尽入他眼中余光,心下一紧:石头城果然有事。    

  ——李捷是那种三句话就可以和人拍着肩膀称兄道弟的人,只是他今日碰到了袁辰龙。两人虽同朝任职,但一向交往不多,今日他卖弄唇舌,足说了一个多更次的怎么养马、怎么放鹰,以及官场、美女、珠玉、声色……无数闲题,无奈袁老大就是不接口。他这做主人的为了不冷场,也撑得颇为辛苦,好容易拖到这时,可以触到正题了,他也觉得心里一阵轻松。只听他笑道:“说起来,这事还真尴尬,可以说——说大就大,说小就小。皇上不找别人,单单看上袁兄,也足可看出皇上对袁兄的倚重了。”    

  袁辰龙并不接话,静静听他往下说。    

  李捷一拍自己大腿,叹道:“袁兄该知那个伯颜吧?就是数次前来屡屡无礼的那个北使。要说,他们可也真不安份,总要寻些新花样出来,再不肯过些太平日子。好容易承秦丞相绍兴和议,安稳了几年,偏偏常无端生出些事来。大家隔淮而治,国泰民安,就这样子不是很好吗?偏这次伯颜又生出了个新花样,他带来了一个什么北朝‘金张门’的高手,说北主完颜氏传话给咱们朝廷,指责南人萎弱,治下不靖,朝廷之外居然还有个什么‘江湖’,其中俱为不臣之士,而咱们朝廷竟不能压服,以至近年拥聚淮上,屡犯和议。他们要问问咱们朝廷到底管不管,又有没有能力管?如若不行,不如请他们‘金张门’的高手出面,代为统领缇绮,压服逆乱,以靖局势。”    

  他含笑而言,心中大是得意。这番话明明已是指责袁辰龙的意思,虽借北朝之人口生发,在他却也是大快己意。——厅外屋檐上的人闻言就一惊:北朝有意逼迫朝廷驱使袁老大染指淮上?近来苏北一带已数遭缇骑逼迫了,那还只是为了骆寒之事。如果当今朝廷之意已决,那日后淮上就不免更增侵扰了。    

  厅内的袁辰龙却握着手里的竹箸,并不说话。他眉头微皱,李捷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听李捷哈哈笑道:“当然,这只是他们借口罢了。袁兄近年来之治绩功德,谁人不知,谁人不赞?就是有一二宵小袁兄于偶然间无意放纵,那也是一两条漏网之鱼,无害袁兄声誉的。——来,咱们别光顾说话,喝酒,喝酒。”    

  袁辰龙唇角微微一笑——来了,果然来了。他唇纹微陷,纹路深刻。那是一抹苦笑,他于苦笑中思忖:他这些年统领缇骑,屡触权贵,自知久已遭人之忌,如今、果然就有人盯上了。嘿嘿,什么北朝使者质问,分明就是秦相之私意。如今,他独力面对的,外有湖州文翰林,内有宫中李若揭,还有隐于背后的秦相府。那所谓什么‘金张门’的出言不训,说是要统领缇骑,只怕倒是朝廷中人设以攻击自己的藉口。——他秦某人与金人的交往,别人不知,——就是风闻也难测其详,他袁某人不可能不对之深悉。    

  只听李捷继续道:“伯颜说,他此行带来的‘金张门’的高手,在门中只能排名十七,让我们南朝武学之人出手一试,如还不能胜过他,不如就把缇骑统领之权拱手相让。”    

  他似也知这话大过荒谬,口里‘嘿嘿’地尴尬地笑了几声。但金人对南朝态度一向狂妄,说出什么来都不足为异的。    

  袁辰龙淡淡道:“噢?就是这?皇上是有意让我出手吗?怎么宫中尽多高手——不提李若揭李供奉,就是你李左使出手,也一定会不辱皇命,怎么特意不惮驱驰赶来了这里?”    

  他话中若有讽意。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谁不知你为本朝武学第一强手,当日数度护驾有功,皇上一向深为信重。皇上这次也有顾虑,不想轻易妄派非人,徒增折辱,所以定要招袁兄与之一较才能放心。袁兄你就别推托了。这可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那北使所带之人金日殚,他们虽说排名‘金张门’十七,但据兄弟考量,那是他们有意贬其身份,以辱我朝,只怕他在高手如云的‘金张门’中,凭武功也是以坐到前数把交椅。”    

  袁辰龙目中讥诮之意转深,望向李捷道:“那以李兄之意,朝廷是要我胜呢?还是要我败?”    

