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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问及两个孩子姓名来历,沈浣只闭紧了嘴巴,一双大眼看着他,一个字也不说,模样倔强之极。其实他也猜得到几分。这两个孩子虽然狼狈窘迫,然则从言语举止之中看得出教养极佳,那日小沈浣抄写弟弟用的抓药方子,一笔字迹竟是端庄严厚,隐有颜筋柳骨之态。如此看来,两个孩子怕是哪家大户人家家道中落,这才流落街头的后嗣,既然闭口不言,其间必有难言之隐。俞莲舟厚道重德,见得他不说,也就不再追问。
既然无意间救了两个孩子,便没有半路丢下不管的道理,而且俞莲舟心中另有一副考量。他见得沈浣年纪虽幼,然则对于幼弟爱护至极,几日细细观察下来,发现这孩子生性聪颖,重情重义,甚至比自家小师弟还要懂事一些,便动了念头欲将两个孩子带回武当,便是师父不再收弟子,也可恳求大师兄宋远桥收下,总比这般流落街头强。不过眼下他还顾不上这些,师父张三丰交代的事情尚未办妥,总要诸事完毕之后再行回山。
但无论如何,纵是他艺高胆大,也不能带着两个幼童前去湘南马贼的营寨。心中一番思索,将沈浣和仍旧卧床但病势已经稳定的沈竹一起托付给了当地一家朴实农户照料,留了银两下来,言道过得十余日办完事便回来将沈浣沈竹二人接走。
时至今日,他犹自记得自己离开那日,小沈浣一个人跟他走出很远。几日相处,沈浣倔强不语的时候多些,却对他显得异常依恋,总是喜欢拉着他手指。此时他亦步亦趋的拉着他,咬着下唇,一直跟到城门口。眼见着不能再跟,沈浣倒是懂事的放开了手,只是双眸中神情分明是一副不愿意他走得模样。俞莲舟见他抿了抿唇,睁大了眼角道:“叔叔姓俞,对不对?”俞莲舟一愣,随即想起他前日里曾好奇的看过自己的剑,想来是见到了刻于剑脊的“俞莲舟”三字,继而点头。
小沈浣抿唇不语,却忽地张开小胳膊,攀树一样爬到正蹲在自己面前的俞莲舟身上,双臂抱着俞莲舟的颈子,重重的亲了俞莲舟脸颊一下。
俞莲舟不由一愣。
他从小流落江湖被师父张三丰收入门下,到如今一人行走江湖数年,二十多年时间,师父与师兄待他均可谓情如骨血,却觉没有人以这般方法亲近过他。小沈浣此时童声童语却是一本正经道:“景儿喜欢叔叔,叔叔就是娘说的好人,对不对?”
俞莲舟这才明白小沈浣这几日下来到对自己多了这番依恋之意。他幼时亦曾衣食无着流落江湖,沈浣的心情他多少明白,于是轻轻拍了拍他头安慰于他,“你和弟弟在武陵待着,叔叔须得去湘南办事。”
沈浣默默的点了点头,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有点委屈,却又咬着细米小牙不出声,看着俞莲舟出了城门而去,直到再看不到身影。只是自那时起,他便记牢了俞莲舟三字。
——
那时俞莲舟心中只道隔得十天半月便能回来,再带沈浣与沈竹回武当山。不承想湘南一行另出变故,前后竟花了四个月之久,待得回到武陵去到那家农户,已不见了两个孩子。农户的老夫妇言曰约莫一月以前,有名老者寻来,盘桓多日,不见俞莲舟归来,继而将两个孩子带走了,留了手书一封与俞莲舟。俞莲舟展信细看,其中老者简略言道自己与两个孩子的父亲乃是故交,惊闻故友家中事变,这才下山寻来。如今带了两个孩子回去,自会照顾教养,并拜谢俞莲舟出手相助之情。俞莲舟原本存了几分疑虑,但见那书信文辞古雅,笔迹飘逸,看得出带走沈浣沈竹之人亦不似歹人。而且老夫妇说沈浣见了那人,便带了弟弟乖乖同他走了,分明便是先前相识,也便略略放了心。
当初武陵城门口的一别,他本以为再见到两个孩子也不过是十余日,不成想再逢竟已然是十余年。十余年时光弹指一挥,几番芳草枯荣桃花开谢,有道是谁人聚散皆有定,自古离合岂无缘?
俞莲舟看着对面的沈浣,眉宇英挺,眼神疏朗,面容清隽,当初牵着自己手指不愿松开的稚子,如今武艺精湛有胆有识,已经是沙场上之上独当一面的战将。俞莲舟心中一暖,素来持重严肃的神情竟是微温,“我还记得,你是景儿?沈景?”
