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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惟宜嘴角带笑,慢条斯理:“那么,柳门主不妨喊喊看,看周围布下的弓箭手还能不能答应。”
柳君如脸色铁青,手握住剑柄,微微发抖。
只听张惟宜轻轻一击掌,别庄各处都站着一名玄衣影卫,或高或矮,唯一不例外的便是身上的气势。他转头看着柳君如:“我培植画影楼的势力也不在这一两日了,却是第一次用。柳门主是一代宗师,这样也不算辱没了你的身份。”
第四十六章
柳君如突然踏前一步,一道青黑色的剑光直直向对方劈去。站得近些的人都觉面上一寒,被刮得生疼。
张惟宜只侧身一让,发丝被剑气微微激起,随即又垂落下来,左手顺势按在剑柄上。柳君如见到他这个拔剑的动作,一声长啸,手中长剑向上一圈,碎成了数十截,正是那招断剑决。
许敛宁不禁微微紧张。那日阮青玄便是死在这一招之下,她便是如今想起,还觉得心寒。
只见张惟宜一旋身,将站在附近的龙腾驿弟子拉到身前一挡,随即左手拔剑,一道绚丽的银光暴起,竟是直接从那龙腾驿的弟子身上穿出。柳君如脚步一顿,只见眼前炸开了一片血腥,连忙抬手去挡。只是这样一分神,他觉得举起遮挡的手臂上微微一凉,耳边声音纷乱,一股钝痛沿着肩膀传到全身。
柳君如骇然,只见对方站在血雾中,脸上身上被溅到点点血迹,神情却冷漠之极。他捂着断臂处,眼前一阵模糊,只见张惟宜仗剑一步一步走近,每靠近一步都给人强大的压迫感。柳君如恍然想起曾在西域见过的邪神画像,和他现在的模样有七八成相似。
张惟宜突然轻轻一笑,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柳门主,我其实还需谢你,为我做了今日的安排。”他长剑一送,干净利落地刺入对方心口,随后抽回剑,拿起一块手巾将剑擦干净。
许敛宁看着他将沾血的手巾随手一扔,后面的玄衣影卫立刻抬上桌子、酒坛,将大碗一字排开摆在桌上,彷佛刚才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她知道张惟宜在人前从来都是右手用剑,这障眼法,连柳君如都骗过了,刚才才会大意轻敌。可是张惟宜拉人直接去挡那招断剑决,再一剑将人斩成两截,这般狠绝是她从未见过的。
只见张惟宜抬手抓住酒坛,倒了满满一碗,端在手中:“在下虽曾投靠龙腾驿一段时日,全是权宜之计。如今龙腾驿的阴谋已破,不知诸位可否同在下干了这碗酒,也算是在下的赔罪了。”他模样生得好,一旦谦和起来也是恰到好处。
江湖中人豪爽的本就多,立刻有人上去从桌上拿起一碗酒喝干了,将碗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张惟宜嘴角挑起一丝凉冷的笑,突然觉得身后冷风袭来,回身将手中的酒碗向前一送,那偷袭的一剑刚好刺在碗中,酒水顺着缝隙淌下。殷晗双肩颤抖,将剑撤回,闭着眼道:“张惟宜,你杀了我罢。”
他微一挑眉,慢条斯理道:“殷姑娘,你还当我真不敢动手么。我不过是不想同女子计较而已。”
殷晗咬着唇,将剑扔在地上,掩面奔了出去。
苏泠看着,轻声问:“敛宁,你师父要你清理门户,你可还会杀她?”
许敛宁微微摇头,突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苏泠,脸上的神色极其惊恐:“泠姊,从刚才到现在,张惟宜他一口都没喝过酒,是不是?”
苏泠不明所以,随口道:“是啊,怎么……?”她还没来得及问讯,就见许敛宁从树上轻飘飘落下,疾步上前。张惟宜看她走来,迎面而去,抬手去揽她的肩:“敛宁,你怎么……”
许敛宁挥开他的手,淡淡道:“你又瞒了我一件事。”张惟宜神色微变,手中太极剑横挡在她面前:“敛宁!”