  李捷哈哈笑道:“袁兄说笑了,自然是要你胜,哪有图败之理。”    

  袁辰龙目光一亮,紧盯着道:“这是李兄转达的皇上的意思吧?圣意已明,那就好办了。这也容易,袁某虽不才,当不上什么本朝第一高手之誉,但为国效力,自当倾尽绵薄,以图一胜。”    

  李捷张了张口,脸色涨红,吐不出话来。他可没想到袁老大会出此言,盯住他让他说出‘命袁辰龙一意取胜’是皇上的意思。他明知圣意并不在此,他护卫宫掖,皇上心中的意思他自然明白,那就是:胜也胜不得,败却也……败不得,这就是这事的尴尬之处,秦丞相借此事以刁难袁氏,令其进退不能之本意也就在此。所以这事人人缩手,故意扔给袁辰龙这么个烫手山芋。    

  袁辰龙已转望韦吉言:“那秦丞相的意思呢?”    

  他虽语气和缓,但话底词锋凌利。韦吉言抚鬓摇首,这时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这个袁某人确实难以对付,口里尴尬道:“这个,这个,袁兄自然当细体圣意而为,兄弟也不好插口,只是……”    

  袁辰龙微微一笑,“只是什么?”    

  他的笑中已有轻忽之意。    

  韦吉言只有忍受着他那么轻忽的渺视,尴尬道:“只是朝中大臣,只怕都想把这事含含糊糊、虚与委蛇过去。”    

  袁辰龙微微一笑。他这一笑,只见唇角一丝细纹漾开,恍如刀刻,如果照相书所说,那是一丝“苦纹”,命主运途多舛。袁辰龙的目光里含着鄙夷与不屑,可这鄙夷与不屑中还有一丝不得不与这帮小人一朝共事的自渎与黯然。那笑纹与他眼中的苦涩之意冰火相衬,把他平常的面容都衬出一种不平常的伟岸寥落。只听他道:“看来这一战我只有领旨。而一战之后,却胜有胜的错处,败有败的错处,两位大人这是拿我在火上煎烤呢。”    

  厅外屋顶下人见到袁辰龙微一侧首,似有意似无意地向这边屋顶看了一看,心中不由一紧,却也见到他脸上那犹未散开的苦涩笑纹。那笑纹象是这黑夜难明的混浊里一点自伤的郁灿,心中不知怎么对袁老大的憎恶不由减了大半。    

  李捷一脸尴尬,虽长袖善舞如他,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韦吉言却打圆场笑道:“袁兄说笑了,出此重言,李兄如何担当得起?”    

  李捷也回过神笑道:“不错不错,袁老大真会开玩笑。好了好了,公事已完,咱们还是吃酒吃酒。阿纹,斟酒,今夜兄弟我定要与袁兄痛饮至天明。”    

  他面上虽笑,但说话间一侧首时,眼中就露出了一抹那水晶球般圆融的笑容也掩盖不住的恨嫉之意。他自觉袁辰龙适才那浅浅一笑竟象一面镜子,让他一望下觉得为那一笑照出的纤毫毕露的自己是如何卑鄙。很多人并不在意自己的卑鄙,但他们恨有人会让他们生出这种自揽的惶愧,在自揽中让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当日岳飞遇害,岂仅只是秦桧一人之力?内秉清廉,外必遭恨忌。岳飞当日所得罪的同朝袍泽除武如张浚、文如万俟呙,其余他不自知、旁人也不知的只怕更不知凡几。    

  袁辰龙有感于此,一向暗隐自渎,但有些光彩不是仅只自渎就可以全将之藏尽的。李捷对袁辰龙恨意更加了一分。他原是那种人,心中若恨上一分,面上却更多了分笑意。他的“笑里刀”的名字可不是虚称的。袁辰龙也知自己又得罪了这个“同袍”一次,但他此时心事重重,也只有不以之为意。——石头城那边——石头城那边、萧如与胡不孤,现在到底把怎么样了?    

