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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执
百里思青眼睛闪了一下,没有接话,只感觉心里陡然被压了千斤重的石头,其中不乏错愕。
司空煜只比她大了三岁,从有记忆开始,她的身边就有他,京城中,同辈的众人皆知高阳公主与司空家的嫡长子以及越王府的小王爷最要好。
因为血亲的关系,她也一直乐意与司空煜亲近,可若说到男女之情,却从没有考虑过。
她钦慕威武的将军,因为那是她年少根植的梦想。但她喜欢一个人,却是不会在意他的身份。
哪怕那个人是贩夫走卒,街头卖艺。
从来她喜欢的,都不会看中那些。
气氛太沉谧,许久,司空煜松开握住她的手,苦笑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
百里思青却若无其事地抬头仰望月亮,道:“我很高兴表哥成了赫赫有名的少将军,舅舅和母后在天之灵也一定很开心。”
望着望着,她有些惆怅道:“边关的月亮真美啊!可惜这儿只有烈酒,没有花灯和河灯,也没有湘江楼的月饼。”
司空煜沉默,她便绽开笑容看向他,“不过呐!表哥,我们都长大了是不是?”
司空煜的心里已无尽失落,藏了很多年的话,好不容易说出来,只是想看一看那个女孩是什么表情,会不会有那么一丝动容。
哪怕只有那么一丁点儿,也足够填灌他干涸的心田了。
然而,那个女孩只有无动于衷的躲避,那张消失了飞扬跋扈的脸,安宁得如天上的圆月,不论多少云层飘过,仍旧憾然不动。
或许,少年入伍前托别人转告她的那句话,她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司空煜缓缓抱住了膝盖,明明她就坐在他的身边,却仿佛隔了好远好远。
不过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早在三年前收到她的来信,在她喜滋滋地倾吐对那人的爱恋时,他就应该不管不顾地回京,将她夺回。
只有那样做,她才可能会正视他这份错失了良机的感情。
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她成了亲,身边多了一个无法回避的夫君,他们之间已再无可能。
……
夜满三更,本该空寂无人的酣睡时辰。日前便悄悄整合的五十万泱军在饮完壮烈的酒水后,融合了思乡与仇恨之情的士气,势如破竹地攻向了涿水。
端木萧原没有想到泱军会趁今夜攻城,他以为百里思青最起码也要拾掇完白暮城的残局。
可面对来势汹汹的兵马,容不得他再延迟猜想。
乌贼兵力本就无法与大泱抗衡,以前凭借诡变的作战方针,勉强还能以少胜多,平衡局面。
而现在,泱军集结数十万人马直接攻城,战败只是时间而已。
卯时,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天幕,涿水城外已一片战火狼藉,断剑残戈,硝烟弥漫。在朦胧晨雾的衬托下,到处弥散着死亡的血腥。
余下的不少乌贼士兵在强弱悬殊下,纷纷滋生了潜逃的心思。
“太子!”
两名偏将快步走入主营,端木萧原立刻转身:“还有多少人?”
“连受伤的兄弟算上,还有不足三千。”
端木萧原心头一沉,眉心紧锁。他们虽借涿水城坚池深之利勉强挡下敌军一轮攻势,但却损失惨重,眼下仅凭这三千残兵想要守住涿水,无异于痴人说梦。
更何况在一边倒的战况下,军心已摇。更有守将不待泱军杀至,竟然弃城而逃。
“漠国大军呢?”
他已经让萧琏去请求夜枭增援,只要他暂时能抵挡住泱军破城而入,等援军一至,便有转机。
偏将为难,“未有动静。”
漠国似乎只存了隔岸观火心思,而且四皇子一去不复返,令他们十分担忧。
“夜枭!”端木萧原咬牙,当初他主动找上门,如今危难之刻却不见人影,真是卑鄙的小人!