她不避不闪,抬手按在太极剑鞘上,抽出一截:“你我终究还是不同路……”他神色复杂,缓缓道:“为何你从来不站在我这边?”许敛宁用力抽出剑,重重掷向前面的摆着酒坛的桌子,只听哐的轻响,酒坛碎了一地,地上满是酒浆,香气扑鼻。张惟宜脸上再没有什么表情,取出一支传信,轻轻一拉火线,只见一道火光从他手中直冲上半空,在头顶绽开一朵烟火。
他衣袖一拂,走到正中,语声清朗:“适才喝过散功酒的可以走了,剩下的要离开,就需自废武功。”
话音刚落,别庄内竟一片寂静,原本说话的全部都停住了。
张惟宜从袖中取出一幅黄色的绸缎,上面盖了朱红的印章,扬声道:“这是当今圣上的旨意。当年荆襄之乱由江湖匪类引起,今日有龙腾驿之流干政,为保天下安定,吾遵旨剿灭各门派。”
他将密旨一卷,淡淡道:“武功和性命,孰重孰轻,诸位可要好好考虑一下。”
江湖中本多亡命之徒,闻言争先恐后地涌到墙边,想翻墙逃走。张惟宜负着手瞧着,也没有出手阻拦。只见那几个动作快的才刚踩到墙上,只见眼前冷光一闪,痛呼一声摔了下来。
只见墙上多了几个玄衣影卫,手执兵刃,当风而立。
张惟宜衣袖一拂,轻声对身边的影卫道:“再等半个时辰,还没有出来的直接……”他转头看了许敛宁一眼,嘴角的笑意有些薄凉:“你看,就算阻拦了,事情还是不会改变。”
许敛宁皱着眉问:“师伯他们呢?你难道也这么对自己的同门?”
张惟宜轻轻一笑,语气轻缓:“你不是很恨武当么,他们废的废、死的死,你该是觉得高兴才对。”
许敛宁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气息急促,丹田里似乎有一股气流不断涌动冲撞。她只想向他大喊大叫,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前一片血红。她闭上眼,心想,血魁禁还是反噬了。
许敛宁耳边净是嗡嗡声响,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破声,脚下地面晃动得厉害,竟站立不稳。她向四周看去,只见人人脸上都是恐慌的神色,连画影楼的影卫都有些许不安。
她反而不那么担忧,血魁紧一旦反噬,便是她命绝之刻,无论什么死法都不重要。她忽觉腰上一紧,呼吸之间可以闻到淡淡的月桂香木的味道。她感到张惟宜抬手轻轻覆在她的额上,手指凉冷,手心温热。他语声清晰,一字一句没有半分紧迫:“商庄主,你让手下人炸这庄子,可是要我们全给你陪葬?”
商鸣剑的语气也很是平和:“这本是我担心同柳君如对峙稳不住局面,不得不用的下策,现在却用上了。”
许敛宁感到腰上又紧了紧,被勒得有些疼了。只听张惟宜笑着道:“商庄主,你这招两败俱伤,是不是有些无耻了?”他顿了一顿,又接着道:“我确是不会将整个画影楼的性命送在这里。我的目的也达成了大半,今日暂且就这样罢。”
商鸣剑淡淡道:“那么,也请张兄和手下那些人在这里别动,等别的人全部离开了再走。”
张惟宜面无表情道:“画影楼影卫听令,通统弃了兵器。”
商鸣剑站在他对面,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周围的兵器丢弃的声响也完全没有注意。
张惟宜看着别庄内的人越来越少,不动声色地道:“商兄,世人都道你我齐名,我本也想同你一决胜负。可惜我废了一臂,不再是你的对手。”他微微低头,脸上的神情有些看不真切:“这一场,也算是我输给你。”
商鸣剑微微感慨:“若论心机手段,我是远不如你。张兄你负尽天下,来保这江山,殊不知并不是人人都有这个野心夺权篡位。”
张惟宜默然不语,突然打横抱起许敛宁,径自向别庄的大门走去。他轻轻笑着,这笑声却有些不可抑制似的,渐渐悲凉起来。许敛宁强压住翻腾的内息,趴在他的肩头想转头看他此刻的表情。张惟宜却始终别过头,看着另一边。
许久,她听到对方在耳边低声道:“……不管对我怎样,他是我爹。朱家的江山,父皇守不住,便由我来替他守。”许敛宁轻轻咳嗽,搂住他的颈:“惟宜。”
张惟宜脚步一个踉跄,便顺势仰躺在地,只是将许敛宁护在身上。他抬头看着昏沉沉的天色,微微笑道:“你看,这天似乎要下雪了。”
许敛宁抬手抚过他的侧颜,眼中失了神采:“我觉得越来越冷了。”
张惟宜坐起身,将她的手握在手中,缓缓放在脸上:“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她轻声道:“血魁紧反噬,熬一熬就会好了。”她想起曾在武当时候,天衍真人曾让她改投武当门下,修习洗髓经将血魁禁的功力废去。她那时不能答应,现在也来不及后悔。
张惟宜嗯了一声,伸手从颈上扯起一块玉,微一用力便将细绳拉断了。他将这块玉连着细绳的玉放在她手上,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块玉?”