  他凝目院中那几株老树,以他一双锐眼,却看出,那几株古木中,有一枝看似生意最劲、枝桠也最峭挺的老树其实已经死了。但残死之躯,犹有生气,拚以一身枝桠,向着天空做着最放恣的挺刺。——自己是不是也就像那株老树?——他无意自谦,在人人萎弱,倾轧暗斗,私欲横流也混浊不堪的朝廷之中,他还是自期为最大的一根顶梁之柱的——但自己是不是也已仅只是那枯死之木,虽倾力挣扎,却毕竟已了无生意。浊流种种,树高风重,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世上万事阻碍太重,他所能做的,所余力的,也仅只是保持一种挺刺的姿态而已。    

  而在上于乌鸢啄、在下为蝼蚁蚀,人和树的命运有时是一样的——他们不是正一意蛀蚀着他倾力而为的强势?古木苍苍,老根虬虬,原不入于他们那只贯柔顺绮迷的眼了。锦绣华堂之上,筵席盛张,可大厅之中,却有一根看似枯朽的廊柱。大家只觉碍眼,一意要伐倒那根顶梁之柱,没有人会计算柱倒堂空后会是怎样的华厦倾颓。袁辰龙收回眼,望向石头城方向,眼前像是浮现起了胡不孤那大头严肃的脸,华胄那高蹈独步的脸,萧如那神采逸飞的脸,石燃那炽烈浓情的脸,还有米俨那少年老成的脸……    

  只有他们——只有他们是不虞艰难,不曾违弃他的袍泽挚友。    

  厅中忽进来个下人,那人俯在李捷耳边耳语了几句,袁辰龙隐隐听得“石头城”三个字。他耳力极好,但金吾卫中似有暗语,他虽闻得,却难明悉。    

  一时,那人密报已毕。袁辰龙一抬头,问道:“李兄,有事?”    

  李捷脸上却有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但他强自镇定,故作苦脸道:“还不是那些恼人杂务?——没想倒给金人说中了,咱们这儿,确是江湖难靖。就在不远,石头城畔,今夜又起了一场江湖殴斗。”    

  袁辰龙面色一凝,定定地盯着李捷的嘴唇。    

  李捷似乎终于抓到了刺伤袁老大的机会——“有属下报,石头城那边,今夜又有江湖人物厮杀械斗。一帮不知何人,一帮却似叫什么‘辕门’。好像还有个什么‘长车’。那‘长车’象已中伏,‘长车’中有个叫什么‘狐马’石燃的象刚刚被杀,其余均受围袭。还有一个骑骆驼的小子若颠若狂,独歌于荒野之上。奶奶的——安静一晚都不成,这帮江湖之人,就爱生事。”    

  说着,他一双笑眼笑眯眯地盯到袁辰龙的脸上来。他那目光看似全然无意,但细品之下却是很仔细也银残忍地盯着袁辰龙,希望从他哪怕一丝外露的细微的痛苦中得到满心满意的快意。——这袁某人,独霸江南、号今数省已十余年矣,自己这次与文府、秦相联手当真不错,终于杀了他一向难以撼动的重要羽翼。    

  袁辰龙却面色不动,静静地让李捷看了半晌,端起面前的一杯酒,一饮而下,然后垂下一双眼——“辕门”是他暗地里的强援,但朝廷之事,幽委曲折,他一向不曾明提,旁人也就都作不知。只听李捷怪怪道:“怎么,袁老大属下缇骑一向消息最灵,可知那‘辕门’的来历吗?”    

  袁辰龙淡淡道:“好象是一个江湖组织,我倒还是第一次这么听到外人提及。说来也巧,辕门辕门,听来倒像与我同姓了。”    

  他目光静静地扫了李捷一眼,李捷只觉心肺一翻,无端地生起一种惧意。他为逞一时之快,已惹翻了这个江湖中、朝廷上纵强梁大佬也不敢轻易得罪的强人,心下不由一惧。    

  他面色青白,袁辰龙看似看着他,心里却在翻江倒海地在想:石燃死了,石燃死了!——那个炽烈浓情的石燃居然死了!他怎么会死?——他不该死啊!石燃已死,虽千万人何赎?又虽千万恨何足!    

  虽千万人吾往矣——那是他与辕门中人偶然提及但石燃由此深心铭记的一句,可这‘往矣’豪情的未路就是这一场必死的劫数吗?    

  石燃是为他死的。袁老大心中悲慨无数,直欲掀席愤起,怒发‘横槊’之击,尽斩面前奸宄。可这场时局,这个朝廷,这千万人何赎的千万人,这千万人吾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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