“燕军情况如何?”端木萧原格外在意江城子的警告。
“探不到消息。”
探不到消息……端木萧原顿时想起当夜明渊城的情形,心中不由寒意丛生。
“什么人!”外面突然一声呵斥惊回他神思,端木萧原快步出帐,却见众人刀剑出鞘,正将城上一人团团围住。
那人穿一身飘逸的黑丝软袍,腰间一根暗银丝带系出颀长的身段。
城墙上,他闲闲负手,鸦色双鬓,面上修眉飞扬,点漆般的眸子那么一抬,落在端木萧原身上轻轻一笑。
端木萧原眼前似被阳光刺了一下,恍惚辨不清男人的脸,却觉得那笑容异常凛冽,无端给人阵阵寒意。
漫天骄阳之下,男人一身薄袍却神光夺目,站在高高的城头好整以暇地看着面前激烈的战况,宛若天神降世。
衣衫逆风飞扬,映开他唇角高傲淡漠的微笑。端木萧原抬头的一刻,他眼中笑意一盛。
端木萧原方为赫然清晰的惊绝面容突感窒息,而后,一缕幽若沉香的声线独独飘入他的耳中。
他听到了男人浅浅的声音里夹了一丝冰凉的叹息,带着目空一切的孤高,慢条斯理道:“朕曾让人转告过萧原太子,不要扰了太后大寿的兴致,可太子却依然一意孤行……朕想,太子大约是觉得别人说的话没有份量,所以,朕便亲自来了。”
鼻息一凉,端木萧原见鬼似地张大了嘴巴,尚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整个人便僵直地倒在了地上。
同时,两名偏将惊骇地发现,有无数冰凉的鲜血从他们的太子脖颈涌出,而他的瞳孔以不可控制的状态瞪大,再难闭合。
“太子……”
剩余的乌贼将士见状,轰然惊惧逃散。
……
辰时,涿水城畔已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红色,战马横卧,陈尸遍布。天日昏暗,阵阵悲风刺骨。
城门不知何时被人从里面打开,百里思青与司空煜分别骑着马立于泱军阵前,数名丢了武器的降兵涌出,匍匐在了他们的马蹄下。
起初他们都以为其中有诈,可当降兵抬出了端木萧原的尸体后,不由令他们打消了怀疑。
再听闻降兵告知里面的守城的士兵除了死便是逃,司空煜立刻勒令全体将士道:“进城!”
“慢着!”他令方下,却猛然听见有人从头顶上方喝断了他的话。
百里思青抬头便见到浑身是血的端木萧琏挟持着赵茗秋出现在了城门上方,他的呼吸喘得很是急促,明眼一看便知刚刚赶回,“放下我萧原太子的尸体,退城百米,不然我就杀了她!”
百里思青听出他的要求并不高,仅是让他们退城百米,目标显然只是为了端木萧原的尸体。
可她不明白的是,赵茗秋怎么会落到了他的手里。
赵茗秋别开眼睛,不让她看见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毫无价值的她被夜枭丢弃也是罪有应得,落在了端木萧琏的手里她认了。
只是,此人期望的以一换一不过是痴心妄想而已,她害死了自己家国的将士,还指望百里思青对她存有什么仁慈?
得到端木萧原的尸体可远远比得涿水城来得有价值的多了,何况她罪无可恕也难逃一死,高远山扬手,泱军里的弓箭手自发地瞄准了上方。
“射!”