许敛宁点点头。这玉是难得的汉白玉雕磨而成的,没有半点瑕疵,边角之处磨得很滑,像是贴身带了许久;玉的正面是个古篆的祐字,翻到反面却是璟宣二字。只可惜在武当争执的时候,张惟宜将玉泄愤摔在地上,现在虽然补好,却还是有了瑕疵。
张惟宜将她的手轻轻合上:“这块玉佩,是我出生就带着的。本来很早就想交给你,却被我摔坏了,一直拿不出手。”
她想了一想,问道:“璟宣,可是你的表字?”
张惟宜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许敛宁觉得越来越冷,就算被他抱在怀里,还是冷得受不了。她知道自己的大限快到了,慢慢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那晚为什么把自己交给你?”张惟宜嗯了一声,又问道:“为什么?”
“这样的话,我一辈子便只有你一人,以后也不会忘掉你。开始时候,我迁怒过,但是后来全部是真心的,你知道么?”
张惟宜僵了一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许敛宁已经快撑不住了,只是要化去她身上反噬的真气,必须用自己的功力去抵消。
他长眉微皱,突然淡淡笑了:“其实,我没有把师父他们怎么样,武当毕竟还是从高祖时候就被钦点为国教的,可以另当别论。你放心。”他缓缓握住她的手,彼此手心相触,指缝间涌起了一阵紫气。一阵柔和的内力缓缓流入许敛宁的体内,将血魁禁失控的那一股力道缓缓消去。她微微咬牙,只觉经脉中奔腾着的两股内息如冰火两极,忽冷忽热,彻骨疼痛。
她知道那个耗费内力的人会比她更加痛苦。
她睁眼瞧他,只见他眼神温柔,那么淡淡、淡淡地看着自己。天上大片大片的雪落下来,却被周身的紫气隔开,只在头顶张狂曼舞。
张惟宜垂下眼,睫毛上也凝结着雪,被热气弄化了,变成细密的水珠。他将脸贴在她的颈边,轻声道:“我那日听你和苏川主说,想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开一间医馆,自己侍弄药草。可我却要回京城当我的骧骁王爷。”
“我最近时常做一个梦,梦中我站在庙堂之上庸庸碌碌,回过头却看见你在桃花树下面对我笑。好像很近,又像是极远,转眼间我的头发已白了,牙齿都脱落了,只剩下一把骨头,你却还是现在这个模样。”
许敛宁静静地倚靠在他怀中,觉得颈边微微湿润。
张惟宜平复了呼吸,微微抬起头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隔了片刻,又在嘴角亲了一亲:“你以前说过,一辈子的话要留到五年十年后再说。如果算上四年之前在荆襄我第一次见到你,现在已经整整五年了。等我了却朝廷中的事,我就来找你,一定。”
许敛宁恍然看着他睫毛上的水珠,不知是冰雪化成的水,还是眼中掉落的泪。
张惟宜缓缓闭上眼。两人相握的手心间那阵紫气越来越淡,然后渐渐消失不见,他却始终没松开手。
头顶的雪花飞落下来,毫无阻碍地覆在两人发丝衣角,慢慢积起一层薄雪。
天地间突然安静得连雪飘落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你看那江山如昨,那残红落雪也如昨,就算十几年后来看也是依旧。只是身边的那个是否还是曾经并肩的那一个?
终章
成化廿二年初,整个京城尚笼罩在一片过年喜气洋洋的气氛中。
“这天可越来越冷啊,”轻轻抖落身上沾到的雪,高冠广袖的年轻公子看了看微微暗沉的天色,“莫护卫,你家王爷不倚着红粉香,却来这寺庙清修,还挑着过年的日子来么。”
莫允之语气恭敬,低声道:“回禀太子殿下,王爷说,前日在朝宴上惹恼了圣上,特地来庆寿寺面壁思过。”
太子忍不住笑道:“面壁思过?呵,现下倒是知道错了,怎的那日没这自觉?”
莫允之低头不语,侧着身领着太子往庆寿寺里走,待转过前殿,只见外面守着两名玄衣影卫。那影卫见到太子过来,齐齐行礼,却不让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