沈浣未曾想这对于俞莲舟或许不过是无数次锄强扶弱之一的一点点旧事,如今他竟然还记得起来。听得俞莲舟唤他,沈浣心中一跃,眉间眼角被清朗月色映得熠熠生辉,笑意由颊边蔓延到心底,声音竟带了几分雀跃:“俞……二侠,还是唤我沈浣吧。”
“沈浣。”,俞莲舟道,“那年我在湘南耽搁了行程,待到回去的时候,你们两个孩子均已随令师离去了。”
沈浣轻声道:“那时师父另有急事,再也等不得,便只好先留了一封信,带了我们二人回了雁留山。”
“自那以后你便在雁留山习艺?”
“正是。我从师父与师兄研习兵法修炼武艺,师父一边寻医治阿竹的方法。阿竹他胎息积弱,自幼身子便不好,俞二侠也是知道的。前些年多亏师父他老人家寻得不少难得药方,这才略见起色。三年多前师父去世,师兄也于早些年师满下山,我于是下了雁留山。彼时心怀远志,行至颍州,恰逢主公于颍州起事,被鞑子围攻,于是我便救了人出来,之后一直效力颍州大营帐下。只是我一直惦念阿竹,放心不下,所以两年前接了阿竹到颍州城中。直到大半年前……唉……阿竹那次肩胛伤的不轻,受得惊吓,足足月余不敢阖目而眠。加之颍州大营之内同僚之间相互暗算倾轧愈演愈烈,竟已不惜牺牲士卒性命,主公又不过问,只一味煽动百姓从军效力,我一怒从颍州大营挂旗而走。将阿竹送回雁留山,自己一身南下,便想先探一探书院如今情形,若是适宜,便接了阿竹过来。行至信州道上,那日在茶棚之中,我见得俞二侠你的剑鞘,便觉眼熟。”
俞莲舟想起信州道上,茶棚之中沈浣与他和莫声谷同坐一桌的事情,忽地忆起他小时候拉住自己两指不愿撒手的样子,暗道沈浣如今身长玉立,和昔日瘦弱幼童相差甚远,可是认不出了。
听得沈浣又道:“后来在那参政府中,俞二侠你借与我长剑御敌,我见得剑脊之上的字,方始确认。”
俞莲舟问道:“既然那时你便认出,倒为何不说将出来?”
沈浣一顿,微微低了头,轻声道:“俞二侠平日里锄强扶弱之事又怎会少了?这件事于我与阿竹是天大的救命之恩,然则于俞二侠,只恐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只怕俞二侠早已不记得了,便想着这份情份我只要自己存在心中便好。”
俞莲舟笑道:“如今看来,俞某当初能救得今日的沈将军,可也不算小事了。”
沈浣一怔,细思俞莲舟话中之意,不由得出神。天鹰教殷天正曾说“当世英豪何言不易”,金陵城中师兄萧策又言“克复山河故园绝非仅沙场征战可及”,这两句话前者曾令他心中惘然后者令他沉心静思。而眼前俞莲舟的这句话,却让他每每提及“颍州”二字便沉郁的心思无端一暖。
沈浣抬头看向他,只见得俞莲舟神情一如以往一般静肃,然则沈浣却仿似能感到他看着他时,双目之中的些微暖意,极是浅淡,于沈浣却异常清晰。此时星如碎玉月如弯钩,清辉落在沈浣脸颊,将其映得竟犹如白玉。俞莲舟见他看着自己若有所思,便不多言,只淡淡将茶杯斟满,缓缓用茶。果然盏茶时分一过,沈浣笑容益发疏朗,心中松爽,声音清越:“俞二侠,你说的不错。既然十二年前我带着阿竹从书院之中逃了出来,便没有再是小事的道理。躲过鞑子追杀,遇到你与师父,之后艺成下山,又在颍州危机之时遇上主公,这许多种种,何尝不是上天成全与沈浣还我山河故园之志?如今看来,上天实是厚待与我。”
每涉及颍州大营之事,沈浣便郁郁不乐,如今想通了心底所惑,胸中郁结尽除,精神益发好了起来:“此时此景这等夜色,可是没有好酒衬景,也只好以茶当酒。”
俞莲舟不语,抬手去倒壶中之茶与二人,却不承想那一壶茶竟已空了。两人一怔,不由相视而笑。沈浣忽地灵光一动,想起了什么,提了长剑几步走到院中月下一株梅树之下。此时梅花早谢,但那古梅老树枝叶繁茂,婆娑旁逸。沈浣围着树绕了数圈,似在回忆什么,半晌找到了地方,用剑在地上挖了起来。果然过得片刻,俞莲舟听他极是高兴的笑道:“竟真的在这里!”随即见他抬手从那地下取出一个乌沉坛子。
沈浣掸了掸上面泥土,拎了过来,俞莲舟见那是个红泥封口的酒坛。
沈浣道:“还记得小时候听娘说我和阿竹出生那年,她酿过几坛酒,我爹喝了一些,剩下这坛,便埋在了院中梅树下。如今不想竟然真的被我找到了。”说着一探手拍开封泥,顿时一股极是馥郁清香之气溢出,光是闻见,便已然微醉。
酒浆倒入杯中,俞莲舟见得那酒色如琥珀,透明澄澈,极是悦目,酒香散入夜色之中,不饮自醉,不由叹道:“当真是好酒!”