“住手!”百里思青和司空煜同时阻止。
他们二人的心情都很复杂,只是一径的想法便是不能让赵茗秋死于这种情形。
虽然有人快速收了弓箭,但还是有好几支飞上了城门,堪堪擦过端木萧琏和赵茗秋的身体。
箭矢擦过身体,趁端木萧琏避让的时候,赵茗秋猛地一把推开了她。
而后,她看着百里思青和司空煜笑了一下,带着一种凛冽如刀的决绝,纵身一跃,就以人世最决绝的一种姿态轰然坠地。
……
大片大片的鲜血在这座被血城浴染的城中并不起眼,多一股少一股,对这人间罪孽的杀戮无关紧要。
遍目的血红中,赵茗秋仿佛透过它们,仿佛看到了自己孤单且不甘的一生。
成王败寇的道理赵茗秋从小就懂,她出生书香世家,熟读诗文,精通舞乐,她的娴良温雅是京城闺秀竞相学习的典范,绝艳惊才令百家公子梦寐求娶。
她的心上人是举国闻名的少将军,在百里思青没出生前,她们是人人戏谑的青梅竹马。
百里思青出生后,他的目光鲜少再落在她的身上,她惶恐,不安,害怕……可还是一直说服自己这没什么,他们是表兄妹,亲厚是理所应当。
然而,她以为的金玉良缘在司空煜的离京彻底破灭。少年对她报以微笑,盯着百里思青的眼睛却扭捏难言,直到跨马转身才托她给百里思青留一句话。
他让百里思青等他,等他有足够的能力,成为泱国的大将军的时候回来娶她。
成为梦魇的这句话,她却偷偷地将它留给了自己,甚至恬不知耻地与百里思青分享原是属于她的承诺。
少年历赴边关不久,高阳公主便与戏子忘年纠缠不清。全京城的人都把百里思青看作笑话,对这场门不当对惊世骇俗的孽缘讽刺且嫉妒着,只有她一人暗自窃喜,希望他们相恋到老永不分离。
可后来,她的心愿还是落了空。戏子葬身火海,少女离京去了莱山,她又回到了当初惶恐不安的境地。
她及笄的那一日,司空煜从边关象征性地捎来了礼物,边塞最为常见的玛瑙珠,她却抱着它欣喜若狂到哭泣。然后偏执地将它当作他求娶的信物,无比珍重地存放在了最宝贵的盒子里。
她只在父母面前佯装羞涩了几次,便让父母自动地退掉了各府的提亲,让全京城的人都深信不疑她是既定的少将军夫人,在司空煜远离皇城的时候敲定了一人所扮演的爱情。
她偏执地等待着,从豆蔻到花末,青春渐行渐远,由媒人踏破府门再到婚事无人问津,她如一个不愿回头的赌徒,赔上了女子最宝贵的芳华。
山角被岁月磨平,少年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距离百里思青及笄之日越来越近,她的担忧与日剧增。
夜枭找到她,说:“只要你肯动手,到时候你会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你喜欢的一切都会拜服在你的脚下。没有了百里思青,司空煜将会为你倾倒,成为你的囊中之物!”
明明知道危险,明明知道不切实际,她仍旧鬼使神差地听从了他的蛊惑。
她孤注一掷地将自己逼到了万丈悬崖边,以为跳下去便是实现美梦的秘密捷径,以为只要没了百里思青,她的前路便无人阻挡,就会如愿以偿地嫁给那个人。
她被无尽的嫉妒和怨恨迷红了眼睛,以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从来都没有过飞跃悬崖的翅膀。
死讯
死亡之前,赵茗秋仿佛又回到了九岁那年的初阳殿,在一众幸灾乐祸的沉默中,她捧着功课打开了还是六岁的高阳公主靑闺时代的信任和感激,成为了她唯一认可的闺中好友。
大多数的人都认为她只是带着别有用心的讨好,连她自己也默认为是那样。
可她现在总算知道,当初她之所以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为百里思青解围,除了记恨昨日因为百里思青而再一次被司空煜放了鸽子以外,还为了那一道炽热明媚的身影,那种她永远羡慕而不得的肆意与真实。
“对不起……”她趴在血泊中对着某个方向轻声念道。
眼睛无力地闭上,有一滴泪顺着紧阖的眼眶滑落,在沁满血迹的面容上,显得那样地不起眼。
她或许希望百里思青能听见看见她的悔恨,却又不在乎她是否听见看见。
因为以后,她再也不用面对这一双湛亮鲜活的眼睛了。失去了谈判的筹码,端木萧琏有一刹那的惊慌,他恨恨地扫了赵茗秋的尸体一眼,又恨恨地盯向百里思青和司空煜。
那是一种绝利的眼神,深刻如刀刃。须臾,他收回目光,带着满腔的恨意以及对端木萧原的痛心迅速逃离出了所有人的视线。
然而,他离去的方向很诡异,既不是往下一个城池,也不是乌贼王宫。因为他知道,如今的乌贼国大势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