沈浣递了一杯与他,满目笑意:“算来这酒可同阿竹与我是一般年岁了,俞二侠且先尝尝?”
俞莲舟浅饮一口,但觉那酒入口甘厚绵长,醇香不绝,仿佛由口中蔓延至全身,而又复溶于月色之中,竟使人觉得自身也随着这酒一起溶于这一天一地的朗夜清风之间。这将近二十年的花雕,当真难得至极。
两人各自浅酌慢饮,月漫中天,酒浆醇香余味不绝,萦绕于这晴夏夜色之中,仿佛晕染得这满园夜色也熏熏而醉。沈浣两颊嫣色渐起,心中无限感怀。这天、这地、这故园中一草一木月色清风,他已久别十载有余,每每午夜梦回,寒衾独卧之时,想到得总是幼年之时的点滴旧事。许是因为如今终回到儿时故园,许是因为同俞莲舟故人相认,又或许只是因为这夜色醇酒太过醉人,沈浣目光迷离,取出了自己一直不离身短笛,于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俞莲舟听得笛声幽幽而起,缱绻于夜风之中。曲子依旧是信州道上那卖唱的小姑娘所唱的一曲《江上逢故人》。这曲子俞莲舟仍旧记得,信水之上与沈浣还剑之时,亦曾听得沈浣吹奏过。只是彼时一曲丝丝缕缕茫然若失,此时却于空悠清灵之中隐隐透出开阔豁朗。那一句“来时旧里人谁在,别后沧波路几迷”,反反复复,犹如低诉。
苒苒物华几度,故园万里迢递,故人千山相隔,今日浅酌共饮一场,这一夜青山月色,却不知又将何时才能再入梦中。
第二十一章 世事穷通皆有定
不同于江湖门派,岳麓书院是文人士子聚集之地,自开宝九年立院至今,已历三百余年,虽然几经战火劫难,但于长沙一地可谓根深蒂固,人脉甚广。加之吴老山长为人谦和德高望重,是以在这长沙城中探听消息线索,的确要比俞莲舟与沈浣二人容易许多,亦不惹人疑窦。
俞莲舟与沈浣二人连续奔波近一月,如今方始微微松了口气。然则俞莲舟挂心师弟张翠山,虽有书院的人帮忙,自己仍旧在附近打听张翠山行踪,只盼得其与颍州大营的军饷能有些微牵连。沈浣曾要与他同去,他却念及沈浣与沈竹相聚难得,便要他多留在岳麓书院之中陪沈竹。
沈竹对沈浣格外依恋。当初不见沈浣之时想的念的均是沈浣,如今沈浣在侧,便日日缠着沈浣。在他的认知里,没有烽烟战火,没有蒙汉之争,没有阴谋计算,只有一个沈浣,一个时常在外游历的沈浣,而不是一个四方杀伐征讨的沈将军。雁留山也好,颍州也好,岳麓书院也好,无论他乡还是故里,于他来说亦无分别,区别只有“阿浣在”与“阿浣不在”。
沈浣何尝不知沈竹所想?沈竹盼得只是能与他两人一起同游天下,而不是总是留他一人独自在“家”。沈竹每次童言童语如此向他讨着承诺的时候,沈浣总是心中叹息。无论是征战杀伐还是阴谋计算,他皆不欲让纯挚干净的沈竹知晓,只愿他能平安便好。但是看着沈竹孩童一般殷切渴望的神情,沈浣心底只隐隐希冀将来若得有世间安宁的一日,定要带沈竹游历一番,以偿他夙愿。
这日俞莲舟在外寻访张翠山下落,沈浣推了沈竹轮椅,于临碧亭中小坐,临碧亭临水而建,亭下便是岳麓八景之一的碧沼观鱼。沈竹极喜欢看无数青红跃鲤跃出水面,激起白色水花,一派生机好不热闹,一时看得他拍手而笑。沈浣坐在一旁,一边小心看着以防他看得高兴一不小心落进水里,一边削着苹果,切成小块哄他吃掉。
好不容易哄着沈竹吃掉一个苹果,沈浣听得山路之上有人缓缓而来。他抬头